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楚涌上鼻腔, 像含了颗陈皮话梅,姜荻眼角酸涩, 死死咬住食指指节才勉强按捺住呜咽。

  一直不愿去想的事实, 如同一记闷棍砸在天灵盖上——他回不了家了。

  如果是别的委屈事,姜荻说什么也得把顾延摇醒,钻进顾延怀里大哭一场, 等泪水洇湿领口, 他又能耳朵贴着顾延的胸膛,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跳沉沉睡去。

  可这件事不同, 姜荻对顾延说不出口。如果他说想回家,又把顾延置于何地?

  他是顾延唯一的亲人了。总归都回不去,没必要让顾延跟着难受。

  姜荻想了想, 蹑手蹑脚爬下床,趿拉着登山靴走出厢房。

  屋外寂然无声, 一撇眉月冷冷清清挂在树梢上, 苍白的月光照亮院中的八角石井。

  姜荻深吸一口山间凉凉的空气, 弯腰系好鞋带,手揣着裤兜, 迎着月光往村里走。

  无头村有许多口井, 姜荻从村头小院走到村子中心的大槐树下,一路上草草数了数, 至少有七八只深井。

  夜风吹过,悬在井里的木桶就撞向井壁,发出空空的咚咚声。

  槐树下的井也是八角形,一旁还有个脚踝深的池子, 约莫是妇孺们洗衣洗菜的地方。

  姜荻撇开石板上的落叶, 一屁股坐在井边, 双手撑着脸,胳膊肘搭在膝头,看着池子里粼粼的月光愣神。

  真是稀奇,在顾延身边忍不住的泪意,出门散散心就一扫而净。

  姜荻略松口气,打算坐一会儿再回去。

  倏忽间,一缕幽风拂过后颈,姜荻脊背紧绷,下意识按住系在大腿根的夜鹰。

  不对劲,村子里太安静了。

  上世纪的山村哪儿有什么砖瓦房,全是木屋和茅草屋,在村头打个喷嚏,村尾都能听到。更不用说,无头村群山环抱,没有几块平坦的田地,除了种地,村民们总该养些鸡犬打牙祭、看大门。

  可姜荻竖起耳朵,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以及远处切切的虫鸣之外,什么也没听见。

  没有呼噜声,没有婴儿的啼哭,没有梦话絮语,更没有睡梦中悠长的呼吸。

  姜荻头皮酥酥的一炸,想起半夜进村时,白师公敲响阴锣唤来村民,咣当咣当,一共敲了七下。七声锣响,一道道披麻戴孝的白影方才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些人,真的是活人吗?

  姜荻先前能肯定,现在却不敢打包票了。他拔出枪,小心翼翼地往最近的屋子挪动。

  那是一座有些年头的木屋,廊下挂着辣椒,走近看却生了白毛,也不知在这儿挂了多久。窗棂间挂着蛛网,窗台上厚厚一层灰。

  姜荻咕咚咽唾沫,鼓起勇气戳开窗纸,蹲在窗边往里瞧。

  屋内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人息。他皱了皱鼻子,闻到一股子发酸的霉味,如同腌过头的咸菜,是贫穷的味道。

  姜荻又溜墙根,查看了周围几户人家的屋子,竟然都没有人住。

  到村口抱着孩子迎接他们和尸体的妇人们都去了哪里?

  姜荻心惊胆战,思忖道,我勒个去,无头村无头村,该不会一村子都是鬼吧?

  可他明明……

  不待姜荻细想,耳畔就响起一阵猎猎的风声。

  飒!刺骨寒风穿堂而过,姜荻就地一滚,躲过一团黑雾似的阴风。

  咔嗒,夜鹰上膛。

  姜荻举着枪缓缓起身,四周僻静的木屋、古旧的石井居然通通换了副模样。

  木屋破旧不堪,井水枯死干涸,姜荻扶着门板站直,那块木门就跟豆腐渣一样塌得稀碎,道路两旁的槐树上挂着几副枯骨,随着夜风晃悠。

  “我操?!”

  姜荻想都不想就往村口的小院狂奔,踹开门想叫醒顾延,然而,迎接他的是灰尘漫天、空无一人的厢房。

  “哥——”

  姜荻慌了,去推其他几扇房门,同样空空荡荡,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不止顾延,张胖子和白师公他们全都不见了踪影。

  姜荻头皮冒冷汗,金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鬓边。

  他抿抿唇,提着枪走向安放尸体的耳房,门锁上贴的符纸被阴风吹得呼喇喇响,朱砂鲜红到刺眼。

  姜荻心思飞转,知道自己被困进了一个幻境,又或是机缘巧合进入了某个空间,想要出去,屋子里的尸体身上或许有答案。

  “呼。”

  姜荻轻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推开房门。

  嘎吱——

  木门大开,屋里黑洞洞的,姜荻食指扣在扳机上,提心吊胆地走进耳房,就见那七具尸体齐齐整整靠在墙边,脚下踩着竹竿,头上戴着斗笠。

  他正要走近尸体查看情况,身后却响起丁零当啷、哗啦哗啦的锁链撞击声。

  什么人?!

  姜荻咬咬舌尖,才没叫出声,而是握紧枪蹲在门后,准备给来人一梭子当见面礼。

  可是,下一刻姜荻就傻了眼。

  只见两个身形高大,比门框高上许多的男人走进屋子,他们一人穿黑,一人穿白,面上贴着符纸看不清样貌,长袍广袖头戴高高的纸帽,几乎要顶到天花板。

  再看他们手里勾着的锁链,姜荻登时明白状况——这两位,特么的是黑白无常啊!

  黑白无常进屋后,径直向七具立在墙边的尸体走去,长长的锁链自他们指尖蜿蜒至门外,宛如两条银蛇。

  “七条生魂?”白无常声音嘶哑。

  黑无常沉默点头。

  “为何一条也没有?”

  白无常十指间的锁链哗啦啦地震动,显出主人被放了鸽子的滔天怒意。

  姜荻躲在门后,眼见着黑白无常要吵起来,就趁此机会屁股蹭地往外挪。

  下一瞬,姜荻浑身一僵,感觉到两道冰冷的视线扎在他背上。他尴尬地转过身,讪讪举起手。

  “嗨?”

  嗖!锁链像银环蛇一般扑来,姜荻扣动扳机,烧灼弹砰砰砰砸向幽寒的铁链,炸开桃粉色的烟雾和火星,可那条锁链毫发无伤。

  白无常眼底掠过一丝讶异,收回锁链:“活人?枉死城里如何有个活人?”

  黑无常点点头。

  白无常怒而瞪他一眼:“你除了点头还会什么?”

  枉死城?

  我去!姜荻吃了一惊,他这是落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方才的一番交手,让姜荻心知双方实力差距不啻天渊,玩家有技能加持,到底是肉体凡胎,离天庭地府有编制的神明相差甚远。

  姜荻果断认怂,收起夜鹰举起双手,乖巧道:“无常大人,不好意思啊,打扰二位执行公务了。我在人头山无头村暂住,半夜睡不着在村里闲逛,一不小心迷路了。”

  “迷路?”白无常讽笑一声,是半点不信,勾起锁链在指尖转了转,“若不是你看上去阳寿未尽,今晚就该勾了你的魂,给那边七个充数。”

  我谢谢你啊。

  姜荻太阳穴砰砰直跳,忙不迭道:“我知道他们七个的魂在哪儿。”

  “哦?”白无常冷笑,“小小凡人,也敢当着本无常的面胡说八道?”

  锁链倏地刺到姜荻眉心,在毫厘之间停下,像蛇信子一般窸窸窣窣。

  “不是不是,您冷静!”姜荻后脑勺贴着门板,发根被冷汗浸湿,“我是真知道!他们七个是无头村人,五脏六腑被一个叫白师公的赶尸匠半道丢弃,这才失了魂魄。”

  黑白无常对望一眼,问他:“你知道他们的魂魄被丢在何处?”

  “我原本合计过两天下山去找来着……”姜荻唯唯诺诺。

  白无常把勾魂锁链拢入袖中,拿出一只卷轴和一支朱砂毛笔勾勾画画,少顷,赏光似的垂眸看姜荻。

  “人死后,该以生前所犯罪孽、所积阴德评判是非功过。善人重入轮回,恶人堕入地狱,可阴曹地府百官事务繁忙,来不及查验罪孽的生魂就会滞留在枉死城,等候无常勾魂。”

  姜荻怔了怔,问:“您是说,他们七个本该在这儿等着,现在魂不在枉死城,便无法入轮回?”

  白无常看了眼姜荻,凡人的魂魄氤氲着金光。

  他心里啧啧称奇,面上却毫无表情,颔首道:“既然你知道他们魂在何处,七条生魂就由你去寻,若是寻不到……枉死城不介意多几条生魂。”

  姜荻嘴角僵硬,心说,喂,这不是你俩的工作吗?不要把甩锅说的那么清新脱俗啊!

  “好的,没问题。”姜荻假笑。

  身后荡起阴风,锁链叮当作响,眼前黢黑一片的耳房和七具尸体像雾气一般被阴风撕扯开。

  姜荻的脑袋重重一沉,双脚踏空,下一刻,他霍然坐起身,双手撑地大口喘粗气。

  掌心的触感有些奇怪,姜荻低头,抓起一把蒙着露水的泥土。

  他转过头,四下看了一圈,震惊地发现他不在村中的石井边,而在村外一处土坡的泥坑里。

  远山杳杳,天蒙蒙亮。

  山坡上或大或小的坟包林立,姜荻看着自己睡着的坑,头皮发麻。

  这哪儿是什么泥坑,分明是个新鲜的空坟!

  他跌跌撞撞爬出坑底,小脸脏兮兮的,浑身泥泞,昨晚的经历越想越后怕,闷头飞奔过村口的石碑时,都担心看到的不是“无头村”而是“枉死城”。

  姜荻灰头土脸回到小院门口,正撞上脸色寒到极点刚从外头回来的顾延。

  “去哪儿了?”顾延沉声问。

  他眼睑微压,眼下挂着两道淡淡的乌青,看上去一晚上没睡。

  姜荻扁扁嘴,走上前去搂住顾延,泥点子往顾延身上蹭,把那人的衣服也蹭脏才满意,勾着脖子晃了晃,将后半夜的遭遇悉数道来。

  “这无头村大有问题。”姜荻信誓旦旦。

  顾延冷冷瞥姜荻一眼,直到姜荻亲了亲他的下巴,紧绷的嘴角才放松几分。

  “以后不许不告而别。”顾延说,“姜荻,你不是每回都会那么好运,遇到黑白无常算讲理的,如果遇到四面佛呢?”

  “知道啦。”姜荻心虚,“我们去把其他人叫起来吧,这无头村该好好查一查,还有黑白无常的事,最好也叫他们知道。别不明不白进了枉死城,出不来就糟了。”

  顾延嗯了声,攥住姜荻的手腕往院子里走,姜荻臊得慌,面皮发烫,但还是没抽回手。

  走了没两步,他们就停下脚步,死死盯着耳房的木门。

  安放七具尸体的耳房理应用符纸封死,可是此时,那道黄符却从当中裂开,被某种力量撕成两半,碎纸头凄凄惨惨地耷拉在门板上。

  姜荻和顾延面面相窥,顾延捏了下他的手心,而后松开手,两人一左一右地靠近耳房。

  嘭!

  姜荻踹开木门,一时间烟尘弥漫,他捂住口鼻咳嗽几声,惊讶地睁圆双眼。

  旁边屋子的张胖子和玲子听到动静都冲出房门,看到这情形纷纷愣住。

  半晌,玲子厚重刘海下的眼睛眨了眨,张口问:“出事了?”

  “嗯。”姜荻抿紧唇,“尸体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