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游神?

  姜荻皱眉, 心说,系统什么也没提示, 但听这通电话的意思, 他在这个副本里居然有对应的身份,也不知道是他一个人独有的,还是每个玩家都有。

  莫非是剧本杀模式?可是……剧本呢?再想到副本里的这座镇子很有可能真实存在, 这一句“阿弟”就更值得玩味。

  “唔。”姜荻瓮声瓮气装作没睡醒的样子, 胡乱应了句,“我醒了, 上哪儿见?”

  电话那头的中年男人声音粗哑,催促道:“读几年大学把脑子落学校了?这也能忘?算了,算了!十分钟后, 我们开车去招待所接你,别又睡过去!听到没?要是错过游神……”

  “错过会怎样?”姜荻忙问。

  电话那头骂了一串下三滥路的脏话, 中心思想无非是错过游神上对不起神仙老爷, 对不起祖宗保佑, 下对不起家里这么多年对他的栽培,说完就怒气冲冲地挂断电话。

  家里?姜荻咂嘴琢磨, 敢情打来电话的人跟他的身份还有亲缘关系?

  他抓紧时间在客房四下翻找, 总算在充斥霉味的床头柜里找到一只双肩包。

  里头有几件换洗衣物和帽子,看水洗标上的logo, 都是些不便宜的潮牌,和这间老旧的招待所格格不入。背包夹层塞了张皱巴巴的高铁票根,始发站竟然是海城。

  看到现实中存在的地名,姜荻不禁扬了扬眉毛。再翻出一张身份证, 籍贯是某个沿海城市的下属区县, 观潮镇江家村。

  姓名那栏写着与他名字同音的“江笛”, 年纪比他大两岁,证件照上是个和他脸型眉眼有六分相似的精神小伙。

  姜荻嘴角抽了抽,大概厘清了情况。

  他出于某种原因,替代了一个叫江笛的海城大学生回到家乡,但不知为何,他没有直接回家住,而是住在镇上的招待所,即将和某位亲戚一起去参加所谓的游神。

  “嘶。”姜荻挠头,“怎么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呢……”

  来不及多想,电话再次响起。

  这回是从前台打来的,电话线另一头还是刚才那位中年人,姜荻一接听,那边就痛骂,催他赶紧下楼。

  姜荻一手捂住耳朵,舔舔虎牙乖巧答应,心里却觉得玄乎……管他叫阿弟的这位大哥,语气里好似有一丝惶恐。

  他不是新人了,不会被NPC带着节奏走,于是最后扫一眼房间,没有别的发现,才戴上鸭舌帽,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双手插兜,趿拉着板鞋慢慢悠悠从二楼走下去。

  一位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斜靠着前台,不大耐烦地往楼梯口张望。

  看到姜荻鸭舌帽下窜出的几缕金发,他张口就呵斥:“怎么染这么个头发?不像样!”

  姜荻嘿嘿傻笑,敷衍过去。藏在帽檐下的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却在小心地打量中年男人。

  男人穿了身挺括的polo衫,领子立起,腰间别了一串钥匙,容貌和身份证上的“江笛”的确有些像,身上有股淡淡的鱼腥味,看上去就是个普通而市侩的小生意人,没什么特别的。

  招待所前台大姐见姜荻下楼,冲中年人调笑道:“江建业,你堂弟这么帅,在海城读书算是屈才了,干嘛不去做个小明星,开个直播,来钱不比读书快?”

  被叫作江建业的中年人哼了声:“就他?书都读不明白,去混娱乐圈不得被人把皮都剥了?我们江家人,早晚都得回镇子上,外面哪儿有家好。是吧,阿弟?”

  姜荻点头如捣蒜,轻推一把江建业的肩:“是,堂哥,不是赶时间吗?快走吧!”

  出了招待所,一辆灰色的五菱皮卡停在路边,车斗里塞满五颜六色的彩旗、金纸,底部盘踞着一条竹编的龙,龙鳞用带金箔的彩纸沾成,龙眼睛有鸡蛋大小,威风极了。

  竹龙正中摆了一只一米见方的红木敞篷轿子,上头似乎端坐着一尊神像,用猩红丝绒罩着,看不清面目,只在绒布边缘隐约看到一双手搭着扶手。

  神像釉色雪白,指尖用油彩勾勒着鱼鳞状的花纹,在昏蒙的光线下,灰绿色的鱼鳞栩栩如生反射着湿淋的冷光。

  江建业见姜荻盯着神像看,快步走上去,把绒布往下拉,将神像完完整整罩住。他的举止有些怪异,姜荻眉心紧蹙,轻轻咦了一声。

  “你看到什么了?”江建业打开车门,让姜荻上车。

  “没什么。”姜荻摇头,把疑惑揣进肚子里。

  他的确看到了点东西,但江建业的态度很是古怪,经历了那么多副本,他没傻到直接去问。

  等上了车,后排竟然坐着三位熟人。

  张胖子一人占了后座一半的位置,正委委屈屈地抱着胳膊垮着肩膀,尽量缩小身形。初一公会的老岑坐在中间,被他挤得快要窒息,满脸痛苦。左边靠窗的座位上是闭目养神的顾延,见姜荻来了,不过稍稍抬眸,扫了他一眼。

  姜荻按捺住一声“卧槽”,装作不认识,把帽檐一压就大大咧咧坐上副驾驶。

  江建业插上车钥匙,对后座的三人解释道:“抱歉抱歉,我堂弟年纪小不懂事,睡过头,来晚了点。”

  顾延冷冷道:“还有十分钟到三点。”

  江建业按亮手机屏幕,一看时间,用方言把姜荻骂个狗血淋头,大力踩下油门。

  哧——

  轮胎刮擦地面,皮卡车绝尘而去。

  才开出去两条街,深夜寂静的街道就热闹起来,到处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男女老少站在路边,踩在马路牙子和花坛上,抻着脖子往道路尽头的瞧,有的人甚至爬上路灯和行道树,就为了占据看游神的好位置。

  江建业招呼姜荻四人下车,让他们挤过人堆从小巷子里进去,把皮卡车斗里的东西搬去道路尽头的余娘娘宫。尤其是轿子上的余娘娘像,江建业千叮咛万嘱咐,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由大师亲手雕的像,贵重得很,磕了碰了他们倾家荡产都赔不起,千万要小心。

  听到“余娘娘”三个字,姜荻立刻想到他头一回进游戏时遇到的黄四娘娘,顿时头皮发麻,一扭头,就撞进顾延冷肃的目光。

  顾延微微颔首,趁江建业拔车钥匙的工夫,握了下姜荻的胳膊肘,修剪光滑的指甲在他小臂内侧轻轻划过,示意他稍安勿躁。

  “咳咳!”张胖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清清嗓子问,“这神像,也要我们搬?”

  四人都安静下来,大眼瞪小眼。

  在《梦魇之牙》里,遇到厉鬼、怨魂不可怕,最让人头疼的反而是那些被当地人尊崇、祭祀拥有宫庙、道观的神明,哪怕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乡野俗神,沾了个神仙的名号,有人信仰,就会难以对付百倍。

  至于姜荻之前所见四面佛一类的真神,对于玩家而言更是无解。

  这回的副本明显是民俗题材,现在他们不清楚那位余娘娘是好是坏,或是干脆与副本无关。

  可是,上来就去接触神像,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不是什么好事。

  见他们四个在车后头杵着不动弹,江建业怒发冲冠:“臭小子们,快点啊!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多少人想来帮忙游神都没门路!”

  姜荻的猫儿眼滴溜溜打转,给顾延一个眼神,对江建业说:“堂哥,轿子我俩来抬,让他们三个搬其他东西吧。”

  江建业搡他一把:“你小子,就是想躲懒!”

  话毕,也没有起疑,跳上车斗把轿子推到车尾,和姜荻一前一后,将盖着红色流苏绒布的轿子小心翼翼地扛下车。

  神像只有半人高,并不太沉。姜荻走在轿子后头,把红木架子扛在肩头,稳稳当当地往巷子里走。

  顾延三人看到江建业主动去搬神像,明白暂时不会有事,于是也收拾好车斗里的祭祀用品,亦步亦趋跟在姜荻身后。

  巷子距离举行游神的主街仅一墙之隔,毗邻余娘娘宫后门,抬头就能看到华美的画栋飞甍。

  然而姜荻刚踏入巷口就觉出不对,巷道里太安静了,安静到听不见主街的喧嚣,只剩下他们一行人轻轻的脚步声。

  电线交错,挂在墙头的路灯闪烁,数只飞蛾围绕灯泡盘旋,翅膀烧出一股淡淡的糊味。

  一缕穿堂风打着旋飞过,卷起轿子上的绒布一角,露出神像惨白的右手。

  姜荻有些发毛,用力眨了眨眼睛,刚想定睛去看,绒布又垂落下去把神像盖上。也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方才好像看到,神像手背的鱼鳞花纹比不久前变多了一点。

  他想叫声“顾延”,可喉咙跟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喉头一哽,说不出话,只发出野猫呜咽一样的咕噜声。

  好不容易熬过这一段路,走出巷尾,看到恢弘富丽的余娘娘宫,姜荻肩头的压抑感才如潮水般退去。

  他趁放下轿子时,小声问顾延:“你们刚才有没有感觉到不对?”

  顾延拧眉:“怎么了?”

  姜荻摇摇头,刚想说没事,对上顾延严肃的表情,又忙不迭把巷子里古怪的情形一股脑说了出去。

  张胖子卸下沉重的竹龙,一边活动肩膀,一边竖起耳朵听。

  听到姜荻说神像的花纹有问题,他扶了扶黑框镜,想出个损招,谄笑着问江建业:“大哥,余娘娘的神像要罩着这块红布出去吗?”

  老岑嚯了声,偷偷给他比一个大拇指。

  江建业不疑有他,喊姜荻扛上轿子,再吩咐顾延、张胖子举着竹龙,老岑押后挥舞绣有“余娘娘天妃神宫保一方平安富足”彩旗。

  话毕,江建业一把扯下红布,露出软轿上唇红齿白,寿星额,圆盘脸,头上绑着三股辫,身上穿着红围兜、五彩裙,像个胖娃娃一样的半人高神像。玩家们一齐往余娘娘的手上看,却见神像的手跟藕节似的,白白净净,珠圆玉润,压根没有什么鱼鳞纹。

  宫庙正门已站满参加游神的队伍,姜荻打眼一看,果然在攒动的人头中瞅见一张张熟面孔。

  莫问良扛着一尊半身像,正要把竹笼和绸布做成的神像套到头上;江鲟肩上扛着一只竹龙头,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正百无聊赖地打哈欠;刘文婷和陆小梢蹲在门槛边烧纸……

  众人匆匆对过视线,又不约而同别过脸,没做更多交流。

  副本玩家总数不明,如果有他们这二十人之外的其他势力,现在暴露结盟的情况绝不是个好主意。

  姜荻扛着轿子,人还没站稳,就听到几声当啷当啷的铜锣声,远处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前方的队伍动了起来,游神的队伍像一条金色的灯河缓缓向前流淌,道路两旁响起观潮镇居民们狂热、兴奋的欢呼。

  “余娘娘——!”

  “看!是我家的神像!”

  “不止余娘娘,还有张世子……”

  “张世子只是给娘娘开道的啦。快看,那是我家的轿子!”

  “求娘娘保佑……”

  姜荻低下头,好奇的目光藏在帽檐下,谨慎地观察四周。忽地,他瞳孔骤缩,跟走在他右手边的顾延使眼色。

  等那人凑近了,才用耳语般的声音说:“这支队伍,有不止一尊余娘娘像,单按轿子的数量算,就有九座神像。”

  顾延嗯了声,不置一词,悄悄伸出左手,按了按姜荻的后腰,吓得姜荻一个激灵。姜荻瞪过去,顾延又假作无辜地抽回手,扛着金色的竹龙往前去了。

  游神的队伍在观潮镇主街上龟速走了两个来回,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围观的群众才渐渐散去。

  姜荻困得眼皮打架,耳朵里似乎还留有小镇居民们热切的尖叫、欢呼。他揉了揉耳朵,坐上江建业的车回到招待所。

  江建业从驾驶座的车窗探出头:“你妈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他们就你一个儿子,别老是跟家里人置气,过两天回村里去看看你妈!听到没?!”

  他生得尖嘴猴腮,这番话却说得很恳切。

  姜荻嗯了声,挥挥手,趁机给顾延等人做了个手势,指向招待所楼下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海鲜粥铺。

  等皮卡车开走,姜荻没回招待所,脚尖一转走进粥铺,拉开一张塑料靠椅,对着菜单看了没多久,小脸皱成一团,苦恼于上面稀奇古怪的菜色,身旁的椅子就被人拉开了。

  顾延落座,修长的手指从姜荻手里拎过菜单,随便点了一份蟹肉粥、鱼饭和生腌拼盘。

  “还要什么?”顾延问。

  “不用了,又不是猪,大晚上的吃这么多……”姜荻抿抿嘴,没留意顾延嘴角浅淡的笑意,转而问,“胖子呢?莫哥他们呢?怎么就你一个人来?”

  在副本里的单独相处,叫姜荻有些坐立难安。

  他和顾延的关系还没掰扯清楚,对方就摆出这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就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纠结似的,平白令人火大。

  顾延眉峰轻挑:“你很想见莫问良?”

  “我当然——”话说到半截,姜荻迫于顾延淫威憋住,“我就是问问。”

  好在顾延没多逼问,姜荻松了口气,思忖道,要是把江鲟等人的名字挨个问过去,他们今晚也不用干正事了。

  海鲜粥上得很快,三只新鲜的螃蟹被斩成两半,在咕嘟冒泡的砂锅中翻腾,配上瑶柱和一点白胡椒和盐,浓郁的米香和海鲜的鲜甜交融着蹿入鼻腔。

  姜荻的肚子也跟着咕嘟嘟叫起来,先不管别的,埋头干饭。

  顾延反手杵着下巴,看姜荻撅起嘴吹调羹里滚热的粥水。

  等他喝下去半碗粥才问:“你在副本里的身份是江建业的堂弟?”

  “嗯,这还是我第一次跟NPC做亲戚。不过嘛,DNA那关怕是过不去。我演的这出戏叫《狸猫换太子》,观潮镇的‘江笛’跟我可没什么关系。要不是我这头发,这帽子,‘江笛’又去大城市念了几年书,变帅了也说得过去,副本一开场我就得露馅。”

  姜荻抹抹嘴,夹起半只螃蟹放进顾延碗里,盯着他拆好蟹钳和蟹壳,又着急忙慌地夹回来,嗷呜一声,塞进自个儿嘴里。

  顾延沉吟一会儿,低声说道:“我的身份是回乡采风的摄影师,和江建业是远房亲戚,今晚临时来帮忙游神。”

  姜荻夹起一片蒜瓣似的鱼肉,嚼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身份是什么倒不要紧,你不觉得……”

  “嗯?”

  “一切都太平静了嘛?”姜荻鼓起腮帮子,拧着眉头说,“我本以为游神的途中会出点乱子,可是除了神像有点古怪,其他什么事都没发生。除非——”

  顾延:“除非已经发生了什么,但我们没注意到。”

  话音未落,亮堂堂的海鲜粥铺光线倏然变暗,灶台旁忙碌的老板消失不见,游神结束后来喝酒聊天的小镇居民也没了影子。

  一张银盘似的脸突兀地出现在店门口,额头饱满凸起到有些畸形的地步,两颊涂抹着圆形的腮红,嘴唇也是血红的。它闭着眼睛,嘴角带笑,脖子以下却没有身体。

  是余娘娘的脸。

  姜荻骂了声卧槽,手摸向大腿外侧,拔出夜鹰,指尖扣上扳机。顾延也反手拔出龙牙刀,银白的刀身映出余娘娘惨白的面容。

  滋啦,灯管崩裂,餐厅全然陷入黑暗。

  作者有话说:

  顾延:复合了。

  姜荻: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