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婷把拳头塞进嘴里, 咽下去一声惊叫。

  咔嚓,咔嚓。

  她不停按动快门, 想确认自己是否看错, 可相机显示屏上不断刷新的照片一次次打破她的自欺欺人。

  刘文婷深吸口气,放下相机,竭力分开十指凑到眼前观察, 昏蒙的光线里, 她的双手还算干净,皮肤平滑, 没有任何异样。

  但或许是心理作用使然,从挂着相机的脖子到手背,那股瘙痒的感觉愈来愈清晰, 像有一只只芝麻大的虫子从她血肉纤维中钻出。

  刘文婷用力挠了几下手背,抓出几道白痕, 指甲划过小臂、臂弯内侧……蔓延至全身的痒意让她异常恐慌, 不自觉地靠近山洞岩壁, 用力摩擦皮肤,蹭出大片血痕。

  “不可能, 不可能, 不可能!”刘文婷嘴唇咬出血,额头往石壁上撞以保持冷静, 心里乱作一团,“三天后才是游神,为什么今天就……?为什么是我?!”

  不甘和恐惧像烈火一样煎心熬肝,刘文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臂被磨得皮开肉绽, 鲜血自额角滚落, 眼前一片猩红。

  她强忍痛苦, 没有尖叫出声,匍匐着,伸长手臂去够掉落在几步之遥的手机。得快一点把情况告诉莫哥,如果她长出鱼鳞,和她同吃同住的其他人可能也会有危险。

  指尖在屏幕上划出一道道血迹,把碎成蛛网的手机抹出一片血污。刘文婷手缩进袖口,擦了几下屏幕。

  对话框顶端,一条已读的私聊消息再度闯入眼帘:“莫出事,原地待命,小心……”

  直到被泪水模糊了双眼,刘文婷才恍然从自我麻痹中惊醒,是了,一直在游戏里保护她的公会会长已经死了,死亡来得悄无声息,她还来不及对莫哥说一声谢谢。

  失去莫问良之后,她又能向谁求助?她该怎么做?找姜荻他们吗?

  可是,她已经害死了两个人,若是再有人因为她遭遇危险……她担负不起这么深沉的罪孽。

  姜荻他们是结束一切的唯一希望,不该被自己拖入深渊。

  此时,勇气盖过了惧意,一直在他人庇护下的刘文婷暗自决定,起码在最后一刻,她要做正确、勇敢、唯一的选择。

  刘文婷放下手机,倚靠岩壁瘫坐,用石头冰凉的温度维系最后一丝理智,默默忍受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寒风裹挟枯叶残渣涌入山洞,气温忽地下降几度,石壁凝出露水,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鱼腥味。

  来了!刘文婷打个寒噤,喉头一甜,咳出满嘴血沫。她的耳蜗轰鸣,心脏轰隆作响。

  “余娘娘?”刘文婷举起单反相机,双手已是鲜血淋漓,使不上劲。她拼命按下快门,看到屏幕上的图像瞳孔骤缩。

  就在山洞入口,一尊余娘娘神像全然从黑暗中现身,遮住惨白的月光。

  随着照片的刷新,余娘娘越靠越近,直到近在咫尺,直到刘文婷能闻到那股冲鼻的鱼腥气,看到繁复奢华的神座之下是一具具婴儿焦尸垒就的小山,尸山尸海里翻涌着细密的鱼鳞。

  咔嚓,快门声响起。

  余娘娘正对镜头,睁开双目。

  此时,刘文婷终于能看清,余娘娘的眼眶里挤满了鱼鳞般的瞳孔,一瞬间,所有瞳仁都对准了她。

  余娘娘的眼睛无处不在。

  刘文婷浑身肌肉麻痹,不能动弹,忽的,她想到了一种可能,在千万条死路中找到了一条可能的生路。

  被余娘娘标记长出鳞片,并不一定会死,还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游戏没有结束,一定会有转机……”刘文婷手背在身后,拇指颤抖,磕磕绊绊敲击手机屏幕,能听到自己的牙根在咯吱打颤。

  编辑完毕,发送。

  “啊——!”刘文婷在余娘娘张开血口时闭上双眼,鳞片像食人蚁般爬满她的身躯,啃噬她的血肉,忍不住失声痛叫。

  尖叫声戛然而止,徒留窸窸窣窣的啃咬声,手机摔在一旁,落在岩壁和石块的缝隙里。鲜血像溪流般流淌,凝成刺目的红。

  少顷,一位身形颀长的男人步入山洞,面无表情地看着岩壁上飞溅的血迹,迈过地上的一滩积血,捡起刘文婷的手机。

  他很谨慎,戴着登山防寒手套避免留下指纹,黑色手套包裹他修长的手指,看着禁欲而克己。

  “祭品触发余娘娘现身的条件,当真这么简单?”年轻男人自言自语。

  他思量了一会儿,输入密码解开锁屏,而后打开聊天软件,删除了一则信息。

  做完这些,男人把手机放回原处,清理干净有外人来过的痕迹,小心地退出洞穴,钻入黢黑的山林。

  *

  半小时后,莫问良循着刘文婷的脚印,闯入山洞,还没打开手电筒,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味。

  他心头一突,举起手电照向洞穴深处,映入眼帘的是一大滩血迹。

  “操!”莫问良怒火中烧,接连失去两个同伴,是他绝不能容忍的损失,可他仍心怀侥幸,轻声呼唤道,“小刘?刘文婷?”

  回应他的只有回声。

  莫问良脸色阴沉,心脏像沉入深井的石头,凝着阴冷刻骨的怨恨。

  白晃晃的光束照亮漆黑岩壁,光圈一顿,停在一道石壁和山岩的夹缝中,有什么东西在反光,是刘文婷的手机。

  莫问良快步上去,捡起手机,回忆了一番刘文婷的密码,试了两次后总算顺利解锁。

  手机后台仍在运行的只有两个应用软件,一个是便签备忘录,莫问良点进去,里面乱七八糟地记录着副本线索。一个是Q.Q,玩家联盟的群聊在最上方置顶,往下是和姜荻的对话框。

  刘文婷给姜荻留言了两个字母:“JM。”

  看得出,信息发送得很匆忙。

  另一头不明所以的姜荻仿佛察觉到异样,发来一个问号后,不停地询问刷屏:“姐,你在哪?刘文婷??人呢?现在怎么样了?喂!!在的话扣1!……刘文婷,你还活着吗?”

  莫问良看着那些焦急的话语,心不住往下沉,他点开第二个对话框,从傍晚到凌晨的内容一片空白,又退出去查看几个聊天记录的最新时间,两道狠厉的眉毛紧紧皱起。

  “啧。”莫问良攥紧手机,指关节皮肤因用力而发白,他冷冷嗤笑,颧骨跟着耸动,“原来是你。”

  *

  虫鸣切切,姜荻独自一人躬着身子在树林间藏匿,身体已因为连日的神经紧绷而有些发虚,视网膜上噪点闪烁。

  他按着膝盖气喘吁吁,从系统背包里取出一瓶冰镇红牛仰脖喝下,又狼吞虎咽了一只蛋白棒,勉强缓过劲。

  不久前,姜荻趴在树杈上躲过三五个前来搜寻的老玩家,屏住呼吸,人差点没厥过去。

  好不容易把人熬走,姜荻又收到刘文婷发来的一则牛头不对马嘴的信息,心里总感觉不安。

  这样躲躲藏藏的不是办法,姜荻想,可问题是,他连自个儿在哪儿都不知道!

  “小子,迷路了吧?老夫早知道你要迷路,哈哈,不出所料!”土地公挂在树上,大头朝下,枯黄的头发拂过姜荻头顶,嗤嗤地嘲笑,“就你这一步三喘细皮嫩肉的德性,还想撺掇我去对付余娘娘,没那个能力知道吧?”

  姜荻手里攥着手机,有些气急败坏,跟土地公争执起来:“你有能力,你有本事,家都被人偷了!”

  土地老儿重重喷了声鼻息,吹起长长的胡须,翻身跳下树梢,手杖往地上一杵,扭过脸去,和姜荻互不搭理。

  土地公裹身的破布头爬满虫眼,衣摆参差不齐,身形佝偻而苍老,哪有神仙的派头?

  姜荻看他这副衣衫褴褛的样子可怜,生出几分怜弱之心,清清嗓子给彼此台阶下:“刚才是我把话说重了,对不起啊。”

  “哼。”

  “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再过三天,不到七十二小时,余娘娘就要在江家村现身了。”姜荻脸皱成一团,“他们,江家村的人准备了新的祭品,是个才五岁的小女孩,我不想让她再步其他女孩儿的后尘。等游神结束,我们这些人死了,就再也没人能限制余娘娘,到那时,你猜她会不会来找你的麻烦,斩草除根?”

  土地公听出姜荻的言外之意,耷拉的眼皮一抬:“嚯,臭小子,还学会威胁人了?”

  见姜荻眼神恳切,一双琥珀色瞳孔暖融融的,土地公挖苦的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罢了罢了,土地老儿我给你指一条明路,村里有人信余娘娘,就有人恨她,找到那些人,寻到那些冤死的鬼魂,他们也许愿意帮你。”

  话音未落,嘭的一声炸响,土地公化作一缕青烟,留下两声大笑,消失在树林深处。

  姜荻没来得及叫住土地公,林子里的濛濛雾气就散了大半,他忙伏低身体,就近躲在一簇灌木丛后头。随即,肩头一沉,一只手从他身后搭了上去。

  “卧槽!”姜荻差点大叫。

  那只手捂住他的嘴,掌心宽阔,皮肤干燥而温暖,细嗅上去有种冷清的香味。很熟悉,熟悉到姜荻都想掉眼泪。

  “顾延,松手。”姜荻放松下来,胳膊肘往后轻轻怼了一下。

  顾延慢条斯理地放开手,颇有些恋恋不舍,绕到姜荻身前,剑眉紧拧:“上哪儿去了?一个人乱跑。”

  姜荻撇嘴,懒得跟他争辩,看向顾延身后:“张胖子人呢?”

  “脚崴了,在前面山洞休息。”顾延低眸,分出神去捻走姜荻发梢上的草屑。

  姜荻松口气,竹筒倒豆子似的,连忙把他遭遇土地公,以及收到刘文婷信息的事告诉顾延。

  顾延皱眉倾听,接过姜荻的手机,先仔细看过刘文婷发来的两个神秘字母,而后问姜荻:“你说,土地公告诉你,他的庙宇是三十多年前被余娘娘占了?”

  姜荻点点头。

  顾延神色微妙,像是想到了什么,斟词酌句道:“调查组的人负责去余娘娘庙搜集信息,以江鲟和陆小梢的能力,你认为他们有几成可能会忽略这条线索?”

  “哥?”姜荻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表情瞬间凝重,“说不定是因为过去太久了呢?也有可能是余娘娘的信众掩盖了消息……要是江鲟他们不可信,我们还能信谁?”

  打从一开始,顾延、莫问良和江鲟三人就暗中联合,寻找对付神之齿,结束《梦魇之牙》的办法,如今时移世易,神之齿公会落在姜荻手上,正是所有人调转枪头联手通关最终副本的关键时候。

  更何况,江鲟、陆小梢和姜荻都是过命的交情,无论让姜荻去怀疑调查组的任何人,他都难以接受。

  可是,怀疑就像一颗种子、一根鱼刺,一旦生出疑窦就再也回不到过去。

  顾延揉一把姜荻的头发,触感光滑柔软,像只油光水滑的金渐层小猫,姜荻避之不及,仰着头往后躲,没能躲开。

  “算了。刘文婷的信息,你怎么想?”顾延转移话题,“她很有可能已经出事了。”

  姜荻刚想反驳,莫问良的信息就弹了出来,他扫了一眼,顿时面沉如水,心脏像被狠狠揪住。

  顾延挑眉,从他的表情里已看出答案:“莫问良?”

  姜荻轻轻嗯了声,搓一把脸,瓮声瓮气地说:“莫哥找到刘文婷了,但只找到她的手机和大量血迹,情况不妙。现场和鱼鳞女杀死老岑时不大一样,他怀疑,是余娘娘的手笔。”

  “刘文婷在……”顾延见他眼圈微红,停顿片刻,“她在出事之前,选择给你发消息,证明她对你很信任,也说明这句仓促中留下的遗言只有你知道答案。”

  姜荻仰头忍下泪意,撞进顾延漆黑的眼眸:“你也猜得到吧?是江母,她让我们去找‘江笛’那个久卧病榻的母亲。”

  说完,姜荻嘴唇紧抿,心有不甘:“刘文婷和我们一样都是祭品,这两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山里那么多人,为什么余娘娘会找上她?!”

  顾延颔首,嗯了声:“莫问良没找到她的尸体,否则……”

  姜荻瞪他一眼,挠了挠脖颈,有些痒:“否则怎样?”

  顾延的目光扫过姜荻眉眼,落在他的指尖下方,眸光一暗:“姜荻,那是什么?”

  白皙光洁的皮肤上似有鱼鳞纹路,肉色的鳞片不大显眼,换个角度又隐没进衣领,若是不悉心观察,会误以为是错觉。

  “嗯?”姜荻毛骨悚然,想起土地公的警告,“……鳞片?”

  二人四目相望,都想到了同一种可能,异口同声道:“刘文婷身上也有鳞片?”

  “卧槽,那这样的话,”姜荻二话不说,扑到顾延身上,掀开他的领口去看,在锁骨下方,靠近胸肌中缝的皮肤上果然发现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鱼鳞,“延哥,你也有。”

  顾延捉住姜荻指尖,环住他的腰,托着屁股,把人抱住放回地上:“鱼鳞是余娘娘给祭品和信徒的印记,借此,她能轻易找到我们,但要满足她的杀人条件,还差了一截。不然,她在昨晚就能把我们全部杀掉,没必要绕一圈单独去狙杀刘文婷。”

  “我知道了。”姜荻喃喃,眼底生光,“难怪刘文婷让我们去找江母,她身上也有鳞片,却活了好几十年,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得出结论,他们便不再犹豫,飞快跑去半山腰的山洞,把张胖子叫上就蹑手蹑脚往山脚走。

  张胖子一瘸一拐的,见到姜荻险些泪崩,刚想跟姜荻抱怨这大半个晚上顾延是如何剥削他,玩家们的群聊又传来消息。

  姜荻都对Q.Q上未读消息的红点有PTSD了,深吸口气,打开玩家大群,接连的死亡讯息还是让他心里一沉。

  “其他四支小队,除了调查组,都各自有人员伤亡。”姜荻攥紧手机,指尖扣进掌心,落下几道月牙痕,“算上刘文婷,今晚死亡的玩家一共四人,存活的玩家还剩下十三人。”

  张胖子抹了把脑门上的虚汗:“调查组运气真好,欸,要不怎么说人江鲟聪明呢……”

  姜荻和顾延对视一眼,接着说:“莫哥他们的小队就剩他一个了,我让他跟着我们,他不答应。”

  “都火烧眉毛了,莫问良还嘴硬。”张胖子忍不住吐槽,“要我说就别管他,我们顾好我们自己就不错了。”

  顾延冷声打断张胖子的碎碎念:“还有三天,你猜祭品不够用,余娘娘会怎么做?”

  张胖子噎住,脑袋上冷汗涔涔。

  “不能再被动挨打了。”顾延道,“在游神之前,得想办法制衡那群老玩家。”

  听到顾延这番话,张胖子瞠目结舌,只当他在扯淡:“他们有三千多个人!不是三十个!余娘娘本人来了也不可能做到,你能有什么办法?”

  姜荻给张胖子的膀子来了一下,生怕事情还没开始办,这家伙就跟顾延对上线。

  忽然间,顾延神色一凛,姜荻和张胖子跟着安静下来,三人一道望向不远处的灌木丛,听着窸窸窣窣的响动,同时绷紧了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