二人在京卫的注目礼中上了马车, 行至闹市时,寇季林才从怀里摸出一物,递给寇衍。

  “这是……太师印?景略的私印怎么会在你这里?”

  寇季林脸色也不大好看, 低声道:“他出事前几个时辰, 让裴旺送到府上来的,想来是注意到局势不对劲, 想通知我们做准备, 奈何对方来得太急, 我刚放出消息,就得知景略被蔡起辛拿下了刑部。”

  寇衍握紧那枚印章,艰难道:“可这枚太师印除了自证身份外,哪里还有什么用途?景略要知会我们, 有的是法子, 何必派裴旺跑一趟?”

  寇季林道:“景略这人不喜出门,素日不是待在龙渊阁便是在家中, 你想想, 这太师印平日里都放在何处?”

  寇衍想了想, 抬首道:“太师府,书房?”

  寇季林点头道:“我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不方便行动,你功夫好,夜里去一趟吧, 看看景略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寇衍将那枚印章收了起来,道:“好。”

  *

  大理寺。

  漆舆划下最后一道红圈, 收起供状, 准备吹了烛火回家。

  一道人影翻窗进来, 落地无声。漆舆看过去, 正与寇衍对视。

  二人寻了个隐蔽处坐下,又仔细查看过周边。

  漆舆双手捂着寇衍冰凉的手掌,问道:“怎么样了?”

  寇衍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漆舆,眼睛在昏暗烛火的照映下明灭不定。

  “景略在书案上刻了字,他是反着刻的,我拿这纸拓印下来,便看得懂了。”

  漆舆将那两行字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古怪道:“这不似大渊的文字啊……”

  寇衍顿了顿,“这确实不是大渊文字,具体为何,景略也不曾与我说明,只是从小跟着他认了一些,倒也能瞧懂个大概。”

  “这上边说了什么?”

  寇衍解开外袍,在漆舆震惊的目光中将腰上缠着的剑取了下来,放在桌上。

  “说的是桂存山已在进京的路上,西境与桂存山勾结,秦焱被拖住了,但他已做好了准备,西境之危不久可解。”

  寇衍摸着灵钧,自嘲道:“这是景略的佩剑,师父亲手所铸,我从前最是羡慕嫉妒,讨了好几回师父都不给我,如今,这灵钧终于是到了我手上了,我却不想要了。”

  漆舆的手紧了紧,无声地看着他。

  寇衍反握住他,埋头将脸贴在漆舆手背上,哑声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为什么受苦的总是他!师父总共就收了我们两个徒弟,我还比他大上一岁,按理来说该是我看顾他,可是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倒成了被看顾的那一个,上一次他身死,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这一次我眼睁睁看着他被拿下了刑部大狱,我还不能为他据理力争!我简直,简直就是个无能的废物!”

  漆舆手背湿润了,他坐近了些,把寇衍的脑袋整个环在怀里,轻声道:“陛下重病,岭南动乱,西境入侵,大渊正值外忧内患之际,谁又能做到滴水不漏呢?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话锋一转,忽道:“听说你今儿个直接驾马去了承和殿,还打了那蔡起辛,大渊创立以来从未有此先河,寇尚书,你的名声这下怕是更臭了。”

  寇衍抬头苦笑,瞧着漆舆脸上笑意,鬼使神差地仰头吻了吻他的唇。

  原本只是浅尝辄止,漆舆却闭了眼,难得回应了他一下,寇衍呼吸微促,坐直身将人揽过来,手掌住他后脑勺,重重吻了回去。

  漆舆攥紧了他衣袖,被吻得有些头晕目眩,想推开又不舍,眼里氤氲着湿润雾气,忍不住睁眼去瞧,看见寇衍睫毛微颤,神色沉迷,他忍不住往后退了退,奈何寇衍牢牢掌着他后脑,不让人有分毫放松。

  他舌根发麻,视线四下乱飘,停在了寇衍拓印下来的那页宣纸上。

  漆舆睁大了眼,轻拍在寇衍肩膀上。

  “唔唔……仲文,放……唔……放开!”

  寇衍被推开时还是懵的,眼角眉梢尽是情|欲的味道,唇边还残留着些水渍,怔怔地盯着漆舆。

  漆舆瞪了他一眼,平复着呼吸,指着那宣纸,道:“你瞧瞧,是不是看漏了什么?照你说的那些内容,可不用费这么多笔墨,这多出来的一小行,写的是什么?”

  寇衍给他擦了擦唇角,重新拿起那宣纸。

  “若遇死局,‘勤道’可解,详情往定国公处寻。”

  寇衍喃喃念了几个来回,忽一把抱住漆舆,吧唧一口亲在他侧脸,大笑道:“玉行,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

  “报——金赤人前锋营绕后偷袭,连挑了我军两个大营!”

  “报——营中伤亡惨重急需救治!军医!军医!快!”

  秦焱方才回到营中,右胳膊上中了一箭,上药包扎后刚躺下不过一个时辰,营地里又乱作一团。

  他揉着眉心坐起来,秦四刚好掀帘进来,手里抱着刚擦拭好的战甲。

  “主子……”

  “知道了,我这就去。”

  秦四点头,将秦焱的战甲放在小桌上,出了营帐。

  秦焱穿甲时瞥见了手腕上的银白,动作稍缓,手指摩挲着那银镯,目光也柔和了几分。

  “主子!主子!”秦四的声音从帐外传来,似乎有些焦急。

  秦焱几下子穿戴完毕,拿起胜意掀帘出帐。

  秦四一路小跑过来,额头上竟带了汗,脸色也发着白。

  “主,主子……”

  “战况如何了?我这就带兵前去……”

  “主子,是邯京的消息。”

  秦焱的声音戛然而止。

  “邯京传来消息,蔡起辛回京,奉陛下亲令,以叛国之罪捉拿您和裴首辅,国公爷软禁在府,桂存山接诏带兵入京勤王,前来抓您的宣旨内侍和军队已经在路上了。”

  “你说什么?!”秦焱骤然抓住秦四前襟,几乎将人提得离地,他道:“景略呢?他怎么样了?!”

  秦四抿了抿嘴,道:“裴首辅被蔡起辛拿下了刑部大狱,他看得牢,将整个刑部看得滴水不漏,寇尚书和我们的人进不去,不知详情。”

  秦焱怔怔后退了好几步,一把抓在护栏上,背对着人一言不发。

  秦四听见了木板的开裂声,面上亦是一片黯色。

  “快快快!抬到这边来!哎,那个小伙子,去那边的帐房给我拿干净的纱布来!”

  “军医!他的腿断了!快!”

  “拿热水和交刀来!”

  “金赤人又打来了!将军!将军在哪儿?”

  耳边喊杀声不断,陆陆续续有伤兵被抬进来,军医忙不过来,四处招呼年纪小的将士帮忙,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简直要把人的脑袋给挤爆了。

  秦四偏头就能瞧见二十里外的狼烟,直直冲上天空,被风吹成狰狞的形状。

  不过一刻,秦焱胡乱抹了把脸,沉默着戴上头盔,上马带兵离营。

  在战场上,明威将军是鹰,是狼,是让每个金赤人都恐惧到骨子里的神。

  这具神今日的气息尤其不同,依旧冷着一张脸,但周身带了股阴郁和冷酷,出刀招招对着敌人要害,刀刀毙命毫不留情,看过来的目光宛如在看一群死人,令人肝颤心惊。

  秦焱高高举起重剑,怒喝道:“西境的好儿郎们,把这群畜生赶出我们的疆土!给我杀!”

  “杀!”

  “杀!!”

  “杀!!!”

  一连过了四日,秦焱终于耗掉了他们大半兵力,将金赤人打到主动要求休战。

  他在边界上加筑了两人宽的铁藜棘,又让弓箭手和骑兵日夜守着,才带着一群伤病残将回营治疗。

  秦焱骑在马上晃悠悠入了营,微微动了动,直直从马上栽落下来。

  他左腿上扎了支长箭,直直插|进骨头里,幸而秦四扶了他一把,没让那箭入得更深。

  “军医!军医!”

  恨不得一个人扳成十个来用的军医名为公孙孙,皱着一张脸看过来,见到秦焱腿上那支箭,霎时便白了脸。

  “热水!纱布!还有给我准备桑白皮!”

  公孙孙拿交刀沿着那支箭小心剪开周围布料,露出底下的伤口来,二人低头瞧了一眼,俱是倒抽一口凉气。

  金赤人这次用的箭很特别,箭上带了锐利的钩子,箭矢入体便会牢牢勾着周围骨肉,若要将其取出,非得剖皮拆骨不可。

  公孙孙深吸一口气,仔细查看片刻,才直起身道:“将军,您这伤口属实刁钻,我可以用小刀沿着四个勾子的方向切下去,以我的经验,小心些应不会伤到骨头,只是这过程肯定难熬至极……营中麻沸散已经不够用了,要将箭取出来,您定要吃上些苦头。”

  秦四脸色一变,“麻沸散没了?那将军岂不是要清醒着……”

  公孙孙苦笑道:“何止是麻沸散啊?啥都缺!尤其是粮食,也只够咱们吃十天了!”

  秦四嘴巴干得起了皮,一双眼睛青红交加,加上一身的血垢,怔怔望向秦焱时简直称得上是可怖。

  秦焱沉默片刻,冲秦四道:“你的臂刀可还在?给我。”

  秦四不明所以,乖乖取下递了过去。

  秦四那把臂刀花了他一个月俸禄,特地在邯京一家铺子里打的,宝贝得很,哪怕跟金赤人拼个你死我活时也从没摘下来用过。

  秦焱拔出那短刀,一双鹰眸映在锃亮的刀面上,冷静非常。

  “动手。”话音刚落,旋即把刀刃翻过来,咬住了刀身。

  营帐中静得出奇,三人的呼吸声极轻极轻,刀刃切割皮肉的声音便清晰起来。

  取下的箭矢被丢在盆里,公孙孙又从沸水里挑起桑白皮,拿针穿了开始缝合伤口。

  秦焱全程哼都没有哼一声。

  公孙孙缝合完了,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拿药敷在伤口上,又拿纱布细细包扎好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只是战场上生死不定,我药用得重,将军体质好,修养个五六日便可勉强活动了,切忌不要沾水,我会每日来给您换药,观察伤口愈合情况。”

  “嗯。”

  等军医走了,秦焱将那臂刀递回给秦四,手有些发抖,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滴,唇角被刀背抵出了印子,半天都没消下去。

  “将军,您好好休息,有事我会及时告知与您。”

  “嗯。”

  秦四收拾完桌案上的狼藉,忽听秦焱嗫嚅了一句什么。他转头时,秦焱已躺上了床,脸朝着里侧,他瞧不见秦焱神情,以为自己听错了,只好掀帘出了营帐。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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