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里, 闻清澄感觉不到冷,却像是在很多不同的场景间来回切换和徘徊,似梦又不像梦,所有的感觉都相当真实——

  周围如注的大雨, 滚落的山石, 阴沉的天空连同紧贴在身上冰凉得像是紧箍咒般的衣料全都消失不见了。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地域, 白茫茫的大地与天际相连,宛如没有尽头的荒原,这里很冷, 吸一口气都好像能把鼻子冻住, 稍微张嘴就看见白色的雾气迅速腾空然后消失。他看见混沌的光源在很远的地方闪烁,想要伸手触碰, 于是手腕上白绿色的绛绡袍滑到了手肘, 只有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感到一丝似曾相识。

  闻清澄尝试着往前走,但他的双腿发沉,一步都迈不动。

  他想起以前看过的修仙小说里,死了的人都要忘却前尘,重入轮回,难道这就是轮回的幻境吗?

  ——回到最初的起点, 在一无所有的地方, 让一切重新开始。

  闻清澄茫然四顾,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重活一世,自己还会是那个弱小, 卑微, 蛰伏在太子身边的小伴读吗?

  不, 不会了, 如果重来一次,他宁愿自己和梁珏从一开始就不会遇见,更不会认识。

  陌路人——大概就是最适合他们的关系。

  在虚幻的境地里,闻清澄也不知道自己呆立了多久,大雾退去时,他在荒原上看见了一间小屋。



  木质的屋子在这里显得格外突兀,就在他的面前,好像专门等着他进去。他推开门,还没看清其中摆设,却猛然发觉脚边腾起一团热气,什么东西在蹭着他的腿。

  “金鸡!”闻清澄失声叫了出来,他太久没看见这只毛团子了,发现它竟比以前长大了一圈,虽然还是那个虎头虎脑的样子,但已经不是当初自己刚捡到它时,装得那个可怜巴巴的样子了,它瞪着溜圆的眼睛看他,因为团聚而快活地摇着尾巴,亮晶晶的眼里能看到他的倒影。

  重逢真是世上一等一快活的事情,尤其是在这样一片荒芜的地方,他们看着彼此,闻清澄霎时感到心安。

  他舍不得将小狗放下来,以前在东宫的时候天天见着这个小家伙嫌烦,这次一别许久还真是怪想它的。

  看样子金鸡也很激动,一点也不怜惜自己的口水,结结实实糊了闻清澄一脸,让他都没空从那种窒息的热情中解脱出来。

  闻清澄趁着他往自己身上扑,就伸手去摸它,似乎想从那种抚摸里确认这只小狗这段时间以来过得怎么样,他从脑袋摸到耳朵,再到脖颈和脊背,所幸他的手触及到的地方都是一片紧实和温暖,而且估计这段时间被钟婉宁他们喂得不错,金鸡的小身子壮实了不少,他都要抱不动了。

  “你是来救我的吗?”闻清澄喃喃问,“怎么找过来的??”

  金鸡咕哝着说他听不懂的话,然后继续欢快地“索吻”。

  闻清澄不知道为何一段时间不见,金鸡怎么变得热情异常,他心里这会有着无数疑问,好不容易才把金鸡扯到自己面前,急急地问道:“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

  金鸡终于不闹了,愣了下,然后小脑袋开始像拨浪鼓一样摇起来。

  闻清澄叹了口气:“就知道你靠不住,但如果咱俩出不去,就只能一起在这里等死了。”

  金鸡想也没想就疯狂点头,仿佛那是它狗生当中最求之不得的一件事一样。

  “……但我们不会死,你和我,我们会一起从这里走出去。”

  “真的吗?”闻清澄不解,愈发茫然的看着金鸡。

  金鸡没说话,而是扑过去,抱住了闻清澄……

  等闻清澄反应过来的时候,面前的小黄狗已经变成了梁珏。

  一张威严而线条凌厉的脸上带着笑,眼眶通红,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他见闻清澄看着他,愈发激动,想将他抱得更紧。

  “放开我……”闻清澄很虚弱,但仍用了最大力气想要推开梁珏。

  那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没有原因,只是不想再看到这个人了,尤其在这种生死存亡的瞬间,他只想要一切就此结束,他不想再和这个人扯上关系了。

  ——就当梁珏和闻清澄这两个人从来都不认识,太子也从来都没有过那个小伴读,没有仇恨,没有利用,也没有复仇,不好吗?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来救我?”

  风雨中梁珏听不真切,只以为是闻清澄在心疼他,觉得小伴读真是太傻了,都到这个时候了,命都要保不住了,还在心疼自己来救他。

  看着黑暗中那张冻得苍白的小脸,梁珏心如刀绞,只能将人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他看见闻清澄往他怀里钻,却不知道小伴读其实只是为了躲开他,看着他小小一只缩成个蚕蛹一样,像是寻到了这世上最安全又最平静的避风港。

  “睡会吧,等醒了我就带你出去。”梁珏试图安慰着。

  闻清澄太累了,他没有力气再同梁珏讲话,索性闭上眼睛,与眼前的一切隔离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天边也渐渐发白,恐怖的一夜总算要过去了。

  老穆带的那二十个人在快要天大亮时打通了碎石堆,将梁珏和闻清澄从里面带了出来。

  可无论怎么说,梁珏都不愿让人任何人去碰他的小伴读,自己一身伤也要抱着闻清澄一路走下山去。

  回到客栈后,闻清澄只短暂清醒了一阵,便又睡过去,一连睡了好几天,期间贺昶跟随自家郎中过来探望过一次。

  梁珏与贺昶见面,两个人都有些沉默,虽说闻清澄是因为贺昶及时报信才得救的,但梁珏一想到闻清澄要去什么矿山居然是找贺昶帮忙而不告诉他就心里不痛快,像在什么地方打上了一个难解的结。

  至于吗?有什么事情告诉他这个当朝太子不比一个刚认识的人可靠?

  梁珏不去看贺昶,两手叉着腰,冷着脸,很是有些不放心朱郎中的医术,说了句:“贺公子,这位真的是你们家最好的郎中吗?这已经进去半个多时辰了。”

  贺昶也很不高兴,闻清澄要不是为了给太子办事何苦把自己熬成了这个样子,开口就也没客气:“我不懂医,朱郎中好不好我不敢保证,但我知道闻公子要是能被早点找到或者根本不去那个地方,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一句话就让梁珏没了下文,的确,如果他能再早点找到闻清澄,或者干脆就不让他去插手麟州的事,他的小伴读就不会遭遇此劫。

  他的小伴读都是为了他,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生生要把命都搭进去。梁珏攥紧手指,有些发痛。

  许久后,朱郎中总算从房中出来了,所幸闻清澄福大命大,逃过此劫,只是风寒而已,要不了性命,但劳累过度,需好好调养,得有人一直在旁看守。

  “好。”梁珏听得认真,“还有什么吗?”

  “哦对了,方才闻公子醒了一会。”朱郎中道,“说让人快去山上矿洞里,那里有他留下的手稿。”

  梁珏愣怔,随即心头又是一阵热流涌动,他的小伴读都在想什么啊!居然到现在还在惦记他,惦记麟河的事情。

  他现在就是后悔,当初就不该把他带出来,让他当什么特使!

  等朱郎中开了药,梁珏让人领了银子然后一点没犹豫就把他和贺昶送了出去,等所有人都走了,就只留自己在闻清澄房间。

  也不知道是被他吵了还是本来就醒了,闻清澄居然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也不惊喜,也不惊讶,就是很平静地用一种很空洞的眼神看着他:“殿下。”

  这几天梁珏几乎没有阖眼,虽说通风报信的人是贺昶,抬着闻清澄下山的是老穆和那他带去的士兵,但找到他,守着他,又一路跟着跑下山的人都是梁珏,那个从来都冷心冷情,对别人的事情不感兴趣,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推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太子梁珏,在他的小伴读面前,通通破了戒。

  此时的一句“殿下”,梁珏突然觉得骨头缝就酥了,立即忘了这些天的疲倦,坐到榻边,伸手就想去给他的小伴读理一理头发。

  可闻清澄躲开了,甚至连那个平静的眼神都一起躲开了:“我染了风寒,别传给了殿下。”

  那语气平淡得让梁珏心里一惊。

  他收了手,去帮他掖被角,笑着说:“我可比你身子骨硬实多了,风寒有什么好怕的。”

  但闻清澄居然手快一步,自己把被子往下退了退,然后坐了起来,略一思忖道:“殿下,我发现的那个矿洞里,有非常优质的赤铁矿,请你尽快派人去挖掘。”

  梁珏愣了下,他没有想到闻清澄醒来想跟他说的不是那风雨飘摇的一夜,也不是倾诉自己在矿山的遭遇,更不是与自己的重逢,而是……挖矿?

  “小东西,急什么?”梁珏想摸摸他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越发显得尖尖的下巴。

  “十万火急!”闻清澄把他的手拿开,正色道,“挖掘需要时间,运输需要时间,之后的炼铁,收渣,统统需要时间。我们……不能等了。”

  见梁珏不回应,闻清澄又说了一遍:“殿下……你难道不想让这件事快点结束吗?”

  说到底麟州的事最该着急的是梁珏,他已经听说了,在他不在京城这段时间,东宫的事情已经被父皇全权交由梁缚处理了,梁缚现在把持朝局,所以只要他在麟州多待一日,梁缚就会将他的功劳蚕食一分,于情于理他都是那个最着急的人,可眼下,他的小伴读竟显得比他还急。

  “还是孤的小东西最懂孤的心思,孤陪会你就去吩咐他们。”梁珏只当他是替自己着想,然后手指从他的下巴一路摸到了耳垂。

  “殿下答应了……就好……”

  见梁珏应了,闻清澄终于不反抗了,垂着头,任由他的指尖在那里打转和游走,最后慢慢闭起了眼睛。

  见状梁珏大着胆子,得寸进尺,手指游移回来,轻轻探进了他微张的小嘴里,用冰凉的指尖抚摸过每一颗牙齿,然后舌头,最后是那颗小红痣。

  温热的感觉瞬间爬满了梁珏的指头,裹得严严实实。

  梁珏深吸口气,好不容易将自己起伏的心绪压制下去,伸手探到闻清澄脖颈下,想让他躺下。

  谁知闻清澄竟猛然用两只细瘦的胳膊攀上了他的脖子,将半个身子挂了上去,摇晃了一下,然后喃喃地道:“殿下……可不可以……”

  梁珏呼吸陡然加重,却不得不安抚道:“等你好些……”

  可下一刻闻清澄竟突然用力咬住了他的上唇,尖厉的刺痛立即让他将人压了下去:“小东西,你这样,很危险你知道吗?”

  闻清澄没说话,可梁珏倏然觉得什么东西被抓住了,于是几乎一瞬,所有理智和话语都统统化为了灰烬。

  他的小伴读头回这么主动,挑弄他,招惹他,像一条鲜嫩的诱饵,引得鱼儿张开大嘴咬住了钩。

  这次闻清澄相当配合,不像是寻常他总是被动接受,甚至还想要占据主导,却立即被梁珏摁了回去……

  ——他的小伴读原来真的这么喜欢他,为他可以放弃一切,近乎疯狂地付出。

  闻清澄从小没过过好日子,进了宫,却为了他受苦受累,这次又差点要没了命,过得这么辛苦,等回了京城一定要好好补偿他一下。

  梁珏想起似乎快到闻清澄生辰了,到时他们应该已经回京城了,一定要好好准备给他的小伴读一个惊喜,一个他绝对想象不到的巨大惊喜。

  想到这,梁珏俯下身,含着那颗透亮的红宝石,淹没进了那片如烟似雾的梨木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