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梧心里带着不小的怒气, 但转念一想,气归气,手上动作倒是不含糊。指尖径直碰上下颌处的系带扯开, 祁梧抬起另一只手抓着帽沿, 动作自然流畅的摘下了帷帽。

  商扶珩就噙着笑看着他的举动。

  那张今天见面起就一直藏在帷帽下的脸,可怜见的,总算能见见太阳了。

  把帷帽顺手放到桌面上,祁梧笑盈盈的对商扶珩说:“殿下说笑了, 你方才也说我这人有个优点就是谦虚,所以殿下前头说了我面目难看,我也就顺势那么一认罢了。实则容我自夸一下, 我觉得我这张脸还不错, 用不着外物修饰。”

  闻言, 商扶珩轻轻挑了下眉:“你倒确实是个能屈能伸的, 刚刚还横眉冷目呛人得很, 现在就笑得跟上门拜年的黄鼠狼一般。”

  祁梧还是笑眯眯的, 由着商扶珩说, 他也不反驳, 只问自己关心的:“殿下方才说的是真的?我这两日在城中走访了大大小小好些个卖胭脂水粉的铺子,都说没那么好用的东西。殿下那里怎么会有?”

  商扶珩没有马上回答, 而是扇子一合,折扇指向自己这边对面那个位子, 还是那句:“坐回来再说, 你离得这般远, 叫本王觉得更与你不投缘了。”

  祁梧很礼貌的表示拒绝:“还是不了, 楼下大街人来人往, 叫旁人看见殿下与我在一起不大好。”

  “不大好?”商扶珩饶有兴致, “听着不像是为本王考虑的意思,你是觉得本王不配与你同坐一桌?”

  “不不不,是我不配。”祁梧客客气气表示。

  这可是能蹦跶到大结局的反派人物,祁梧觉得自己咖位不够。

  商扶珩一笑:“是吗?可你最开始进来后,轻车熟路就坐到了我对面,可瞧不出半点不配。我最后说一遍,过来。”

  ……那不是刚才戴着帷帽吗,就算在这荔城被人注意到了,等日后他离开了这里、也离商扶珩远远的,谁还惦记那个和战神在茶楼喝茶的人是谁。

  祁梧撇了撇嘴。

  商扶珩便好心提醒他:“你现在可没戴帷帽,注意着点表情。”

  “算了,您这最后通牒我不想接。”争取过了就放弃,祁梧觉得挺不错……虽然他真的很想要商扶珩说的那东西。

  祁梧重新拿起帷帽,想要戴上离开。

  商扶珩有点无奈的摇了摇头。祁梧这性子,他倒确实有些没想到,怎么就这么叛逆呢。

  “罢了。”

  山不就我,我就山。商扶珩站起身,手持那柄折扇朝祁梧走过去。

  见状,祁梧眨了眨眼,有点意外于商扶珩的坚持……既然如此,他便把帷帽和想要离开的念头都暂时放下了。

  商扶珩坐到祁梧对面的长椅上,慢条斯理开口:“行军打仗兵法诡谲,有些事情不太适合一些面上、手上……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有特殊印记的人做,但有人先天胎记或是带痣点,有人后天意外受伤留下疤痕……所以前些年,我叫人研制过一种药脂,那药脂掩瑕效果极佳且久用亦无害,还能通过调整配方中各药材的含量,配出极为贴合不同肤色深浅所需的成品。”

  说罢,商扶珩微微停顿,然后轻笑一声:“祁公子瞧着很是心动?”

  祁梧自然心动。

  “这般好的东西,殿下怎么不顺便推向市井,惠泽老百姓呢?”祁梧眨了下眼。

  要是推广了多好,他直接去店里买就是了,还用在这里跟商扶珩周旋?

  “配方中的药材都颇有些稀罕,且那药脂虽久用无碍,但药脂本身能存放的时间不长,一瓶药脂顶多三月便不再起效,寻常人用不起。”商扶珩好脾气的耐心回应。

  “再说,寻常人用那东西做什么?万一叫那些个逃犯用了,遮蔽了面上显眼的标记,反倒是不好。所以本王不仅没有惠泽百姓的念头,还下了严令,便是军中制药取用都需有批令和记录。”

  说罢,话头一转,商扶珩轻啧了声:“说起来,祁公子也是个逃犯啊。”

  祁梧:“……”

  “殿下能直说吗,您老人家到底要如何才肯帮我、让我如愿?”祁梧问。

  商扶珩轻轻挑眉:“本王方才就想说了,你这称呼有趣得很,要么‘你’啊‘你’的半分敬意都瞧不见,但凡称句‘您’,后头必要紧跟着‘老人家’三个字反讽得很,你可是真诚心想要本王帮忙?”

  “自然是诚心的。”祁梧笑得非常真诚,“只是世人皆说祁族族人久居穷乡僻壤,我一个自幼在族地长大、两月前才从族地出来、又在马车上封闭了一路的人,难免规矩不够,殿下莫要跟我计较。”

  规矩不够这一点,商扶珩倒很是认同。他微微颔首:“既然规矩不够,那本王很乐意提点你一番。这样如何,后日.你到韩府上,在我身边做一日小厮,之后我便将你想要的药脂给你……不算为难你吧,是不是很容易?”

  祁梧蹙起眉:“您身边瞧着,可不像是缺小厮伺候的。”

  “你。”商扶珩却道。

  祁梧没能马上反应过来商扶珩的意思,愣了愣:“嗯?”

  商扶珩觉得自己今天该是心情不错的,还挺有耐心,见祁梧没明白过来,他便好声好气说:“我这人就喜欢不讲规矩的,也不喜欢听人虚情假意的称呼,所以建议你改口。”

  祁梧明白了,点点头:“那自然好,你继续说。”

  商扶珩莞尔,这才接过祁梧刚刚的问题:“我身边自是不缺伺候的人,不过么,后日柳律一行人该是要离开荔城了,柳律那人讲规矩得很,定然会到韩府上与本王辞别。本王想看戏,届时想瞧瞧你若是不戴着帷帽,出现在柳律面前,可会让他认出来。”

  闻言,祁梧睫羽微动:“就这么简单?殿下可别事后反口。”

  “就这么简单。”商扶珩道,“不过,届时你可不能装哑巴,本王要听你与那柳律说话。”

  祁梧:“……可以。”

  实不相瞒,对于商扶珩这个颇有点搞事情的要求,祁梧其实还有点心动……毕竟听上去确实很好玩。

  “祁梧”的后事可都是柳律一手操办的。

  “既如此便说定了,后天一早你到韩府去见我,今日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商扶珩突然下了逐客令。

  祁梧一笑:“好。”

  重新戴上帷帽,慢悠悠系着下巴上的细带时,祁梧突然又开口道:“殿下,你刚刚纠正了我对你的称呼,那我礼尚往来一下,能给你个建议吗?”

  闻言,商扶珩有点感兴趣:“说说?”

  “你能不能别一会儿‘本王’、一会儿‘我’的自称,听着费劲儿。”说罢,祁梧转身离开。

  商扶珩轻笑了声。

  然后他站起身,走回了之前一直坐的那张桌边,坐下后便盯着楼下看。没过一会儿,被帷帽遮掩了面容的祁梧便走出了客栈、回到了大街上。

  比起来时的步伐速度要快了不少,显然情绪起伏得厉害,估计是气着了。

  “还挺好玩。”商扶珩自顾自下评论。

  自从南边和北境安定下来后,他在宓城养老了两年,当真是有些无所事事,很久没遇到这般好玩的事了。

  或者说,不是事情好玩,而是祁梧这个人有意思得很。

  “与其说像拜年的黄鼠狼,不如说……像只兔子似的。”商扶珩的目光还落在街下,看着人群中祁梧的背影,“……狡兔三窟,像只狡猾坏心的兔子,只看面相倒是乖巧纯真得很。”

  再过两日,把这兔子骗回宓城去,想来不会亏。

  商扶珩本来没想把祁梧怎么着的,他原本吧,还真盘算着可以帮祁梧一把,反正只是随手的小事,人好不容易从柳律手底下逃出来,商扶珩平日里疯归疯,不做那扫人家兴的事。

  只是今日聊得愉快,商扶珩琢磨着宓城也无聊了好些日子了,这回正好弄个鲜活的回去。

  眼瞧着祁梧走远了,背影彻底融进了人群里,商扶珩收回目光,叫上还缩在外面候着的奉墨,回韩府。

  韩府府上,韩无霜正在被韩家主母嫌弃:“琅王殿下去哪儿了你不知道,琅王殿下什么时候出门的你也不知道,就让你好好招待琅王殿下,你却可着劲儿偷懒,也就是殿下大度不觉得我们怠慢……”

  韩无霜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听着,直到门房的人来送话,说琅王殿下回来了,韩家主母才歇了口气,韩无霜顺便逃出生天,匆匆丢下一句“我这就去好生招待殿下”就赶忙离开了。

  要韩无霜说,他可冤枉了,他忙着呢。琅王殿下突然要了隔壁那闲置的宅子,又说不是想自己住过去,完了还想给韩家那宅地的钱,韩无霜哪里敢收,推拒了之后就又吩咐人配合牙行,稀里糊涂将隔壁那宅子卖了出去。

  虽是稀里糊涂和难免好奇,但毕竟是商扶珩要做的事,韩无霜连查都没敢去查,反正配合着过了府衙的见证,回到府上才知道商扶珩出去了,一出门就是一个上午,连午膳时间都没回来。

  到客院见到了商扶珩,韩无霜也没问他今儿个出门都去哪儿了,只汇报道:“殿下,隔壁那宅院已经过到您说的那位公子名下了。”

  商扶珩微微颔首,过了会儿突然想起来问:“他用的什么名字?”

  韩无霜愣了愣,反应过来回答说:“那公子的姓氏很是少见特别,姓雾名起,名字也特别得很。”

  雾起……商扶珩心下一乐,只觉得祁梧这人懒得很,取个假名都不乐意多想一些,硬生生把自己的名字倒了过来再换个调子,弄了个奇奇怪怪的假名。

  这可是要落到户籍纸上的名字,也不讲究一点。

  “殿下?”见着商扶珩的表情,韩无霜有点迟疑喊了他一声。

  商扶珩抬手挥挥:“无事了,你忙去吧。”

  祁梧原本是吃撑了出来散步消食的,没成想遇到了商扶珩,倒是又吃了一肚子气。

  不过气归气,商扶珩那人再麻烦,祁梧后天也是要主动去找他的。祁族人颈后的印记不是个小问题,商扶珩能帮他解决,祁梧觉得今天还是很有收获。

  ……只是想从商扶珩那里索取一点药脂,应该没有与虎谋皮那么大的风险。

  第二天,吃过午饭后,祁梧如约来到牙行,顺顺利利领到了韩府和孙府之间那套宅院的房契地契,还有他非常之梦寐以求的户籍纸。

  户籍纸到手,他以后也有个能光明正大拿出来示人的身份了。

  因为这单生意挣了不少的牙行管事笑得牙不见眼:“公子,你那宅院可是今日就要住进去?若是的话,我们牙行能派人为您再做一遍简单的洒扫,不收钱的那种。”

  祁梧摇了摇头,婉拒了。那宅院虽然干净、东西也齐整,但现在就住进去的话也挺不方便,屋内的家具祁梧都想重新换,还有些日常用品也要购置,毕竟这年头不像后世用水用电照明方便,想拎包入住着实有点难度。

  祁梧打算解决了颈后印记的问题,就聘几个人把宅院里该搬的东西搬走、该新添的都购置好。只请短工,收拾好了他也不急着去住,毕竟要不了多久他是要离开荔城的,不方便请长工,可如果没有雇请人,那么大的宅院祁梧可没办法独立生活。

  他这人从前就是娇生惯养长大的,现在手里又不缺钱,可不想委屈自己的生活条件。现在那个客栈住着就很好,反正他之前定了整整一个月,本身就还没住满。

  等住满了,也差不多准备离开了。

  为着日后的生活质量着想,祁梧是想找个能养老的、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定居,偶尔花几个月去其他地方旅个游散散心,那样的日子想想就非常舒坦。

  “在下姓雾,与琅王殿下约好了今日来府上叨扰拜访,还烦请通禀一声。”

  拿到户籍纸的第二天,就是祁梧和商扶珩约定好的日子。反正都决定要来了,祁梧也不想另生事端,所以很规矩老实的一大早就到了韩府敲门。

  来开门的韩家家仆听了祁梧的话,客客气气把他先迎了进去。

  祁梧在前院的花厅坐着等了一会儿,便见到眼熟的奉墨前来接他。

  “琅王殿下住在府上客院,公子请跟小的来。”

  然而到了客院,祁梧没能马上见到商扶珩,而是被奉墨先带到了一间屋子里。

  奉墨笑得格外努力:“公子……这当真不是奉墨为难于您,而是琅王殿下吩咐了,说……得让您先换身衣裳再去见他……就是这身,咱们韩家府上小厮都穿这身……”

  “不过琅王殿下还特意吩咐了,说是要给您备一身崭新干净的!您瞧瞧,这是之前做多了一直存在府上库房没人穿过的,拿出来后又连夜让负责洗衣裳的人给洗净熨烫了,还特意熏了香!熏香也是琅王殿下特意吩咐的!”

  祁梧:“……”

  那我可谢谢战神他老人家啊,这么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