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二刻, 布政使司后院灯火通明,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来,在这寒夜里显得尤其冰冷。

  城中大夫一个个被请进去, 出来时俱是面色发白。

  “治不了?怎么会治不了!冯大夫你可是咱们梓中最好的郎中, 算小老儿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家大人!”

  “唉……我尽力吧。”

  裴俦在院外听着, 站成了一座木雕。

  那刺客得手之后没有逃走, 反而抽出短刀, 十分干脆地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裴俦根本找不到头绪。

  极大的可能便是,那窦如松还有藏在暗里的同伙,要将这通往江城的活路全部切断。

  裴俦心急如焚,江城的消息传不出来, 他这边的消息更是传不进去, 转眼已经过去了五日,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天边擦亮时, 参政出了赵观文房门, 请裴俦进去。

  房中血腥味和浓重的中药味混合在一起, 着实谈不上好闻。

  赵观文躺在榻上,双目紧闭, 面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眉头也紧紧拧着,似乎极为痛苦。

  裴俦见他胸前纱布又渗出血来, 准备开口喊人。

  赵观文却睁开了眼睛,疲惫地看着他。

  “裴大人……”赵观文哑着声音, 似乎想坐起来。

  裴俦赶紧上前压住他肩膀, 急道:“别动!大人您别说话, 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休息!”

  赵观文便没动了, 扯了扯嘴角,道:“你去那边的小案上,右下第二格抽屉里,有我的符令……”

  他似乎极累,说了几句便要停下来歇一歇,又道:“你持着我的符令,带着守备军出发前往江城,不必顾着我,我这里有的是人照顾,可江城……江城百姓还在等着救援呢,不能再耽误了!你走后,我亦会向朝廷上奏,请求派兵增援江城,裴大人,一切就拜托你了……”

  裴俦红了眼眶,终是沉默颔首,取了符令,行过大礼,就驾马往梓中军营赶。

  江城。

  施米的队伍早早便排起了长队,而负责发放米粮的衙役,午时二刻才慢悠悠走来。

  往日发米,都是将大米倒入容器中,衙役用木瓢丈量,每人每日只可领一瓢。

  今日却换了规矩,米粮被分装在一个个小袋里,每人可领一袋。

  流民们虽觉疑惑,却也一言不发地排队领米。

  有人领了米,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打开袋子瞧了瞧,当即大叫道:“这米不对!”

  流民们齐齐望了过去。

  那人伸手在袋子里一抓,又摊开给大伙瞧。

  只见他手上白灰两色掺杂在一起,哪里是什么大米。

  其他领到米的流民也将手里的袋子拆开来看。

  “是沙子!”

  “他们发给我们的是沙子!”

  “竟然用沙子来糊弄我们!简直丧尽天良!”

  流民们顿时轰作一团,齐齐挤到衙前,要讨个说法。

  “吵、吵什么!”那衙役咽了咽口水,道:“剩下的大米只有这种!你们要是嫌不好,就什么都没了!”

  流民们怒气更甚,一齐涌上去,将那施米的木桌都撞翻了。

  半沙半白的“粮食”洒了一地,又被无数脚印踩过,碾碎到泥尘里。

  “哪有这样的!”

  “这不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吗?你们太过分了!”

  都御史本来在同窦如松讲话,听见外面的吵闹声,奇怪地出门去看。

  “怎么回事?”

  现场有吴卫的人,认得都御史,赶紧拎着袋子上前去,掏出一把呈在手中给他看。

  “大人您看,他们今日给我们发的是沙子!”

  都御史皱起眉头,三两步走过去,拨开人群去看,果见那侧翻的木桌下,全是掺了沙子的大米。

  他顿时勃然大怒,指着那堆大米,高声道:“窦知县!这是怎么回事!”

  窦如松倒是镇静,瞥了地上一眼,将他请到一旁,悠悠道:“大人,江城的储备粮食已是捉襟见肘了,撑不过两日,下官也是为了安抚流民的情绪才出此下策,有希望总比绝望好啊。”

  “你!”都御史简直想动手了,怒道:“那沙子是人吃的东西吗!”

  窦如松不以为然,道:“这群人连树皮都能吃,吃点沙子嘛,区别不大。”

  都御史只恨自己是个文弱书生,若是裴俦在场,立刻就能将这狗官捆了,扔河里喂鱼去。

  “大人!下官也是没有办法……”

  窦如松这厢还在变着法儿地糊弄都御史,队伍末尾处却骤然嘈杂起来。

  都御史转头去看,道:“怎么回事?”

  流民们忽然不要命地往这边跑来,大喊大叫吵作一团,都御史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待他们离得近了,众人才知道听清他们说的什么。

  “山匪!是山匪!”

  “山匪进城来了!好多人!”

  “快逃啊!”

  都御史已经瞧见了骑马的匪首,若是裴俦在场,就会认出那是乌鸦寨的铁大。

  他下意识朝窦如松望去,只见后者亦是一脸惊恐,似乎并不认识这伙匪徒。

  流民们四下流窜,窦如松已经在招呼衙役们关门,见都御史一动不动,他赶紧喊了两声:“大人,快进府里啊大人!这些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山匪!”

  都御史瞪他一眼,随即护着小孩妇人往隐蔽处去。

  窦如松见状,咬了咬牙,喊衙役们关门。

  都御史怀里抱了两个小娃,跟着几个妇人一同往酒楼跑。

  山匪们骑了马,脚程极快,伸出的刀尖眼看就要戳上他后背。

  都御史只听见兵器交锋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吴卫带了几个弟兄,将那几个山匪给收拾了,又招呼都御史赶紧带着人下地窖。

  见这边竟有人反抗,有山匪吹了声口哨,顿时有更多的山匪涌了过来。

  铁二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吴卫等人,轻蔑道:“谁给你们的胆子反抗?识相点把女人财物都交出来,赏你们一个全尸!”

  “呸!”吴卫吐出一口血水,愤愤道:“想动她们,先从老子的尸体上踏过去!”

  “啧,不识抬举。”铁二举起右手,身后山匪们解下马背上的弓,拉弓引箭,一齐瞄准了吴卫等人。

  “二哥!”

  铁二听见这声音,立刻翻了个白眼,无奈道:“你小子,怎么总在这种关键时间叫住我!”

  少年骑了一匹褐色马,从后面慢慢走出来,山匪们一见是他,也纷纷收起弓箭,让出道来。

  吴卫不可置信地望着少年,目眦尽裂。

  他们中有人认得吴川,惊道:“卫哥,这不是你……”

  “闭嘴!他不是!”吴卫红着一双眼,额头青筋暴露,望着少年平静的脸庞,默默握紧了刀柄。

  铁二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望着吴川,道:“说吧,这次又是什么事?”

  吴川没往这边看一眼,只笑了笑,道:“我……”

  “吴大哥!”

  石破天惊的一声呼唤。

  裴俦到了。

  乌鸦寨一群杂毛兵,哪里是训练有加的梓中守备军的对手,不过两个时辰,就尽数被捆了,关进了府衙大狱。

  裴俦派了守备军看守大牢,才出去找都御史谈话。

  他来得及时,流民们少有伤亡,裴俦从梓中带了大夫,这会儿受伤的都包扎去了。

  守备军又另置了桌案,将马车上的米粮尽数运下,按每家每户六升的量先发下去,人口多的又按比例另算。

  流民们才从惊险中逃脱出来,便领上了白花花的大米,都纷纷笑开了花。

  裴俦拉了都御史和守备军将领,正在府衙前商量着重建民房的事。

  百姓中极大部分人都不认识裴俦,却知道官兵和粮食是他带来的,山匪们也是他下令抓的。

  百姓们攥着手中的米袋,不由自主地聚了过去。

  “……一部分去上游江城大坝,那里有位崔先生,是我请来重修大坝的高人,你们到了以后,凡事听他指挥便是。另一部分去城西,在地势高的地方圈出地来,搭建临时庇护所,不必太精巧,能平安度过雨季便是,之后我再向邯京要人……”

  守备军将领听着听着,渐渐地偏了头。

  裴俦觉得他神情奇怪,都御史也盯着他身后,直了眼,还不忘薅了裴俦袖子,道:“景略,回头。”

  裴俦后知后觉地转过头。

  “谢谢青天大老爷!”

  “感谢大老爷赐我们粮食!”

  “要不是您,我们刚才就死在山匪刀下了!谢谢青天老爷!”

  裴俦愣愣地望着跪了一片的江城百姓。

  他简直……不知作何反应。

  想过去将他们一一扶起来,又忽然觉得双腿灌了铅似的,重逾千斤。

  想说些什么不必相谢的话,喉中又酸涩不已,开不了口。

  少顷,他才哑着嗓子低声道:“我……受之有愧。”

  守备军不是他的,米粮更不是他的。

  都御史看出他那些小心思,把裴俦往前推了一把,道:“若是没有你,这一城百姓可撑不到这个时候,景略,不必自枷。”

  他骤然拔高声音,道:“这位是我大渊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裴俦!是他在山匪丛中脱身而出前往梓中求援,也是他半刻不停疾行一日,从梓中带了兵将和米粮回来,助我等匪口脱困!裴大人之善举,受得起我等一拜!”

  随即他退至一旁,实打实地给裴俦行了个礼,守备军们也依着军礼拜了拜。

  不远处,正在接受治疗的吴卫等人始终注视着这边。

  百姓们亦深深俯首下去。

  人与人之间的心意聚集起来,竟然有着如此震撼的力量。

  裴俦感觉整颗心在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填满,他红着眼,一步一步下了台阶,然后深深地弯下腰去。

  低头时,一串泪珠洒落在地,无声地渗入泥里。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