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从梓中来的, 说的是邯京已经收到江城的消息,正在调集兵力,不出三日便会赶来。

  裴俦仔细检查过那信, 上边盖了赵观文的私章。

  他又向传信官问及赵观文的伤, 只说下不了地,不过可以喝些白粥了。

  都御史心里高兴, 晚上竟难得饮了酒, 拉着裴俦说了好久的话。

  将他做官以来受到的大小委屈都吐了个干净。

  “你, 你说!我日子都这么难过了,世家那群小人!隔三差五……嗝……就知道给我找乱子!”都御史喝红了脸,说话时酒气都尽数洒在了裴俦脸上,他醉醺醺道:“督法难啊!我这个年纪都没娶上媳妇儿, 实在是……嗝……”

  裴俦哭笑不得地吩咐人去煮醒酒汤。

  “大人, 日子还长呢。”裴俦将他手里的酒杯拿掉,又将桌上的酒都撤了下去, 温和道:“大人此次立了大功, 等回了邯京, 谁敢不对您另眼相看,届时有中意的姑娘亦可让圣上赐婚, 岂不是双喜临门?”

  “哈哈……双喜临门?”都御史趴在桌上,晕晕乎乎地笑道:“甚好,甚好……”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裴俦以为他睡着了,准备喊人撤了食案, 都御史又坐了起来, 高声道:“也、也给你赐婚!四喜临门!”

  裴俦:“……”

  好家伙, 当赐婚是闹着玩呢?

  裴俦拿过架上的大氅给他披上, 神思渐渐游离。

  活了两辈子,裴俦都没想过有一日会爱上哪个女子,或是哪家女子会心仪于他。

  入京一年有余,朝他献殷勤的人是不少,但他心里明白,她们只是看中他这副皮相而已。

  谁能想到,连这副皮相,原本都不属于他。

  裴俦心里有些烦闷,顺手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囫囵饮下。

  热意沿着腹中缓慢攀升,双耳也渐渐热了起来。

  裴俦骤然查想起去年的贩马案时,驿站外被咬的那莫名其妙的一口。

  还有那沿着脖颈而上的灼热呼吸。

  他觉得耳朵滚烫起来,失态地霍然站起身来。

  都御史被他的动作搡了一下,迷糊不清地睁了眼。

  “嗝……景略,我跟你讲,还有……”

  裴俦见他又要滔滔不绝,深吸口气平定呼吸,微微俯身,准备将人搀起来。

  都御史却按住了他的手,贴着他耳边道:“朝中形势你已经很清楚了,另有一个人,你将来……一定要小心,岭、岭南总督桂存山,此人……不可不防……记住,景略你要记住……”

  裴俦动作微顿,转头去看他,都御史却已经睡了过去。

  他只得将人搀回了房。

  翌日一早,裴俦简单用过早膳,便去清点余下米粮。

  按守备军报上来的数量,在邯京来人之前,大概还能再撑上七日。

  点到一半,有人来报,庇护所出事了。

  “一人失踪?是何人?什么时候的事?”裴俦出了府库,接过守备军递过来的大氅,边披着边往外走。

  捕快忐忑不安道:“今晨起来发现不见的,是隔壁的王婶儿,吴嫂与她约好了今日来县衙领米,没在棚子里看到人,又四下找了半日,都没见到人,这才来寻大人。”

  “你别急,一个大活人,是不会白白消失的。”裴俦唤来守备军,去探查江城两个出口从昨夜至今晨有无人出城,又跟着捕快去了庇护所。

  吴嫂怀里抱了银心,正在坡上徘徊,见裴俦来了,赶紧迎了上来。

  “大人!”

  “哥哥!”银心一如往常地对裴俦伸出小手。

  裴俦将她接过,一手抱了,和声道:“吴嫂别担心,我已经派了守备军四下搜索,只要她没出城,就一定能找回来。”

  吴嫂心知再着急也是无济于事,只能点点头。

  吴卫的伤已经大好了,裴俦抱着银心进棚子时,他正光着膀子活动着筋骨,见他来了,赶紧邀人坐下。

  “哥哥同爹爹有话要说,银心乖,出去玩会儿好吗?”

  银心点点头,蹦跶着出去了。

  裴俦浅笑道:“看到吴大哥伤势无碍,我也就放心了。”

  吴卫也笑道:“托大人的福。”

  “之后吴大哥有什么打算?窦如松贪污钱款,勾结山匪,又欺压百姓多年,我与都御史大人返朝时,亦会押他进京接受惩处,届时新的江城知县到任,吴大哥亦可重回县衙当差。”

  吴卫却摇了摇头,道:“我只想带着老婆孩子回乡下种田,好好过日子,不想再与官府打交道了。”

  裴俦点头道:“也好。”

  二人又聊了几句,吴卫不经意道:“那之前攻城的山匪,大人作何处置?”

  “等大理寺判决的律令下来,按罪论处,轻者流放,重者处死。”

  裴俦眼神微闪,道:“吴大哥,你可是想问吴……”

  吴卫霍然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向他拱了拱手,道:“在下还有些事情,先下去忙了。”

  裴俦只好作罢。

  回府衙时,有守备军来报,在东门处捡到了一个空米袋。

  裴俦瞧见布袋上绣的王字,叫人来送去庇护所,并告知他们王婶可能出了城,天明后派人出城去找。

  不想第二日,失踪的人多了起来。

  庇护所一时间人心惶惶,哪怕裴俦亲至,也没起到多大作用。

  “该不会是山匪们趁夜摸进城将人掳走了?”

  “山匪们不是被抓起来了吗?”

  “只抓了乌鸦岭那伙,谁知道别的地方还有没有!”

  “今晚不会还有人失踪吧!这地方谁还敢待啊!”

  裴俦望着流民们躁动不安的神情,细细听着守备军的汇报。

  “庇护所周围都派人专人日夜看守,没有放过任何可疑的人进来,不过大人没有限制他们的自由,他们若是自己走出去,我们自然察觉不了。”

  思及昨日那个米袋,裴俦定了定神,找来吴卫问道:“吴大哥,江城除了两个城门,可还有其他出城的通道?”

  吴卫略一思索,道:“有几个,江城早年乃兵家必争之地,废弃的官沟和壕道不少,地上地下都有,找起来怕是要费些时间。”

  裴俦道:“除了常驻守备军,我把其他人手派出来一起找,我也去。”

  吴卫想说什么,裴俦抬了抬手阻止他,走到喧闹的人群前,扬声道:“大家别着急,我会派出所有能用的人手,在城内城外仔细查找。剩下的人也别慌张,只要你们不出庇护所,守备军们就会护你们安全,大家好好配合我们,一起齐心协力度过难关好吗?”

  流民们记挂着裴俦的恩情,又见他言辞恳切,纷纷应了声。

  裴俦将守备军分为两列,一列随着吴卫等人下废弃的官沟,一列随着裴俦去江城大小街巷,凡是能够藏人的地方寻找。

  转眼夜幕已至,裴俦从一个土屋中走出来,肩上发上都是灰尘。

  守备军亦是一身狼狈,毫无所获。

  裴俦点起火把,正准备前往下一处时,见有个男子吭哧吭哧跑了过来。

  正是方才同吴卫一道的捕头。

  他喘着气道:“大人!卫哥这边有线索了!”

  裴俦不敢耽搁,吩咐其他人继续寻找,只点了两个守备军就过去了。

  这是西门一处废弃的官沟,裴俦到时没见着吴卫,一问那捕快才知道,他带了人下沟去了。

  说罢那捕快便着急万分地下了沟。

  眼看天色已晚,裴俦来不及细想,亦随着他下了沟,两个守备军也紧随他身后。

  官沟之中别有洞天,四通八达。

  那捕快举着火把,仔细辨认着方向。

  “大人,快看!”他指着墙上的一处白色痕迹,道:“这是卫哥流下的记号,他往这边去了!”

  裴俦认得那个痕迹,他们被窦如松赶出破庙后,裴俦便是凭着这个记号一路找去地窖的。

  他抻起袖子胡乱抹了把汗水,沉声道:“走!”

  越往前走支路越多,也愈发狭小了。

  虽然是废弃之处,裴俦还是被官沟里这股异味熏得晕晕乎乎的。

  转过一处拐角时,裴俦忍不住闭眼甩了甩头,定睛一看时,那捕快的火倏然灭了。

  裴俦停了步。

  身后两个守备军也停了下来,奇怪道:“怎么了大人?”

  裴俦没说话,只举着火把在前面左右晃了晃,没见到那捕快。

  他眼皮跳了跳。

  下一瞬却有一抹火光自右边通道涌了出来。

  “大人!”那捕快道:“小人的火把沾水灭了,方才在这官沟里寻到根旧的,没吓到大人吧?”

  他那火把看起来确实有些年头,还隐隐冒着黑烟,被过道的风一带,尽是些难闻的腐朽味道。

  “你……”

  裴俦鼻子本来就很灵,被这味道一熏,只觉得隔夜饭都要被吐出来了。

  他忍住那股呕意,下意识想将一些事情问清楚,前方骤然传来声轻喝。

  “怎么会是你!”

  裴俦听出这声音是吴卫的,那捕快脸色一变,已经率先冲了过去。

  三人也迅速跟了上去。

  他们到时,没见着吴卫,也没见着那捕快,只有那个旧火把插|在地上,在一片黑暗中生着怪异的光。

  守备军将那火把拿了起来,裴俦道:“别动!”

  裴俦凑了过去。

  只见那火把原来的地方有些深色痕迹,裴俦用手指捻起闻了闻,是人血。

  那守备军也蹲了下来,道:“大人,有何异常?”

  他一蹲下,那火把顿时离裴俦更近,近距离闻到那股味道,裴俦直接干呕出来,头脑愈发混沌了。

  “大人?”

  “大人这是怎么了?”

  “大人,咱们现在该往哪边走?”

  两人的对话在耳边萦绕着,裴俦口中酸水直冒,脑中又昏昏沉沉,眼前竟天旋地转起来。

  不对,有什么不对。

  裴俦使劲锤着头,想让自己清醒些。

  他抬起头,望着近在咫尺的那两个岔道,努力思考着该去哪一条。

  两个岔道忽而分离,忽而合拢,裴俦瞧不真切,瞧着瞧着,竟见其中走出一人来,正是方才那个捕快。

  裴俦喃喃道:“你方才去哪儿了……”

  那捕快却一反常态,神情冷漠地走过来,收在身后的手倏然伸出,正握着一把匕首,对着裴俦当头刺下!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