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月前。
魏安帝允了玄将军辞官的折子后将军府就开始收拾行礼细软, 准备浩浩荡荡地告老还乡。
如今的玄家原是大家族的旁支,本家没落了才起的势,祖籍在京城隔壁的天南府, 虽然很久都没有回去了, 但找个偏僻地儿安安分分地养老,倒是不难。
然而将军府体量过大, 上上下下仆从也不少,搬家便是个了不得的大活儿, 忙忙叨叨了大半个月才勉强收拾完,终于择了个吉日,离开了京城。
而顾寒崧,则在改头换面后,混在了玄将军的搬家队伍中一同出了城。
只不过在此之前, 顾寒崧久违地见了余不夜一面。
当然, 按照这两人的谨慎与妥帖程度, 自不可能在万般紧张的时刻冒如此风险,毕竟他们俩又不是热爱搞事的顾烟杪。
余不夜到京城几年来, 与顾寒崧就完全没有说过话,而且鲜少有谁会将这两人联想起来——虽然都知道她与顾烟杪交好, 那毕竟是在南川的事儿。
而顾寒崧年幼时就来了京城, 怕是对京城的熟悉度比南川要高多了。
他们的偶遇充满了猝不及防, 又卡在这种微妙的关头, 不禁多了三两分宿命的味道。
彼时余不夜正在逛一家饰品店, 她背对着大门,坐在柜台前挑挑拣拣。
丫鬟顺着她的意, 拿起一串紫藤花的簪子, 轻巧地插进她梳好的发髻上, 而后余不夜举起铜镜,想要瞧瞧自己的模样。
于是在镜面的晃动中,余不夜看到了站在店外凝视着她背影的顾寒崧。
是她熟悉的,忧伤而眷恋的眼神。
失手跌落的铜镜面上裂开一道狰狞的伤痕,余不夜惊觉自己的骤然失态,可仍是片刻不耽误,迅速转过身后,望向顾寒崧的眼睛。
顾寒崧未曾想会被她逮个正着,见她骤然回眸,他的神态却已经收敛成为克制守礼。
他朝她轻轻地一点头,正要装作并不熟识,准备抬腿离开。
余不夜却追了出来,对着他的背影道:“世子留步。”
顾寒崧的脚步蓦然停驻,隐忍片刻后转过身来,表情亦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他平静地解释道:“非常抱歉,方才确实冒犯姑娘了,我只是路过此地,偶然看到余姑娘……”
仅仅一个余光掠过,便将她的背影认出。
既然遇到了,她也背对着自己,顾寒崧便想着,只多看一眼便好。
如此隐秘的愿望一瞬即逝,抬眸便与她对上视线。
余不夜见他仍愿意搭话,也定了定慌张的心神,毕竟她从未做过这般冲动的事情。
她仍带着惯有的优雅仪态,慢慢走至他跟前,福了福身,温柔地笑道:“我请世子去浮生记喝茶,世子可愿赏脸?”
余不夜微微垂眸,乍然看见顾寒崧的腰间竟然还别着她送的茶叶香囊。
香囊已经很旧,当年包在其中的茶香早已消失殆尽,可他仍然随身携带,思虑事情时,会下意识地一遍遍抚摸着香囊上淡紫色的纹路针脚。
不知为何,余不夜忽然有些鼻酸。
这一场盛大的暗恋,终究不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顾烟杪此人虽然性子跳脱,但自从在那个雪夜撞见顾寒崧拒绝余不夜后,便从未在余不夜面前主动提过顾寒崧,就算有时候难以避免,顾烟杪也会面容严肃地对她道:“不必因他耽误自己。”
是以余不夜一直认为,顾寒崧大抵只是对她有点好感,更多的只是她的单相思罢了。
顾寒崧顺着她的目光,知道她定是什么都明白了,此时遮掩的言语只显苍白。
他沉默一瞬也自觉难以拒绝,于是干脆也难得冲动一回,轻轻笑着说:“是我的荣幸。”
浮生记的雅间内,香炉里腾起淡雅的袅袅青烟。
余不夜遣走服务的茶侍,从容地为顾寒崧泡上一壶茶。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而投入地泡过茶,在尚书府的每一日,暗潮汹涌的勾心斗角已经让她疲惫不堪。
顾寒崧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着她融雪煎茶,时不时两人有个眼神对视,他都会对她安抚地笑笑。
他们之间,如此静谧而温情的时光,实在太过奢侈。
顾寒崧甚至都舍不得眨眼,生怕错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情不自禁地希望这一刻能无限拉长。
俗气的想法,却丝丝缕缕都是真心。
余不夜轻柔地将白瓷茶盏放在顾寒崧面前,问道:“世子记得这味茶吗?”
“记得,这茶名为‘知乐’。”顾寒崧温声道,“初次见面时,你便是用知乐来招待我们。”
他能记得,余不夜并不惊讶。
她端起茶盏,垂眸抿了一口知乐,平静地说道:“初次相遇时饮知乐,怎知再饮知乐,已是告别。”
顾寒崧陷入沉默。
凭借余不夜的聪慧,自然能猜到,多年未通过消息的他们,能够得此一见意味着什么。
今日一别,或许不久后便是生死两隔,再无相见之时。
“这些年,多谢你,辛苦你。”顾寒崧艰难地说,“抱歉,我什么都没帮上你。”
他分明不是想要说这些,可又必须要说。
“我知道的,没关系。”余不夜飞快地眨了眨眼,抑制住眼眶里的热意,“世子刻意不关注我,是为了保护我。”
余不夜使劲抿着嘴唇,压制着胸腔里源源不断涌出的委屈之意。
可垂眸的瞬间,泪水还是砸进了茶盏,融进了知乐茶。
从小所有长辈都夸她乖巧懂事,就算身世变迁,她亦是规规矩矩,从不怨天尤人,知足而安分守己过着自己的日子。
但其实,她很难过,却无人可说。
余不夜无声地低头流泪,顾寒崧迟疑后仍是伸出手,拇指抚摸上她的脸,缓缓地拭去沉重的眼泪。
他哽了许久,说出来的话仍有些颤抖:“我不敢让你等我,你明白的。”
他不敢给她任何承诺,甚至不敢给一个眼神,只怕将她往灾祸的更深处拖。
“我明白,我明白的。”
余不夜的泪好似断线的珍珠,她抚住顾寒崧的手背,半张脸埋在他的手心里,滚烫的泪水润湿了他的掌纹。
顾寒崧见她伤情,仿佛连呼吸都扯得心脏疼痛,最终他探过身子,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额角,浅淡的香气缠绕着眼泪的苦涩,这个仿若融入骨血的拥抱太紧,几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碾碎。
而后他捧起她的脸,很轻很轻地地,吻了吻她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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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晚霞张扬而灿烂,明亮得仿佛是一场艳丽的金红色火海。
顾寒崧走出浮生记的时候,怔怔地望着天边,那是他如今都难以触及的瑰丽。
余不夜则在浮生记留得久一些,她自斟自酌地将那壶知乐饮尽。
缓过神来后,窗外的霞光已经散尽,遥远的夜空月明星稀。
未消多时,她便恢复了惯常的端庄典雅。
除了微红的眼睛,几乎看不出她有任何异样。
可余不夜仍是有些恍惚。
她离开浮生记时,未曾注意到隔壁雅间内,谁注视她的背影时,意味深长的眼神。
余不夜回到尚书府后,又做回她深居简出的吴家大小姐。
因为吴黎的失踪,导致吴家再次受到极大的打击,作为始作俑者顾烟杪的闺蜜,她自然不会出去讨这个嫌,现在父母见她都不会给好脸色。
不过,吴家的事情对于京城即将掀起的波浪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虽然早有预感,但真正听到大街小巷传来的消息时,余不夜仍然提心吊胆了一回。
如今人人都在讨论,镇南王终于走上了起义篡位的道路!
他原是太子,手里也有先皇让他继位的遗诏,此时在南川拥兵自重,准备进军京城。
魏安帝得位不正,是该归还皇位的时候了。
这件事情发展到此处,仍是皇家内部的争斗。
但平民百姓却惊讶地得知,玄家开诚布公地表示,玄家连带着黑铁骑,皆投于镇南王麾下。此时玄将军夫妇已然护送顾寒崧至南川,玄家兄弟与顾烟杪仍镇守在北地。
随着北地也成为了反叛地,一时之间,京城或成南北夹击之势。
魏安帝骤然面对此不利局面,第一反应是故技重施,想要联系北戎军进行合作,企图用他们牵制住北地的黑铁骑,他便能集中兵力攻破南川来的顾家军。
可西凉却在此时宣布中立,但会为镇南王提供一定程度上的便利。
这番话的意思是,西凉作为同样与北戎接壤的小国,若是北戎再次发兵袭击北地,老巢很可能就会被西凉偷了。
所以北戎此时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同样保持中立。
魏安帝气涌如山,简直想吐血,只觉得曾经对他们所有的慈悲宽容全都喂了狗。
镇南王一家都是刻薄寡恩的小人,面儿上唯唯诺诺,留他们一家性命至今,非但不感恩还敢有如此狼子野心,玄家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叛主叛得利索得很,这两家如今狼狈为奸,竟还想回头咬他一口。
北戎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该要他们做点事时屁用没有,早知便该让玄家给他们整灭族算了。
骂过一回,魏安帝却也能稳住心神。
他调兵遣将,派出了镇国将军谢然与云家小将云风,领军三十万,准备正面迎战!
由此,这场酝酿了多年的夺位之战,终于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