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闻清澄借着养病也就不出客栈了, 整天都把自己闷在小房间里,不断地用那个沙盘做着实验。

  梁珏起初完全不同意:“不可,你身子还未大好,怎么可以如此劳累!”

  “我想尽快将事情做完。”闻清澄淡笑了下, 看着自己的沙盘有些出神, “做完了, 就结束了……”

  梁珏轻叹了口气,从背后抱住他的小伴读:“其实,你并不需要这么辛苦, 作为孤的伴读, 你什么都不需要操心,留在孤身边, 陪着孤就好。”

  闻清澄在梁珏怀里, 紧紧地闭了下眼睛,然后用很小的声音说:“殿下身边人那么多,不缺我一个。”

  “这是什么话!你是孤的身边人,你我都是共过生死的人了,又怎么能和别人一样?”

  闻清澄身子不受控制地抖了下,从矿山回来, 他发现自己的内心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 如今在看见梁珏的时候,已经没有从前那么恨了, 或者说——他已经失去了恨那个人的所有借口。

  最开始,因为命运的捉弄, 闻清澄接手了一段本不属于他的人生, 失去了从前的所有, 而那时的梁珏对他的伤害令他无比仇恨, 于是便将所有的痛苦和怨恨都发泄在了梁珏头上。

  他曾经希望梁珏失去所有,承受比他还要强烈百倍、千倍的痛苦。

  但在暴雨的矿山上,在明明灭灭的篝火边,他在虚幻和现实里不断穿梭,看着眼前或清晰或模糊的面孔,只觉耳边轰隆隆作响,许久以来积累起来的,如高山一般的仇恨正在四分五裂地崩塌。

  “往后陪在殿下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多的。”闻清澄深吸了口气说,“我一个小奴婢而已,不足挂齿。”

  “如果孤让你不再是一个小奴婢呢?”梁珏的话几乎脱口而出,说的时候紧盯着眼前人的反应。

  闻清澄怎么也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但很快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笑:“殿下真会说笑,奴籍可是陛下定的,生而为奴,毕生为奴,无法更改的。”

  他说这话并非揶揄梁珏,而是最开始他变想过自己努力脱掉奴籍的事情,于是那时他在帮邝太师修复铜灯时就提出过要求,结果最后却被告知奴籍是宫中统一协管,取消需要经由皇上批阅,即使邝太师也无权自行修改。

  于是从那时起闻清澄便就死了这条心,也就知道了,想要自由,就只有彻底离开东宫,逃出宫去,越远越好。

  “殿下今日还有事情要忙吧?”闻清澄没等梁珏再说话,又道,“我想继续忙了,我这里早日忙出个结果,麟河的事情就能早日有个交代。”

  等梁珏离开后,他便像是疯魔了一般,一头扎进了实验里,仿佛活着的所有意义都是为了完成那个沙盘实验。

  等到了晚上,阿泽端饭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他上一顿的饭食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公子,你这样怎么行?”阿泽不无担忧地说,“你这样老不按时吃饭,身子会要饿坏的,我娘说了,食少伤身!”

  闻清澄从沙盘上抬了下好看的眉眼,轻笑了下说:“你是不是太贪吃,没听清你娘的话。人家那是‘气大伤神,食多伤身’,少吃几口饭饿不着的。”

  这一眼阿泽可是看清楚了,他家公子的眼睛竟然是红肿的,像通红的樱桃!

  ——不用说,这肯定是刚刚哭过啊,怪不得不想吃东西!

  阿泽顿时心中泛起同情,他知道闻清澄这次是在阎王面前走了一遭,幸好殿下赶到才捡回了一条命,眼下肯定是因为想到近日遭遇,心中不免伤怀了。

  于是阿泽也不便多言,又劝了几句但闻清澄低头去忙了并没有吃饭的意思,就只当他家公子心情不好,只好怏怏退了出去,结果刚走到楼下,就遇见了忙碌一天晚归的梁珏。

  “殿下回来了,我这就给您端饭去。”阿泽说着就要往厨房走。

  “等会,你手里的饭是怎么回事?”



  阿泽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手上还端着闻清澄没吃,已经凉掉的饭菜。

  “闻公子好像……胃口不大好,上一顿的都还没吃。”

  梁珏顿时皱起了眉头,他发现这个小伴读自从矿山回来就跟不要命了一样,成天都不出屋门,他有时去看,小伴读都忙得似乎同他多说两句的时间都要没了。几天下来梁珏就越来越心里发慌,像是原本好端端的一个盆子突然被人掀了底儿,里面的满满一盆水哗啦啦地往外流,堵也堵不住。

  就连今日梁珏外出去忙公事时都免不了走神,有好几次旁人唤他几声,甚至都站在了他面前,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在出神。

  “一口没动?”梁珏皱眉看着饭菜问。

  “是啊……就连闻公子最喜欢的甜点都没吃。”阿泽回说。

  “嗯,我去看看。”梁珏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指着托盘里那叠栗子糕,“这个给我吧。”

  梁珏也觉得奇怪,明明今早才见过,才分开几个时辰,他却一直在挂念那个小伴读在干什么,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把饭都吃干净,是不是又在做实验,有没有累着自己。

  他觉得不能再让他的小伴读这么玩命了,麟河的事情即使他不帮忙,自己也总能找到办法的。

  “还有一件事……”阿泽嗫嚅着,“不知当讲不当讲。”

  梁珏奇道:“说!”

  阿泽想起刚才看着闻清澄双眼通红的样子,心中难过,想了想,最后心一横,按照自己所见,一口气对着梁珏说了出来:“方才公子孤身在室,伏案桌前,泪如雨下。”

  一句话落,梁珏忽然就感觉心里那一大盆水突然盈满了,盆子也不漏了,流走的水也都仿佛冒着泡,甚至带着了甜味。

  怪不得小伴读不吃饭,肯定是因为他今早提了免去他奴籍的事情,心中激动,而自己又一天不在,于是不免感怀。

  他那个小伴读,最是多愁善感,性情柔弱,真是惹人怜。

  于是梁珏冲阿泽摆了摆手,摆出一副淡定又不屑一顾的表情:“知道了,这个小东西,只一天不见就哭,真叫人没有办法。”

  阿泽:??殿下在说什么

  但等他回过神来,梁珏已经笑眯眯地拿着那叠栗子糕上楼去了。

  其实在刚才阿泽进来之前,闻清澄正在实验用草木灰、酒糟、蜜糖、畜禽粪便以及发酵过的果蔬废弃物一起,与今日白天刚送来的一些新鲜赤铁矿矿渣搅拌均匀,试图用这个制成改良盐碱地的复合肥。

  但那份果蔬废弃物也不知道发酵了多场时间,他一打开罐子就被熏了个两眼发黑,等把里面污秽不明的东西都倒出来之后,再加上畜禽粪便,那味道直冲颅顶,胃里更是一片翻江倒海,连着干呕了好几声,眼泪就跟着冒了出来。

  但他知道做这个实验,这个结果是必然的,如果放在从前有各种防护面具,现在条件有限,又必须抓紧时间尽量缩短实验时间,因为味道实在难闻,从实验开始他就开始吃不下饭了,也不是不想吃而是根本没胃口,就只能忍着,忍到“痛哭流涕”。

  因为他实在太想将这一切了结了。

  麟河这整件事,闻清澄一开始做是想以此向梁缚邀功,所以他在去矿山之前向梁缚秘密发过一封信。

  但那夜过后,当梁珏将他亲自从矿山上背下来的时候,闻清澄回到客栈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准备给梁缚发的信,和所有一切跟梁缚之间的往来信笺都焚毁了。

  现如今,他做这件事只是为了给自己有一个交代,不为梁缚,也不为梁珏,只为自己。

  “还在忙?”梁珏轻轻推开房门,把栗子糕放在桌上,从身后揽住了闻清澄。

  “嗯,不过快结束了。”闻清澄见是梁珏,抹了抹脸,将刚才眼角的泪水擦了,言语里带着兴奋,“明日应该就可以将这个土壤改良液投入第一块盐碱地了。”

  “明天?这么快”梁珏长舒了一口气,将小伴读又往怀里搂了搂,“小东西,你辛苦了。”

  闻清澄毫不在意疲惫,兴奋地跟梁珏展示着他的实验结果,他的土壤改良液在沙盘上的表现结果非常好。

  但等他说了许久之后,才发现今天梁珏的状态不大对,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态。

  “殿下?”闻清澄唤了声。

  梁珏看着他,突然问:“你愿意,跟孤一起,去虞波吗?”

  原来,就在今天,京城传来了消息——虞波动乱了。

  虞波位于大酲西北,同西南的曼罗一样,同为大酲的藩属国,每年按时缴纳岁贡,其内部享有自治,有自己的国王和军队。

  在大酲几十年的历史上,这个虞波都是个毫不起眼的存在,不光因为它土地面积狭小,而且地处偏僻,人口也不算多,与大酲相安无事多年,在大酲诸多藩属里十分没有存在感。

  可偏偏就有别有用心之人从中作梗,唆使虞波国王近日发动叛乱,不仅声称要独立于大酲,而且还野心勃勃,大有将与大酲接壤的允州和亳州纳为己有之势。

  原本因为太子梁珏远在麟州,朝中现在琐事都由大皇子梁缚打理,但一旦外族入侵,势必导致朝局不稳,所以皇上下命太子尽快完成麟州之事,早日班师回朝。

  夜晚,房间没有关上的窗户里卷进一股秋风,卷起了闻清澄额前的发丝,他听着梁珏跟他讲完虞波的事,其实这件事他在原书里扫过一眼,但他记得这件事原本发生得很晚,基本上当大酲平定了虞波之乱后,老皇上身体就要不行了,太子即将登上大位。

  而事实上,彼时的大皇子梁缚就是利用了这次机会,私通虞波国王,胁迫皇上将储君之位重传给了他,使得梁珏在皇上临终时,最后关头将太子之位拱手相让给了哥哥。

  但现在,因为梁珏此时远离京城,加上闻清澄递给梁缚的情报,梁缚很有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借此提前登基,抢夺大位。

  “小东西?”梁珏看着闻清澄一直在发愣就有些担心,“是不是太累了,要不先去歇着吧?”

  闻清澄将思绪从回忆里□□,提醒自己只是个穿书者,至于番邦作乱朝局传位这些都与他无关,麟河的事也只当是顺手,等忙完了,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们这两天房|事明显频繁了许多。闻清澄自从矿山回来之后就总是喜欢晚上缠着梁珏,夜里等烛火一灭,他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如一条毒蛇缠上梁珏,疯狂地索取,同时不惜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暴露出来。

  那几乎是报复性的,或者更像是发泄。

  有几次第二日晨起闻清澄都几乎无法下床,可到了夜里便又故技重施,没命般地再缠上去。

  在一次又一次身体的痉挛和大脑的空白后,闻清澄觉得自己像是被完全填满了,却又觉得像被全部掏空了,这样的大开大合令他感到短暂的困惑,但他把那些都归咎于即将的离开。

  经历过最后的疯狂,笼中鸟就能飞出宫去了。

  清晨,闻清澄轻轻合上手里的信纸,那是写给钟婉宁的,大意是让她帮自己在醉清歌附近找处宅子,不要太大,够一个人住就行。

  除此之外他开始收拾东西,那日路过市集随便买了几身布衣——用的是从京城带来,在醉清歌里赚的银子。然后他专门将衣箱腾出来,把梁珏送他的每一件衣裳,崭新又昂贵的衣裳,都整整齐齐地码了进去。

  最上面是那件白绿色的绛绡袍,刮烂了好几处,但闻清澄还是将它仔细洗了,叠好,收在了这里。

  避着梁珏做这些并不容易,但闻清澄得尽快做完,因为离回京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