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俦头脑不清醒, 躲闪不及,往旁边退时,刀刃已深深刺进了他左肩, 他这一偏, 利刃便直直拉出一条豁口,霎时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一脚将那捕快踢开, 无力地滑了下去。

  两个守备军终于反应过来, 一左一右去扶他。

  裴俦任他们扶起来,刚要说话,右肋便被捅了一刀。

  他痛极,奋力挣开掣肘, 抽出灵钧便在二人手上各划了一剑。

  “啊!”两个守备军捂着手腕后退, 戒备地望着裴俦。

  裴俦被扎了这第二刀,反而清醒了些。

  他又惊又怒, 口中泛起铁锈味, 靠墙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握着灵钧的右手亦是颤抖得厉害, 肋下的血止不住,裴俦清晰地感觉到, 身体里的血液在快速流失。

  捕快还晕着不知死活,两个守备军看出裴俦已是强弩之末,换了只手, 从小腿上拔出短剑。

  他们忌惮着裴俦手中那柄古怪的兵器,只敢缓慢靠近。

  裴俦呼吸间全是血腥气, 嘴唇发紫, 脸色越来越白。

  “你们是谁的人?”

  两个守备军对视一眼, 没回答他, 继续步步紧逼。

  裴俦忽然大吼了一声,带了些尖利的哭腔道:“还有你,你是吴大哥的人,难道吴大哥也在骗我吗!”

  他这话显然是对那捕快说的,二人惊于他的失态,下意识转头望去。

  捕快脸朝下好好地趴在地上,显然还晕着。

  他俩再转头时,裴俦已经不见了。

  二人低咒一声,循着地上的血迹追了上去。

  自打出了邯京,裴俦已经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逃命了。

  他撕了衣裳下摆将伤口绑了,捂着肋下拼命地往前跑。

  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他不知道,他没有选择。

  进了最后一个岔路时,裴俦不得不停下来歇会儿,他靠在沟壁上喘气,出气比进气多。

  身后的沟道里传来了脚步声,裴俦咬紧了牙,又继续往前跑。

  他一直往风吹来的方向跑,终于看见了光亮。

  须臾,裴俦站在官沟尽头,望着脚下波涛汹涌的河水发怔。

  此处离河面约莫二十丈,这是条死路。

  裴俦听着身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默默将灵钧缠回了腰间。

  两个守备军到时,正看见裴俦纵身跳了下去。

  二人大惊,赶到裴俦方才站的地方往下一看,下面只有翻腾汹涌的河水,裹挟着一切往远方去。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这下边处处是暗礁,谁跳下去都活不了。里头还有个活口呢,一起带上,回去向主人汇报!”

  这一晚的江城被阴翳笼罩着,月光捂在乌云里脱不开身,没能往这方小小天地添上些许光亮。

  翌日,旭日自东边山上升起,透过层云洒下点点金光,毫不吝啬地照在河滩上。

  河滩上躺了个男子,半边身子漂在河里,双手紧紧抱着一块圆木,脸上沾满了沙粒,双眼紧闭,似乎失去了意识。

  阳光照在他脸上,睫毛在眼下映出一圈倒影。

  有女伢儿牵着小羊来河边饮水,将小羊栓好后,在河滩上捡起贝壳来。

  “丽娃,离水远些晓得不?离远点!”大人们在田里干活,远远地嘱咐道。

  “晓得晓得,阿爹放心!”那女伢儿的声音银铃似的,回答完了又捡起贝壳来。

  她一直低着头专心寻贝壳,见到好看的就捡起放到随身带的布袋子里。

  走着走着,她便看见不远处的水颜色有些奇怪,竟然是红色的。

  女伢儿好奇地走过去,然后看见了泡在水里的一双脚。

  “啊!”

  “咋个了丽娃!”大人们听见女伢儿的惊叫声,赶紧放了手上的活,跑下了田坎。

  “那里有个人!”

  “哎呦真的有个人!她爹,你快点来看!”女娃母亲护着她不敢靠近,只远远地望着那白衣人。

  女娃父亲大着胆子走了过去,见那人一动不动,伸手去探他鼻息。

  随即站起身来,喊道:“还有气!你们赶紧去找几个人来,把他抬回去!”

  裴俦一睁开眼,先是看见了土黄色的天花板,他有些发愣。

  给他施针的大夫见人醒了,一一把他各个穴位上的银针拔出,收了起来。

  “行了,醒过来就没事了。他身上那两处伤口要好好养着,三天换一次药,不要劳累伤神,养上几个月就差不多好了。”

  “多谢大夫,多谢大夫,丽娃,送一哈人家!”

  裴俦僵硬地转了转脖子,正对上窗户外几十双好奇的目光。

  “哇,这人可真好看!白得像个姑娘一样!”

  “是大城里来的人吧,不晓得咋个落在图川河里头了。”

  “不晓得他娶媳妇没有安?”

  “咋,就你这样子,你以为人家看得上你啊?”

  “我、我又没有说是我自己!”

  窗外起哄吵闹乱作一团,裴俦瞧着听着,略微回了回神。

  他没有死。

  丽娃父亲,也就是村长走了进来,不耐烦地将那些人轰走了。

  丽娃母亲则端了碗粥,扶裴俦坐了起来。

  他肋骨和肩上都有重伤,只能脱了衣服上药,此时光着膀子,半边身体都缠满了纱布。

  丽娃母亲怕他硌得慌,还在后面垫了两个枕头,让他背靠着床板。

  “大夫说你还不能吃硬的东西,这三天只能喝些白粥,来,赶紧垫垫肚子吧。”

  裴俦双手接了过来,道:“多谢。”

  喝了几口粥,他又道:“请问现在是什么日子,我……睡了多久?”

  村长在桌上磕着烟杆,闻言道:“从我们在河边捡到你,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天一夜了。”

  两天一夜。

  裴俦搁了碗就要掀被下床,被丽娃母亲拦了,道:“你要做啥子!大夫说你不能随便乱动,伤筋断骨一百天,你自己的伤自己也有感觉嘛!不要乱来!”

  裴俦面上慢慢浮起痛色,有些哽咽地道:“我、还有人在等着我,我若是不去,他们可能有生命危险……”

  丽娃母亲愣了愣,看向自己丈夫。

  村长抽了两口烟,道:“我看得出来,你不是普通人,怕是卷进了什么要命的事情里,你那几处伤,也是被人追杀伤的吧?”

  裴俦点了点头。

  “你从哪里来的?”

  “江城。”

  “江城距此地可不近,”村长拿出一卷新的烟叶,塞进烟杆里,道:“我们盘龙村与世隔绝,几乎不和外界人接触,你顺着河水漂上了岸,才被我们看到,这是天神赐的缘分。你要走,我也不会拦你。”

  丽娃母亲嗔怪道:“他爹!”

  “江城想必有他十分牵挂的人,在这里是待不下去的。”

  丽娃母亲便沉默了。

  “我可以为你准备马和干粮,你再急,也等明早再走。”

  裴俦顿了顿道:“只是我现下身无长物……”

  村长倒笑了起来,道:“我们盘龙人信仰天神,你既然被图川河送上了我们的土地,那便是同我们有缘分,是我们盘龙人的朋友,既是朋友,身外之物便不必放在心上。”

  裴俦下不得床,只好坐着抬手给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哑声道:“多谢……”

  次日,第一缕阳光照映在盘龙村时,裴俦BaN被村长扶着上了马。

  他现在的身体驾马还是有些勉强,村长一家人瞧着他白着脸直冒冷汗的模样,简直疑心他下一瞬就会从马上栽下来。

  裴俦忍着疼痛,勉强坐正了,将马缰绳在手上一连绕了好几圈,防止他拉不住马摔下来。

  村长将灵钧递还给他,道:“你这倒是把好剑,我年轻时也常在外面闯荡,见识过的好兵器不在少数。我敢说,当今世上,没有哪位铸剑师能铸出这样好的剑。”

  裴俦只得回以苍白的笑。

  “去吧,盘龙村随时欢迎你的到来,我的朋友。”

  “告辞。”裴俦谢过之后,驾马顺着村长说的路离开了。

  裴俦生怕身上的伤再撕裂开来,反而耽误行程,只得行半日便歇一会儿,到江城城门时,已经过去了三日。

  裴俦在城外隐蔽处下了马,轻功用不了,他只好冒险从之前下过的官沟进了城。

  他径直往府衙而去。

  府衙前只有两个守备军,是平日里的四分之一。裴俦来不及细究这变化,趁着他们守卫松懈,溜进了府衙后院,直奔都御史的房间。

  都御史却不在房里,他找遍了整个后院,不止都御史,整个府衙后院都是空的。

  裴俦心跳得越来越快,六神无主踩到了脚下一柄钢刀,门口的守卫听到动静,被吸引了过来。

  裴俦要退,余光瞧见那钢刀旁边一角天青,眼底慢慢爬上了一抹惧色。

  那守卫眼看就要转过墙角,与裴俦打上照面。

  身后骤然伸来一只手,捂了裴俦的嘴,将他拖离了那里。

  片刻后,府衙大牢。

  吴川望着裴俦身上渗出的血,惊道:“你身上有伤?”随即赶紧将随身的金疮药拿出来,然后去扒他衣服。

  裴俦由他动作,怔怔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都御史呢?”

  吴川动作微顿,沉默着给他上药。

  裴俦一把抓住他手,瓶子里的药粉都撒出来了些,他红着眼道:“你若是知情,就告诉我!”

  吴川终于抬眼看他,哑声开口。

  天空闪过滚滚惊雷,炸响在空旷的江城郊外,也炸响在裴俦心中。

  他踉跄着往一处荒坡上跑去。

  伤口淋了雨又裂开来,身上渐渐起了血痕。

  裴俦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上了坡后,瞧准一处痕迹很新的泥土,跪在地上拼命刨了起来。

  “不不不……不可能……不会的……”

  头发淋了雨,凌乱地贴在他脸上,加上那一身的血痕泥痕,怎一句狼狈了得。

  吴川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瞧着他,眼底亦是雾气弥漫。

  他看见裴俦倏然停了动作,浑身颤抖起来,随即无力地瘫坐在泥里。

  他凑近了去看,只见那泥里埋了一个人,此时只露了一只手出来。

  那只手皮肤细腻光滑,食指与中指间生着薄茧,是常年执笔所致,一看就是位文官的手。

  手中握着一柄断掉的短剑。

  那柄短剑,是裴俦亲手交给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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