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 工部大门口。

  寇衍一身绯色官袍,双手抱胸,躲在墙角盯着工部大门出神。

  几个主事跟在他身后面面相觑, 都不知道自家尚书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寇衍磨着后槽牙, 胸中气闷,脑袋也疼得发紧。

  那是宿醉的后遗症。

  他昨晚没脸没皮地来裴俦这里大闹一番, 今早在自己卧房里醒来时, 就知道这厮没这么容易放过他。

  不想这报复竟来得这样快。

  寇衍逡巡了半晌, 向着工部大门走去。

  主事们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神色发懵地瞧着寇衍举止。

  只见他们英明神武的尚书大人在大门前站定,薅起袖子,提起衣摆, 随即狠狠地, 一脚踢开了工部的大门。

  “石公平,给老子滚出来受打!”

  一干户部主事们被劈裂在了原地。

  “什么声音?似是大门那边传来的?”

  “出了何事?”

  “走, 赶紧去瞧瞧。”

  工部众人听见声响, 三五成群地聚了过去, 就见那扇朱红大门横躺在地,众人被那激起来的烟尘迷了眼, 纷纷拿手扇着。

  烟尘涤尽,一绯袍人大步跨过门槛,他们也终于瞧清了这人面容。

  “寇衍……寇尚书?”

  “夭寿了, 怎么是这厮?”

  “快……快去通禀尚书大人!”

  工部右侍郎惴惴不安地上前见礼,道:“寇尚书驾临工部, 不知有何贵干?”

  寇衍轻飘飘瞧了他一眼, 后者便瑟缩着退了几步。

  他懒懒地道:“没你的事, 叫石公平出来。”

  在人家的地盘上直呼一部尚书的大名, 语气态度还这般嚣张,怕是只有寇衍敢这么干了。

  那侍郎立刻道:“尚书大人公务繁忙,已经让人去请了,还请寇尚书移步茶室,待……”

  “哦?公务繁忙?”寇衍挠了挠耳朵,道:“也是,同官不同人,比起他石公平,寇某向来是不学无术不思进取嘛。”

  这帽子扣得着实大,那侍郎脑门上已经开始冒汗了,颤声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他既然忙到没时间见我,也无妨,寇某是个粗人,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我去见他就是。”

  说罢将那侍郎搡开,大喇喇地往院子里面走。

  一众户部主事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哎,寇尚书,寇尚书!”那侍郎苦着一张脸跟了上去,不断劝阻。他身量不高,跟在寇衍身侧似一只鹌鹑,怪可怜的。

  寇衍仿佛瞧不见这只无力的鹌鹑,迈着四方步,很快便到了正堂。

  六部内里的陈设大同小异,寇衍辨了一会儿,瞅准一个方向就抬步向前。

  那侍郎脸色发白,咬着牙上前几步,似是想用弱小身躯拦住这尊煞神。

  一道声音从天而降,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寇尚书这是要强闯我工部库房?”

  寇衍闻言止步,微挑了眉望向台阶上的人。

  石公平亦是一身绯色官袍,腰佩白玉带,一手把玩着两个剔透玉珠,一手由钱横铎搀了,慢悠悠地自台阶上走下来。

  寇衍看得好一阵牙酸。

  石公平冷冷拂过寇衍面容,又瞧了那群户部主事一眼,冷声道:“不知我这工部犯了何事,能劳驾寇尚书如此大动干戈,带着这么多人强闯进来。本来无事,若真是有何罪行,也该由大理寺来办,寇尚书这般越俎代庖,不知有何凭借?”

  寇衍一听他提到大理寺,心头立刻便燃起了一簇火,越烧越旺。

  “怎么,石尚书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了吗?”

  “你!”

  寇衍眼皮半掀,寒声道:“修建一个玉皇观,你从老子这里坑了多少银子,这就给忘了?”

  “寇衍!休得胡言!”这话是钱横铎说的,石公平胸前微微起伏,亦是被寇衍的“狂言”气得不轻,不过还勉强顾念着那股子“风度”,尚未发作而已。

  “圣上亲令,白纸黑字,每一笔账目记得清清楚楚,寇尚书可不要信口胡沁。”

  寇衍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账目?哦,你说上个月你给我瞧的那个账本啊?前月是我手里事多,没仔细看,昨日细查之下才发现,有笔数目对不上,这哪成啊,这不刚吃过早饭就来找您了吗?”

  钱横铎愤愤道:“那账目分明是你亲自对的!怎会有错?”

  “谁还没个看花眼的时候?”寇衍眼神刀子似的扫向他,冷声道:“本官同石尚书讲话,你插什么嘴?”

  钱横铎一怔,石公平在他肩上一拂,将人往后带了带。

  “照寇尚书所言,将那账目重新核对一遍便是,何至于带着这么多人强闯工部?”

  “不成,账本是你一家之言,保险起见,我要亲自查过实银才放心。”

  石公平冷着一张脸,道:“工部库房是朝廷重地,哪怕是你寇尚书,也万万没有想查便查的权力。”

  寇衍眉头一挑,道:“石大人这是心虚了?”

  石公平按捺着脾气,道:“寇尚书慎言。”

  “你让我查呗,不敢让我查,就是心虚。”

  寇衍耍起无赖来可没几个文官受得住,一群自持文人风骨的世家子,哪里应付得了这没脸没皮的做派。

  双方正在僵持之际,一个户部主事急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低头向寇衍行礼,奉上一个明黄色卷轴。

  “陛下亲谕,国库皇银乃民生社稷之本,不容有误,特赐户部尚书寇衍便宜行事之权,尽快查明账目明细。”

  石公平默默听完,瞧着寇衍接过那卷轴,脸色晦暗不明。

  户部主事们得了圣旨,这下终于敢挺直身板了,神清气爽地跟在寇衍身后,进了工部后院,很快分为几波去查院。

  那传旨的主事始终跟在寇衍身侧,朝他附耳说了句什么,二人朝一个不起眼的方向而去。

  寇衍推开一扇破旧房门,一阵灰尘扑面而来,落了他满头满肩,那主事眼疾手快地躲到了他身后,倒是半点儿都没沾上。

  他抹了一把脸,猛地将人一扯,二人闪身进了那屋子。

  二人透过门缝观察了屋外片刻,确定没有人跟过来,寇衍才狠狠道:“你生来就是克我的吧裴景略!净上赶着给我找麻烦!”

  他猛拍着身上的灰,屋中霎时灰尘四起。

  那小主事,也就是易了容的裴俦,赶紧跳开几步,离他远远的,开始打量起屋内陈设。

  这屋子似乎多年不曾使用过了,放的多是些杂物,四处都积了厚厚的灰尘。

  按他打听到的情报来看,这儿专用存放旧物,说不定就有他们要找的那东西。

  裴俦摸出一方素帕遮了面,开始四下寻找起来。

  寇衍见状,道:“还有多余的帕子吗?”

  裴俦白了他一眼,道:“没了,把你的里衣摆撕一块,先将就将就。”

  寇衍一阵无言,还是依言照做了。

  好一阵翻箱倒柜,寇衍忽道:“你还真请来了圣旨?不会是伪造的吧?”

  “那可是杀头的重罪,我敢吗?”

  寇衍狐疑道:“陛下还真让你查啊?你怎么诓骗陛下的?”

  裴俦沉默片刻,道:“此事以后我再同你详说,当务之急是找那东西。”

  片刻后,寇衍遮面的白布上覆满了灰尘,连睫毛上也没有幸免,他停了下来,撩起干净的内衫擦汗,道:“景略,咱们该不会搞错了?那东西能不能留存下来都是未知数,咱们就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

  他话还未说完,瞪着裴俦手中那块东西,直了眼。

  “找到了。”

  户部一众人在石公平及工部主事们的怒视下,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心虚不已地离开了工部。

  这一上午都耗在了工部,结果什么也没查到,不心虚才怪。

  主事们瞧前方那跑得像兔子一样快的寇衍,俱是黑了脸。

  现在申请调令还来得及吗?

  未时,户部。

  其他人都被寇衍赶去用膳了,偌大的户部便只剩下裴寇二人。

  寇衍咕噜噜灌下一壶茶,道:“你瞧见那石公平看我的眼神没有?若不是顾及着人多,说不定就要冲过来宰了我!我跟这贪货的梁子,这下可是结大了!”

  裴俦掀了掀眼皮,凉凉道:“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寇尚书,怕了那石公平?”

  寇衍立刻道:“谁怕了!我那是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见裴俦低头摆弄这那东西,寇衍也过去坐下,道:“这东西还能用吗?”

  那是一个石盘状的东西,黑如墨漆,中间是一个陷下去的凹槽,似乎是什么模具。

  裴俦将它擦干净了,摸出一枚铜币放在那凹槽中,转动几番,只听轻微的咔擦一声,那枚铜币严丝合缝地卡了进去。

  二人同时沉了脸。

  “看来就是它了。”

  前朝遗留下来的制币模具,没有被销毁掉,在工部库房里蒙尘,倒被二人翻了出来。

  寇衍伸手摸了摸那凹槽,蹙眉道:“只是这模具被收在工部库房里,想来那石公平也没注意到,他又是哪里造的私币?难不成这旧模具不止一个?”

  裴俦摇了摇头,道:“旧模具兴许不止一个,他手下懂得制币的人也绝不少。我们找到这东西,只能证明私币有极大可能是从石公平这处流出去的,其他还需细查。”

  寇衍忍不住道:“景略,如果一切仅仅只是你的推测呢?那半枚碎币来历不明,还有这模具也放在工部库房里不见天日,要不是我们,压根儿就没人记得它。”

  裴俦不知怎么给他解释梦境的问题,想了想,只好道:“我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件事上绝对有猫腻,不查清的话,我心难安。仲文,你信我一次,好吗?”

  寇衍侧身背靠着桌子,双臂舒展懒洋洋往桌上一靠,道:“我哪回没相信你啊?行了,我不问了,接下来咱们怎么做?”

  裴俦眸色深深,沉声道:“咱们去东坊,做一桩买卖。”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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