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那支来自南洋的箭头让裴俦不敢小觑。

  南洋的东西要流通至大渊腹部, 只有走东南部的洞庭港。

  裴俦唯恐岭南地区生变,第一时间便遣了探子前往岭南,至今已逾一月, 仍旧没有传回任何消息。

  他面上不显, 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耐。

  玉皇殿揭匾前夕,裴俦终于收到了来自岭南的信儿。

  裴俦就着烛光看完了那一行小字, 又递给了寇衍。

  寇衍皱着眉头看完, 道:“没有异常?这谁信啊, 哄鬼呢?”

  “你派去岭南的是谁?”

  裴俦沾了墨,正在纸上描下一笔,闻言道:“一个斥候,咱们最精锐的那支小队里的。”

  寇衍抿紧了嘴, 沉默了。

  裴俦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拿竹筒装了,收到袖中。

  寇衍见了, 奇怪道:“你这是要往哪里送信?”

  “我也不确定有没有用, 暂时保密。”

  寇衍知道他从来不做无用功, 也无意打破砂锅问到底,顿了顿, 道:“明日玉皇殿揭匾,各部老大都得去,你去吗?”

  “怎么不去, 我还有些事情没想通,兴许再故地重游一番, 就想明白了呢?”

  玉皇殿揭匾不比封顶, 景丰帝甚至没有亲至, 只有大小几十个官员在广场上观礼。

  张德福满面笑容地等着揭匾, 皇极观主站在他身侧,双手拢在袍袖之中,阖眸似乎睡着了。

  钦天监宣布仪式开始,身后小童才扯了扯他衣袖,将人摇醒。

  皇极观主睡眼朦胧地唱了几句词,殿顶等待已久的道童们便使力一拉,遮住匾额的红绸滑落下来,露出烫金的“玉皇殿”三个大字,与之前封顶仪式上的没什么不同。

  在场文武百官们面面相觑,着实没瞧出这南洋来的苏腊木有什么特别之处。

  今日本来是个阴天,午时一过,蔽顶的乌云竟被吹散开来,丝丝金光透过云层直射下来,正照在那金色大字之上。

  皇极观主倏然跳了起来,精神百倍地高呼吉兆吉兆,对着匾额的方向深深拜了下去,身后亦跪了一地的道童。

  百官们漠然视之,心中各有思量。

  寇衍暗自翻了个白眼,准备找裴俦说话,一个主事骤然破开人群闯了进来,在寇衍耳边说了什么,就见他脸色大变,转头就飞奔出了玉皇观。

  裴俦望着那金光,心头微跳。

  “仲文,仲文!”他迫不及待想将心中所想告诉好友,转头却没找到人。

  裴俦找了一圈,连寇衍影子都没见着,问了几个户部主事,只说他刚刚跑出去了。

  一道目光隔着人群冷冷地投掷过来,叫裴俦无法忽视,他抬首望了过去。

  工部尚书,石公平。

  裴俦无言与他对视片刻,扭头出了玉皇观。

  寇衍没有回户部,裴俦等了小半个时辰,没等到他回来,索性取了帷帽,径直出了宫门,往南市而去。

  张大正在吩咐伙计收拾门店,他久不见裴俦,此时见到帷面后那张俊秀面庞,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他挥挥手给伙计放了早班,将裴俦迎了进去。

  裴俦将帷面放在桌上,率先开口:“张老板,有个东西烦请您瞧一瞧。”

  他将那半枚铜币递给张大,果见后者脸色微变,拿出一枚铜钱作对比。

  张大霎时便苦了一张脸,哀嚎道:“大人啊,您真是惯会给小的出难题!”

  裴俦无辜摊手,“唉,我也是没有办法。”

  张大将那一枚半铜钱翻来覆去地瞧了许久,沉声道:“大人心中应是有了结论,才来找我印证的吧?”

  “是。”

  张大将铜钱还给他,道:“大人所料不错,这确实是一枚制作精巧的……私币。”

  裴俦笑容骤然收敛。

  在裴俦的梦里,那玉皇观寸寸化作了金水,指代的应是其造价之贵重,问题是,梦里的玉皇观尽数熔化,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金的,这可能吗?

  要怎样丰厚的财力砸下去,才能堆砌至那种程度?

  石公平从户部敲诈的那些银子,早就远远超过了修建玉皇殿所需。

  多出来的钱财,又去了哪里?

  死去的工匠因为发的工钱不对去找人说理,究竟是哪里不对?

  既然找不到钱的去处,有没有一种可能,这钱根本就没有藏起来过,更有甚者,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流动?

  裴俦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种脚底发虚的感受了。

  他先是去了趟寇府,却得知寇衍今日压根儿没回来过。

  奇了,这个节骨眼儿,他能去哪儿?

  裴俦思前想后,终究不敢耽误事儿,告辞离了寇府。

  国定公府。

  裴俦下了马,刚想劳烦守卫通传一声,秦十六便从房梁上掠了下来。

  “裴大人,好久不见啊!”

  裴俦回以礼貌微笑,还没想好怎么回这话,秦十六腮帮子微鼓,似乎正嚼着东西,含糊不清地道:“主子说了,裴大人来不必通传,直接进府便是,请吧。”

  裴俦也不扭捏,径直走了进去。

  秦焱似乎总有处理不完的军务,裴俦来的十次里,约莫有九次他都坐在桌前看折子。

  秦十六早不知道溜去了哪里,裴俦站在门口遥遥看了一眼,秦焱正低头用朱笔描着什么,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到来。

  明明厚着脸皮进了国公府,这会儿裴俦却矫情了起来,原地踏步不敢上前。

  裴俦身处逆光处,瞧不清秦焱神情,只当他醉心公务,也就没看见他唇边噙的那一抹笑意。

  良久,秦焱才将朱笔一搁,笑看裴俦,道:“景略,你要在那里磨蹭多久?不是来找我说事的吗?”

  裴俦讪笑着进了屋。

  “我看你正在忙,不好叨扰哈哈哈……”

  秦焱引他在案前坐下,又给他斟了热茶,往炉子里添了些炭。

  昨夜一场骤雨倾袭了邯京,今晨起来冷了不少。

  拿裴俦前世的话来讲,这就是所谓的倒春寒。

  秦焱视线下移,停在他衣摆上,道:“今日是有些冷,你足踝处可护好了?”

  裴俦下意识缩了缩脚,换得秦焱眼波一黯。

  “尚、尚好,其实我没伤……”

  “嗯,我知道你没伤。有些习惯留着,也挺好的。”

  裴俦不记得什么时候同他讲过这个习惯,被忽然这么一问,倒把原本要说的话给忘了个干净。

  秦焱点到为止,拨着茶梗,道:“可是有了什么进展?”

  裴俦这才回神,沉声道:“是私币。”

  秦焱蹙起眉头。

  裴俦照旧在桌上排出那一枚半铜钱,道:“你瞧,这二者除了轻微的成色差别,其他方便可谓是一模一样,我去寻了懂行的匠人,他亦说这就是前朝民间流通过的那种私币。”

  “确定吗?”

  私铸铜币乃是重罪,今朝以来,还从未发生过此类案件。

  “那位匠人于此道上经验颇丰,应该不会有假。我思前想后,倒是有个办法可以验明。”

  “什么办法?”

  “大渊专职铸币的钱监原本独立于六部九卿之外,自今上掌政而来,钱监便归于工部下辖。”裴俦摩挲着那枚劣币,沉声道:“前朝至今的度量衡并无大的变化,只是官铜与民间铜矿材质差得不止一星半点。咱们只消寻一个前朝留下来的铸币模具,将二者作对比,真假自辨。”

  秦焱目光微暗,道:“工部,石家的地盘,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找东西,可不简单。”

  裴俦摇头,“要在偌大的工部寻一个小小的铸币模具,本来就不容易。”

  “我可以让小十六……”

  “不,这一回,我要正大光明地进工部。”

  秦焱挑了挑眉。

  裴俦收起“证物”,准备打道回府,秦焱却将人喊住了。

  “老头近来爱上了蜀地菜色,府中新添了个蜀中大厨,做的全是辣菜,景略,不如用了饭再走?”

  裴俦咽了咽口水。

  国公府饭桌上,裴俦对秦权见了礼,便坐成了一块木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看不见爷孙俩的眼神交流。

  秦权与秦焱大眼瞪小眼,秦权视线时不时往裴俦脸上飘,神情十分微妙。

  秦焱却神色自如,照旧给裴俦夹菜,让他一时不大适应。

  饶是秦焱已经给他做过心理准备,秦权内心还是不大能接受的。

  饭桌上这个人虽然同先首辅长得七八分像,周身的气度也相似,但他确确实实是另一个不同的人啊!怎么能够轻轻松松的一句“他就是裴俦”就能揭过的??

  秦权一言不发,自顾自地饮尽了一壶茶,对于死人重生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情,还是无法接受。

  吃完这一顿氛围诡异的饭后,裴俦飞也似的逃离了国公府。

  裴俦一进裴府大门,管家便迎了上来,见他神色奇怪,忙问出了何事。

  “寇尚书来了,就在后院,只是他……”

  他说得欲言又止,裴俦没细问,索性自己去瞧。

  裴俦推开房门便被浓重的酒味熏了个够呛,他掩了鼻在房中四下查看,果在一旁软塌上瞧见了醉成一滩烂泥的寇衍。

  他捂着鼻子走近,低头嫌弃地瞧着寇衍,道:“发生了何事,怎的上我这儿买醉来了?”

  寇衍打了个酒嗝,见他来了,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脸色酡红,拉着他一边袖子开始哭哭戚戚。

  “景略啊,他说……心里没我,他心里没我……我好难过好难过,我要怎么办……怎么办……”

  裴俦被拉得歪身,闻言眨了眨眼,道:“漆舆说的?”

  “亲口说的!”

  裴俦立刻道:“你先冷静……把酒坛放下。”

  寇衍脸是红的,这下眼睛也红了,大喊道:“我冷静不了!老子这么多年就瞧上这么一个!每日变着法儿地往大理寺送东西,极尽讨好之能……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他们背地里都在笑话我!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嗝、这群王八羔子,铁定是他们在玉行跟前说了我坏话,他今日才那般冷漠待我!呜呜呜呜我好难过啊……”

  没硬气几句,又拉着裴俦哭诉起来,他半边袖子很快便湿透了。

  裴俦心道这衣服不能要了,耐着性子安慰道:“出了问题就要解决,你在我这里哭哭唧唧算怎么回事?还不如上那漆舆面前哭去呢,说不定人家瞧你可怜就心软了呢?”

  寇衍抬起头,似乎极为认真地想了想,又埋头将眼泪鼻涕都蹭在了裴俦衣袖上,闷声道:“他可是刑狱官,最是铁石心肠,我上他面前哭压根、压根儿就没用……”

  裴俦额角青筋突突在跳,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道:“放、手。”

  “我不放我不放!”

  裴俦忍不了了,横掌为刀,一下子劈在他后脖颈,终于将半边身子解救出来。

  他火速褪下外袍丢至一旁,望着寇衍在榻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模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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