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荷茶楼位于荔南大街最热闹的正中间地段, 生意自然不会少,不过眼下茶楼楼上空空荡荡,二楼里外一眼瞧过去少说十来张桌子, 就只有最外面一张边上坐了人。

  祁梧在奉墨的领路下上了楼, 撩开门帘,便看到了独自占了一整层楼的商扶珩本尊。

  这南征北战多年、该是沙场上见惯了血气脏污的战神,似是很喜欢穿近白色的衣袍。头回见便是一身清浅,这回换了身款式细节不一样的, 颜色倒是大差不差。

  反正商扶珩也没开口说话,祁梧也懒得主动搭腔,便打量了下商扶珩的模样穿着, 然后潦草下定论觉得这人肯定特麻烦。

  祁梧戴着帷帽, 商扶珩瞧不清他的表情, 但见他就站在进门处不说话也不走动过来, 商扶珩便也饶有兴致的缄口不言。

  看谁更会沉默。

  可怜了奉墨这个小厮, 见状摸不着头脑得很。

  好一会儿, 带着几分警惕和烦躁, 祁梧抬脚径直朝商扶珩那桌走过去, 也没打招呼便主动在商扶珩对面的位子坐下了。坐下归坐下,祁梧也没打算主动开口, 他走过来只是因为在门口一直站着,站累了。

  商扶珩却是一声轻笑, 然后抬手挥退奉墨:“外面守着去。”

  奉墨巴不得到外面去, 闻言赶忙应下, 老老实实退出去了。

  “不会说话倒也不妨事, 先喝杯茶?”商扶珩语调悠悠的, 说这话时还当真拎起茶壶、翻过一个新的茶杯, 给倒了一杯茶推到祁梧面前。

  “毕竟是打着请你上楼喝茶的名头,总不能光说不做,我这人最不会信口雌黄,倒是与你这爱胡言乱语的喜好不同。”

  听着商扶珩说话,帷帽下祁梧轻轻眨了下眼。

  ……果然没那么多巧合,这商扶珩就是闲着无聊真把他当嫌疑犯查过了。

  查到了多少?

  如果从头回见面那天起,商扶珩便派了人跟踪盯着他……那他进出驿站的行动,还有他的身份……

  来都来了,祁梧沉下心思,总算说了上楼以来头一句话,语气十分温和:“劳烦琅王殿下惦记,前些日子多有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这种走形式的客套话,祁梧会得很,要不然之前也不能那么容易的糊弄住柳律和谢景行。尤其是谢景行,后来几乎把祁梧当成了“战神殿下大周国后援会”同好粉丝,祁梧借着机会从他那里不动声色套到了不少想要的信息。

  说点虚头巴脑的话,社交嘛!

  “若是之前没见过你,只听你这说话的语气,倒还真像个有礼貌的好孩子。”商扶珩却是慢条斯理的点评道,随即话头一转,笑意更加明显,“只是,你莫不是忘了早先自己说过的话?”

  你才是好孩子,你全家都是好孩子,尤其是那个将来要杀了你的皇帝侄子更是个好孩子!

  腹诽归腹诽,祁梧弯了弯唇,还是温温和和的:“我说过什么?”

  商扶珩记性好啊,给祁梧转述道:“那日.你不是说,我是有意为难于你,抬出琅王的名头不够,便胆大包天假装琅王吗?怎么这回一来,倒是老老实实认了。”

  闻言,毫不意外的祁梧语气不紧不慢的回答:“那回是我的过错,我心知自己理亏,但那时还忙着有其他事要做,并不能多逗留,所以只能放肆装作没认出来,只是想尽快脱身罢了,还望殿下见谅。”

  “哦,我若是不见谅呢?”商扶珩却道。

  祁梧便抬手端起面前那杯茶:“那我以茶代酒,向殿下赔……”

  商扶珩嗤笑一声打断了祁梧的话,同时动作流畅的从一旁的饮茶器具中抽过一根细杵,直接压到了祁梧手里那杯茶上面,拦下了祁梧想要喝茶的举动。

  “祁公子你这脸皮倒是不薄,以茶代酒这样的话,似乎不该从赔罪的人嘴里说出来。”商扶珩说完,才将细杵随手丢回了器具里。

  祁梧端着茶杯的手上力道蓦地加重,他滞了滞,才缓缓放下茶杯。

  就像祁梧没打算掩瞒自己知道对面坐着的是战神琅王殿下一样,商扶珩也没有掩瞒他知道祁梧真实身份的意思,顺势便自然的叫出了这声“祁公子”。

  祁梧抿了抿唇:“冒昧问一下,殿下怎么知道我姓什么的?”

  商扶珩唇角微扬:“实不相瞒,只因我也很冒昧,让手下人暗中跟了祁公子几日。”

  “几日?”祁梧跟着追问。

  不到黄河心不死,祁梧非要知道个究竟。毕竟商扶珩知道了他是祁族人,和商扶珩知道了他是从驿站、给皇帝送亲的使臣队伍里假死逃出的祁族人,这两件事之间有天上地下的差别。

  商扶珩倒也很好心的配合:“约摸着是头回街上遇见之后,第三四日起吧。不过我那手下人能耐不够,头先两日竟是一点祁公子的踪影都没见着。”

  祁梧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放松……只要不是第一次遇见当天就跟着他,他的身份说不定没有被知道。

  “不过……”商扶珩却又紧跟着道,“好在后来驿站大火,祁公子再次出现在市井之间,才让我那手下人不至于无功折返。”

  手蓦地再次攥紧。

  商扶珩特意提那驿站大火,意思很明确了,就是在跟他说“我知道你是原本要进宫的祁族人”。

  稍许之后,祁梧反倒放松下来。话都说开了,总比藏着掖着拐弯抹角来得好。

  商扶珩没有直接叫上柳律来抓他,那事情就不算糟糕。

  “谢殿下解惑。”祁梧还是很有礼貌的,“想来眼下大周边境确实足够安稳,不然殿下也不能在这荔城这般的悠闲。”

  商扶珩没搭理祁梧这阴阳怪气的话,只瞧了瞧祁梧脑袋上的帷帽,轻啧了声,有些不满了:“摘了。”

  祁梧眨了下眼:“什么?”

  商扶珩再次道:“我不跟没脸的人说话。”

  祁梧:“……”

  商扶珩突然的耐心告罄,巧了,祁梧也不是什么有耐心的好脾气人。

  “那刚刚说话的人是你精神分裂出来的?”祁梧反唇相讥。

  然而这话触及到了商扶珩的知识盲区:“精神分裂?”

  琢磨了下这个词,商扶珩却又笑起来:“倒是个好词啊。”

  至于祁梧突然丢掉的温和乖顺,商扶珩并不在意。

  夸完这个词,商扶珩再次盯回祁梧的帷帽:“摘了,不然送你去国寺。”

  柳律那些人现在都还在国寺没有走。

  其实为皇后祈福这个事儿,原本只安排了八天,柳律他们按着最开始的计划的话也该走了。但这不是中间回来驿站处理“祁梧”的后事吗,耽搁了两日,柳律作为殿前副都指挥使,得把这两日在国寺里补上,所以现在还没走。

  只是商扶珩这话吓不到祁梧。

  祁梧是有些反骨在身的,他可以自己不安自己担忧,但别人利用他的隐虑来威胁他,那就不行。

  “不摘。”祁梧眉眼锐利起来,“你若是愿意,自然可以把我绑到国寺去,不过绑过去之前记得先毒哑了我,免得叫我胡乱说些话来污了殿下的名声,反正我胡说八道的能耐,殿下是见识过的。”

  “你这般不客气,就不怕本王直接杀了你了事?”商扶珩说着,随意摸过放置在桌面上的折扇。

  这会儿又是“本王”了。

  祁梧撇了下嘴:“殿下若是想杀,何必还那么麻烦叫人跟踪查我,今日又搁这儿蹲守请我上来喝茶……”

  “蹲守?”不等祁梧话说完,商扶珩莞尔,“这次的词可用得不好,难听得很。”

  “罢了,不摘便不摘吧,你面目丑陋,别吓着旁人。”商扶珩又语气温和的妥协道。

  对此,祁梧表示您说的都对:“可不是吗,我这面目可憎得很,吓得殿下夜间做噩梦就不好了。”

  商扶珩还是温声回他:“本王今日确实不是特意在此处等你,只是对你有些感兴趣,知道你就住在这附近,盘算着若是有缘,说不准能真请你喝上一盏热茶。”

  “没成想,你我之间确实有几分缘分,这不就又遇上了。你可知本王为何对你感兴趣?”

  商扶珩态度和善起来,反倒推着祁梧的语气越发张扬放肆:“还不是闲的。”

  商扶珩带着笑,一副并不生气的模样:“因为觉着你特别,一点都不贪慕虚荣。旁人知道是进宫伺候皇上,都是争抢着去,生怕自己在路上出了岔子,偏生你想方设法还真逃了出来。本王就喜欢你避皇帝如蛇蝎的模样。”

  闻言,祁梧轻声一呵:“那殿下该去我们祁族的族地瞧瞧,那里一抓一把我这样的,定能让殿下喜欢得不行。”

  “祁梧。”商扶珩语调温润的问他,“你是不是该乖一点?还是真觉得我脾气好得很,不会拿你怎么样?”

  祁梧又撇了下嘴角,没呛声回应了。

  商扶珩便满意着重新说:“那抛去不贪慕虚荣不提,本王还喜欢你有脑子,能从柳律看守之下逃出来。”

  祁梧忍了忍,没忍住说话的冲动,干脆噙着笑、仿佛态度很好的回答:“谁活着还没个脑子呢,再说那不是驿站里没其他人吗,柳大人又不在。”

  商扶珩微微颔首:“真是个谦虚的好孩子,本王又发现你一个优点。”

  祁梧:“……”

  太奇怪了这样的对话,祁梧开始觉得不仅商扶珩有病,搁这儿坐着听对面人说话的自己也有病了。

  “不好意思,你能直接一点,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事吗?”

  闻言,商扶珩微微挑眉:“可惜你这记性似是有些问题。本王不是提过好几次了,请你喝茶。”

  祁梧便端起面前那杯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后朝商扶珩示意了下空茶杯,然后放下、站起身:“多谢殿下的茶水,那我便不耽误殿下的时间,先行离开了。”

  倒也没马上阻拦,商扶珩含笑看着祁梧往出口方向走,眼见着他要去撩门帘了,才悠悠开口道:“我听说,祁族人颈后都有个印记?”

  见那纤长的手指从门帘上收回来,商扶珩满意了点,对顿在那边的祁梧继续道:“还听说,你定了处荔城的宅子,请那牙行的人顺便办妥你的户籍?”

  祁梧转身,再次看向商扶珩。

  “你到底想如何,就不能直说?”

  商扶珩指了指自己对面那个位子:“回来。”

  祁梧偏不,站着累人,他就在最近处的空座坐下:“说。”

  商扶珩便问:“你今日定下那宅子如何?”

  祁梧微微蹙眉:“真与你有关?”

  商扶珩不可置否。

  祁梧就忍不住叹了声气:“我说……琅王殿下您老人家有必要这般闲吗?我不就是那日借了您老人家的名头吓了两个作恶的人,怎么就值当您花这么多心思在我身上了?”

  “是不是很受宠若惊?”商扶珩接过话。

  祁梧:“……”

  祁梧差点被呛到。

  “那宅子是韩家去年便买下的,只是原屋主卖了宅院便离开,再没回来过,韩家也没对外说,才少有人知道屋子已经易了主。”商扶珩慢条斯理与祁梧解释起来。

  祁梧想了想,别的不肯定,倒是能肯定那牙行管事是另收了钱办事的了。别人不知道宅子现在是谁的,这帮忙做中间生意的,还能不知道宅子从谁手里转?

  “那宅子可是便宜卖给你的,算我借花献佛,送与你一个见面礼。”商扶珩说话间,轻轻打开折扇。

  这荔城少了什么也不会少了宅子,没有商扶珩的借花献佛,他还能买不到其他合适的宅子了不成?祁梧心里暗戳戳的反驳。

  不过商扶珩要是真铁了心搞他,那商扶珩自然能让他在这荔城拿着钱也买不到房买不到地……所以祁梧不呛这声了。

  “至于你那颈后的印记,我也能帮忙。你在卖胭脂的地方寻不着的东西,我这儿倒是有。”商扶珩笑意融融的说。

  闻言,祁梧双眸登时一亮,但随即又警惕起来。

  “殿下,天下没有白吃的餐食。”祁梧说。

  “自是这个道理。”商扶珩很是同意的点了点头,又遗憾一叹,“不过我这人不爱走寻常路,原本是想着你这人有趣得紧,若是与你投缘,那左右我闲得很,随手帮你一把也不是不行。只是……方才聊下来,很是不投缘。”

  祁梧:“……”你有好东西你不早说!你早说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识时务为俊杰啊!

  “这样如何,听我手下那负责跟踪你的人说,你昨日去胭脂铺买了好些稀罕物件儿……既然你这帷帽下的脸面目可憎得很,不如用那些个水粉脂膏涂抹修饰,再让我瞧瞧?”

  商扶珩折扇轻轻扇动,笑得很是温润有礼。

  祁梧:“……”

  这人以前上了沙场,都是靠说话把敌方阵营给气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