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将此事报给魏安帝时, 魏安帝久久未曾言语。
此事明面上,是小姑娘吵嘴的事情都要闹到他面前来,属实小题大做。
大理寺卿恪尽职守地去查了此案, 禀明镇南郡主所言非虚, 吴家养女确实对她以及镇南王府进行了言语侮辱,真要判, 也能坐实罪名。
但魏安帝非常明白顾烟杪背后的深意。
对于兵部尚书府打着“吴黎当太子妃、吴清清当贵妇”的算盘,他并非不知, 心下也极为不满,只是念在老尚书有从龙之功,且看重吴家的家族势力,不然早就容忍不了一个养女在东宫里跳来跳去了。
魏安帝对这种事敏感得很,他自己本就是庶子加私生子的身份, 哪个都不算光彩, 多多少少都透着名不正言不顺的意味。
所以上他位之后, 明嫡庶成了很重要的事情。
他无数次对太子说:“你要娶的是尚书府嫡女,是这个头衔, 以及她身后的家族势力。”
太子如何不能明白呢?
但是吴黎明显就不是个甘于做妾的,甚至也不会允许他有妾室。
魏安帝根本理解不了儿子的恋爱脑, 太子也执着地要让吴黎做正妻。
因为这个无法解决的矛盾, 魏安帝打不得骂不得, 只好把他赶去了天圣宫。
对于吴黎, 魏安帝满腹怨气, 他虽然觉得儿子榆木脑袋,却更讨厌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女。
可他却一直没有由头处置这妖女, 若是不小心做得过了, 傻儿子得找他拼命。
顾烟杪来了之后, 先是借着送钟表点了兵部尚书府,若其是个乖觉的,便该自行处理好这破事儿,按住养女,老老实实商量太子与嫡女的婚事。
然而兵部尚书府被状告对皇室大不敬一事,本身就释放出一种信息——在得知太子受伤、储位堪忧之际,他们再次选择李代桃僵,企图将吴黎许配给太子,表面上还伪装成是太子紧抓不放。
这简直就是太不把魏安帝当回事儿了。
于是顾烟杪走在风口浪尖,背了众矢之的的责任,竟然给皇帝做顺手人情,直接将这现成的由头递给魏安帝。
——只要吴黎消失,尚书府就没有第二种选择了。
魏安帝见她这算盘打得响亮又坦诚,直截了当地向他表明,这是双赢的局面,您又何乐而不为呢?
别的不提,她在揣摩他“说了矫情不说又烦”的心思上面,倒是厉害得很。
若她不是镇南郡主,魏安帝都要有点喜欢这小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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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安帝在宫里思虑万千,一时半会都没有拿定注意。
大理寺卿对于此事心里门儿清,这就是皇家家事儿,他根本无权置喙,于是在他前去宫里请示陛下意见时,留了顾烟杪在大理寺继续走告状流程。
毕竟事发突然,她连诉状都是在大理寺现写的。
眯眯眼的主簿从未见过这番阵仗,捏着鼻子瞧着借了他书案的镇南郡主,正俯身洋洋洒洒写字,而后又暗戳戳地观察她身后静静站着的余不夜。
不禁心道,这吴清清也是个人才,跟着外人状告自家,可真够大义灭亲的。
余不夜只能礼貌微笑:“……”
虽然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但确实不知道怎么解释呢。
写好了诉状,顾烟杪问主簿:“何时升堂?”
主簿吹了吹诉状上未干的墨迹,耐心地与她扯皮:“郡主稍安,总得等我们调查清楚事情真相吧,到时候自会请郡主来。”
顾烟杪知道他这是要等魏安帝的态度,便也不为难人家,笑吟吟地道了谢,而后在一众看戏的眼神中,拉着余不夜离开了。
主簿笑一声,摇摇头将诉状收好了,这郡主看着年纪不大,在藩地自在惯了,来了遍地非官即贵的京城却也不改嚣张,人家骂她一句,竟是要告大不敬。
少年人啊,总是太把自己当回事,若不吃些苦头挫挫锐气,哪儿能知道世界之大呢?
顾烟杪并非不知身后人明里暗里的腹诽,却毫不担心。
于是上了马车后,决定带着余不夜去饕餮楼吃点儿好的,去去晦气。
饕餮楼的烤鸭,是玄烛推荐的菜色,外酥里嫩,香得不得了。
顾烟杪向来心大,看见脆嫩的烤鸭便将万事抛却脑后,专心致志地埋头苦吃。
结果一抬头,见余不夜兴致寥寥,好似很没胃口。
余不夜与她对上视线,绽放出温柔的笑意,打趣道:“你可真是心理素质奇佳,三斧子把外面搅和得风生水起,然后跑来这里吃得欢实。”
顾烟杪叼着肉肉沉默片刻,伸手去摸余不夜的手背:“委屈你了。”
她状告兵部尚书府,自然会牵连到余不夜,最轻也是回府遭到一顿训斥。
余不夜捏捏她的手心:“道什么歉,今日你可是来替我撑腰。”
两人向来心照不宣,顾烟杪笑着安抚道:“着实是一步险棋,但若是走好了,也能增加你在尚书府的分量,日子便能好过些。”
“我都明白,就算是一个小小的内院,谁也不想被分权。”余不夜点点头道,却仍是犹疑,“只是我担心你风头太过,要遭人嫉恨,这次事情,陛下大概还是会重拿轻放。”
“这倒是无所谓,我们的最终目标并非吴黎,而且陛下再轻放,也必不会让她好过的,你且等着看好戏便是。”顾烟杪随意道,“陛下这人,最擅长就是打肿脸充胖子。”
按照之前谢家女一事,便可看出来,魏安帝是个极爱面子之人。
他就算天天想着要搞死镇南王一家,但只要镇南王没有直接起义篡位,他都能装作大度地留他一命。
对于谢家与太子一直以来对镇南王府的迫害,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一切前提,是这些不体面的事只能悄没生息地进行,不能搬到明面上来。
如果搬到明面,便是有损皇家颜面,他决不允许。
——当年他未杀镇南王,也是为了自己堂堂正正地上位,否则以后史书上就算记载他千秋万代,这一抹黑历史也无法抹除。
既然要立牌坊,还立了这么多年,这时候就没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道理。
见顾烟杪说得笃定,余不夜便顺从地笑笑,再不言语。
顾烟杪见她这般模样,实是心有不忍,如今她的神态与早年间在南川时千差万别,笑容仿似面具,话也少了,整个人仿佛浸透在浅浅的疲惫中,郁郁不已。
显而易见,余不夜在抵达京城的第一天起,就不再是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余家小姐,而是万事皆不由己的尚书府不受宠的嫡女。
她的“身价”,谁都能衡量一二。
余不夜从轻松的环境,跳到一个需要殚精竭虑才能获得别人基本尊重的地方,费尽全力才堪堪能够明哲保身,实在是太累了。
顾烟杪叹口气,都是在泥潭里挣扎的人啊。
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想想便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嫁给太子的。”
余不夜又笑了:“嫁不成世子,嫁给谁都一样,我虚长你几岁,却还要你为我烦心,真是让姐姐自惭形秽。”
“说这话就见外了。”顾烟杪向来不拘小节,一挥手按住了余不夜的客套话,随即又打听道,“对了,我收到一封李相府发来的梅花宴请帖,听说很是热闹,你会去吗?”
而且这次梅花宴定了浮生记的茶点,当时徐掌柜来请顾烟杪拿主意时,她还挺疑惑,心里冒了两三种可能发生的危机,后来听说是李相夫人特别喜欢那款焦耳茶,才放了心。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去。”余不夜介绍道,“这梅花宴也算是京中传统了,早先是昭华大长公主年轻时爱置办的宴会,也就是李相的祖母,召集京城中年轻一辈的公子小姐来热闹热闹,实际上许多人家趁着这时机相看婚事呢……所以,哪怕大长公主业已辞世,这习惯也传了下来。”
哦,相看婚事。
顾烟杪点点头,跟她没什么关系。
“梅花宴上也经常办些小比试,由大长公主……如今是李相夫人来出彩头,赢者得。”余不夜说道,“不过都是些简单的琴诗书画类别的东西,给宴会锦上添花罢了。”
哦,琴诗书画。
顾烟杪继续点点头,还是跟她没什么关系。
不过若是余不夜也去,她就陪着去好了,而且上次见到李相夫人,也没有好好打招呼。
这么多年来,闺蜜两人好容易才见一面,自然凑在一起细细密密地说了许多私房话。
从饕餮楼里出来时,已是华灯初上。
吴家遣人来催了许多次,让余不夜回府。
这会儿他们已经得知了顾烟杪告状的事情,但暂且只能打落牙和血吞,当着镇南郡主的面儿,实在不敢对余不夜说什么重话,只能委婉至极地三番四请。
许久,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动了身,相携着离开了饕餮楼。
饕餮楼楼上雅间的窗沿边,一位风雅公子正赏着冬夜景色,垂眸却看见一抹正红。
他凝神一看,着实不知京城有这般颜色。
顾烟杪只顾着与余不夜谈话,完全不知自己一闪而过的霞明玉映的面容被别人看在眼里,顿时惊艳不已。
那人颇具欣赏之意地看着顾烟杪与友人巧笑嫣然,上了马车后徐徐而走。
顾烟杪亲自送了余不夜回尚书府,留了一句“明后日得空便来寻你出去玩”。
意思非常明了,相信尚书府也能悟到,必然要对余不夜客气些,少整那些软禁跪祠堂抄经书之类的把戏。
她当然知道尚书府瞧不起她,但没关系,就如同今日状告一事,事儿虽小,但她名正言顺且理直气壮,为的就是膈应他们。
回世子府的路上,马车又摇摇晃晃地经过京城繁华的街道,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顾烟杪一手撑着腮帮子,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撩开车帘子,看着窗外灯火辉煌的车水马龙,明亮的颜色在她深色的眸子里一闪而过。
她的眼神忽然亮了亮,回头差遣沉香:“去给我买几根糖葫芦,买山楂的,糯米的,看看有其他水果的也要,多买一些。”
沉香应了一声,转身下车了。
顾烟杪圆润的指甲敲在窗沿,欣赏着这人来人往的街道。
京城的街道,也远比南川的街道荣华得多,简直如同地上天宫一般热闹。
但这花花世界下,无数权力与利益勾结,各处派系牵一发而动全身,暗流汹涌仿佛是黎明前的黑暗。
她看着喧哗的场景有些出神,心里却想到了别的二三事,依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容颜却也成为了一道风景,又落入了别人的眼中。
仍是那位风雅公子,站在不远处,朝顾烟杪处遥遥看来。
他已经确定,这正是早些时候在饕餮楼处惊鸿一瞥的女子。
身边跟随的小厮极善于察言观色,连忙拱手问道:“公子,可要奴去查明这女子的身份?”
风雅公子轻蔑一笑,漫不经心道:“不必。”
若他要查,自然能轻易地查到。
可他却并无动作,只是赞了一句她的好颜色。
未消多时,她的丫鬟买好了糖葫芦,上了马车后,她便也放下了帘子。
马车徐徐而动,不久便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风雅公子瞧着马车背影,仍站在原地,负手而立。
他在京城向来便有钟爱美人的名声,身边也从不缺女人。
许多人为了讨他欢心,总会安排难得一见的美人与他相见。
但今日碰巧见了两次的这位贵女,倒不知是真有缘分,还是别有居心者为了接近他,而故意为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