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

  吴川趁着人少, 放倒了守卫,领着裴俦从寨子一侧的小径下山。

  裴俦翻身上马,只与他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便赶紧下山了。

  酉时二刻, 裴俦已至梓中城门。

  梓中下辖一府六州,江城只是其下一个小小的县, 照理说江城的事应先报与府州, 最后才到布政使司。

  可江城已经等不起了。

  裴俦下了马, 略微观察了一下四周,没瞧出什么异常,便进了城。

  忽有一列车队自东门而来,拢共十余人, 都骑着高头大马, 官服加身。这些人分列在马车前后左右,马车上堆了好几个箱子。

  百姓们一见这阵仗, 却不怎么惊讶, 瞧了一眼便各做各事去了。

  裴俦瞧着那车队, 神色晦暗不明。

  他当然认识这群人,清一色的武官官服, 后面马车上放的,一定就是邯京运来的赈灾银了,只是不知至今是第几批了。

  他咽下最后一口热汤, 摸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偷偷地跟了上去。

  裴俦一路跟着他们到了布政使司。

  武官们与布政使司的人一起, 将官银一一验过, 对了帐, 便去就近的驿站休息。

  裴俦躲在暗处看完了这一切, 也找了家客栈住下,并不急着去找那赵观文。

  临行前吴川给了他不少盘缠,裴俦久不见荤腥,落座后就点了些肉食。

  先上来的是一盘牛肉,裴俦抄起筷子就开干,许是那狼吞虎咽的模样太过滑稽,旁边桌的人被逗得捧腹大笑。

  “这位小公子这是多少天没吃饭了?饿成这样了!”

  “哈哈哈哈哈哈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不够吃我这桌还有!”

  裴俦腮帮子鼓鼓的,无奈地对他们笑了笑,思绪一转,道:“让诸位见笑了,在下打江城逃难而来,已是多日不见荤腥了。”

  邻桌男子讶然,道:“江城,听说那里水患严重,朝廷不是派了赈灾银吗?喏,刚刚又来了一批,这一个多月以来已经是第四批了!”

  裴俦眼睫微颤,嚼着食物,含糊不清道:“那我可没见过,江城久等不到救援,我只好只身跑来梓中寻亲,可算是逃出来了。”

  男子伙伴道:“不应该啊,赈灾银由布政使大人亲自督办,是绝对不会出差错的!”

  “是啊,有布政使大人在,谁敢行那些腌臜勾当?”

  裴俦迷茫道:“布政使大人是?”

  “害,你没听说过吗?咱们梓中的布政使赵观文赵大人,那可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自上任以来轻徭薄赋,开山量田,一心一意为百姓谋福利,把咱们梓中治理得那是真好啊!”

  除都御史同他提到过之外,裴俦在邯京时也对这位布政使略有耳闻,赵观文这位封疆大吏,寒门出身,极受景丰帝器重,本可以留在邯京一路高升,却选择回到家乡做个地方官。

  布政使主管梓中一省的行政与财赋出纳,是一省民政的最高掌权人。

  这个位置若是换了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来坐,早就捞了不少油水。

  但如果是赵观文就不一定了。

  用寇衍的话来形容,他就是那种宁愿自己饿肚子,也不会让百姓挨饿的好官。

  裴俦飞速刨完那碗牛肉,又开始对一只叫花鸡下手。

  当然,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听来的,自是不可全信。

  “说起来,我记着最近布政使司出了事?”

  裴俦耳朵微动。

  “噢,你说的是右参议……那件事啊?听说布政使大人震怒,直接将人拿了下狱,准备择日押解上京问罪呢!”

  “唉,那右参议真不是人!明早何叟下葬,照我说,就该押他到坟前给人家磕头认罪!”

  “哎呦你少说两句吧!”

  裴俦酒足饭饱,寻了个茶馆打听消息。

  这才将方才那桩事情了解了个大概。

  原是布政使司府上的右参议要强娶姑娘为妾,人家不肯,就直接抢人,老父出来拦人,却反被他棒杀在院里。

  姑娘带着老父遗体拦了赵观文的轿子,将右参议一众罪状一一呈上。

  原来这右参议不是第一次犯下这番恶行,被害的女子多是家境贫寒之人,右参议给了丰厚银钱,又仗着布政使司势力威胁,她们这才不敢发声。

  赵观文彻查右参议一众罪行,当即便拿人下狱,将他养在后宅的一众女子全部解散,准备三日后亲自押解他上京领罪。

  裴俦又打听了那何叟家所在,次日便上了门。

  远远地就听见小院中哭声震天,破败木檐下悬着白灯笼,院篱笆上挂了不少白色纸花,有在丧葬店买的,也有一看就是自己做的,大大小小开了一片。

  在那一片白茫茫中,有个男子穿了身朴素的黑衣,未戴冠,站在院门外也不进去,就那么望着院中众人嚎哭,神色哀恸。

  男子察觉到裴俦靠近,又看到他手里拿的元宝纸钱,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似乎是给他让道。

  裴俦道:“兄台不进去吗?”

  男子摇了摇头。

  裴俦于是丧了个脸,道:“那我也不进去了。”

  男子讶然看他。

  裴俦一副怅然模样,唉声叹气起来,道:“我本是来梓中投亲的,不想亲没找着,却听见这一桩不平事,便想着上门吊唁一番,”他指了指院内,道:“他们哭成这样,我还是不去添堵了。”

  见男子没什么反应,裴俦想了想,愤愤然道:“赵布政使治下,竟会有如此冤案,那右参议当真胆大包天!死上一百次都不够的!”

  男子震了震,喃喃道:“堂堂布政使司出此大案,那布政使……多半也是个尸位素餐之徒,枉费百姓信任,枉为人臣……”

  裴俦悠悠地瞧着他,道:“兄台真是这么想的吗?”

  男子怔怔看他。

  “可若是没有布政使,谁能拿右参议下狱?谁能为那些女子平冤?谁能将此番恶行陈述之后,直接上达天听?”裴俦拿出纸钱,在院门口烧了,道:“哪怕是皇帝,也有顾及不到的时候,人力终有穷尽时,不该因一次失误否定此前做的所有努力。

  “你说是吧,布政使大人?”

  赵观文微微睁大了眼。

  布政使司。

  裴俦将江城几日以来发生的种种都同赵观文说了。

  赵观文猛一拍桌子,气急了,道:“那窦如松好生大胆!不过一小小知县,竟敢勾结山匪私吞赈灾银!”

  裴俦摸出都御史给的玉玦,递给赵观文,道:“城中久困无解,都御史大人只好派我出来求援。”

  赵观文摩挲着那玉玦,目光柔和下来,道:“我这个同窗啊,这么多年了,竟还留着这不值钱的物件。”他瞧了裴俦一眼,揶揄道:“你在他手底下做事,没少被人记恨吧?”

  裴俦只能苦笑。

  若说都察院都是些头铁之人,那都御史便是头铁中的头铁,只认证据和事实,什么人情感情官阶,到了他这里统统不管事。

  裴俦刚调任那会儿,都察院刚成功摘得“邯京最讨人厌部门”的头衔。

  “邯京风大,你们处在旋涡中心,想必时时都如履薄冰。”赵观文将玉玦还给他,道:“我当年选择回到梓中,一是放不下家乡父老,二是以我之力,恐无法在风云诡谲的邯京肆意地活下去,现在看来,真是要感谢当时的我。”

  他这话是对裴俦说的,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赵观文笑笑,道:“我今天话太多了,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

  二人去了布政使司银库,将第四批灾银的数量点好,赵观文又从自己私库里挪了银钱米粮,林林总总堆满了一个马车。

  “明日我同你一起前往江城。”

  裴俦怔道:“大人?”

  赵观文抬手示意他不必拒绝,道:“那窦如松仗着无人掣肘,在江城作威作福,不知荼毒了多少百姓,若不是你来了,我还不知,之前送去的灾银竟没到百姓手中。

  “说到底,是我这个做布政使的失职。我会带走梓中一半的守备军,也好助你剿匪。”

  裴俦行了礼,道:“下官替江城百姓谢过大人。”

  赵观文搀了他手臂,道:“天色还早,不如由我做东,请裴大人尝一尝梓中味道?”

  “荣幸之至。”

  出乎意料的,赵观文“设宴”之地不是什么豪华酒楼,而是一不起眼的小巷。

  赵观文拉着裴俦在长凳上坐下,老板娘便来招呼人了。

  “布政使大人带朋友来啊?还是老样子?”老板娘笑呵呵地瞧了裴俦一眼,道:“哟,这位小大人长得可真俊!”

  裴俦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赵观文莞尔,对那老板娘道:“老三样,再加个醉鸡,添一壶青竹酿。”

  “好嘞,您稍等!”

  有食客吃好了要走,见了赵观文,也纷纷过来打了声招呼再走。

  梓中布政使当真极受百姓爱戴。

  酒先上了桌来,赵观文给裴俦倒着酒,道:“裴大人家里可为你说亲了?”

  裴俦眼睫微颤,道:“我双亲早已不在人世,再说下官年纪还小,还没心思谈这些。”

  赵观文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不知……”

  裴俦笑笑,道:“没事的大人,已经过去了。”

  三年的时间,足以冲淡一切了。

  裴俦这样想着。

  菜已上齐了,赵观文夹了一块醉鸡,放到裴俦碗里,道:“这是咱们梓中的特色,邯京都吃不到的美味,裴大人一定要尝尝。”

  裴俦心里记挂着江城,吃到口中也没尝出多少味道。

  隔壁桌的食客也吃完了准备离开,过来向赵观文告辞。

  赵观文笑着冲他颔首。

  裴俦想起崔先生修建大坝一事,琢磨片刻,道:“大人,不知城中是否有精于水利的……”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那食客袖中倏然有寒光一闪。

  裴俦伸手去夺,晚了半刻,那匕首直直扎进了赵观文左胸,霎时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一桌好菜。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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