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想了很多很多,想到沉默的时间变得很久。

  云佩低着头思索着那句话的含义,却不愿意去多想,只当他是突然想到了这些,忽然有感而已。

  过了好一会儿,康熙才看向那盅阿胶莲子羹,眼神微闪,却问:“怎么送了这个过来?”

  云佩回神,笑说:“御膳房昨儿进了一盅,臣妾吃着还不错,所以今儿又要了一盅。”

  “哦。”康熙看向她,“朕记得你从前不爱吃太甜的。”她吃微微甜。

  他在永和宫也吃过那么多顿饭了,永和宫里的膳食的差距巨大,皆是因为云佩和云秀的口味相差很大,分明从小是吃一锅饭长大的,听闻她们两个小时候的口味还是相近的,如今却愈发不同了。

  云佩在宫里越吃越淡,云秀却越吃越辣,一碗豆腐脑,云佩吃的是微甜的,云秀吃的就是咸辣的。永和宫的饭桌分两边,一边清淡,一边火红,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口味,偏偏融合得很好。

  云佩听见了:“臣妾小的时候和云秀一样爱吃辣的,后头进了宫,就不大吃了,如今年纪愈发大了,习惯了以后反倒嗜甜更多一些。”

  她轻描淡写,康熙却定住了。宫里头选进来的人,不管是宫女还是主子,日常都不让吃味重的,别说吃辣,连姜蒜这样的调味品也很少用。

  他忽然记起,自己小时候在太皇太后宫里吃了一道小炒,味道自然还是皇宫御膳房的水准,然而那天吃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他当时没说什么,事后却知道当天当值的御厨被撤职了,原因是在饭菜里放了一点儿蒜,他吃了,被知道了。

  从那以后他的口味也愈发清淡了。

  明明是个很小的事情,他却一直记到了现在。

  他看着云佩,看她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心里却有点异样的叹息。

  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他总爱回想过去,然而有些事情吧,根本就经不起细想,表面都是繁华美景,底下都是腐烂的温床。以前从未体会到的感情,等到年纪大了以后反倒愈发深刻了,他以前觉得云佩是因为自己利用她而不爱他,他甚至接受了她可以对自己怨恨,可以不爱,也可以讨厌。

  反正他是帝王,无所谓爱与不爱,这爱太轻,在他生命里只占极小的一部分,不能动他分毫,不爱又如何,终归还是要呆在后宫陪着他的。

  他只要拥有,不在乎拥有的有多少。

  可现在呢?他忽然想起来了,她从不是因为自己的利用所以不爱,她只是觉得不自由罢了,吃喝不由己,连从小的口味都变了,喜好也变了,她还是从前的自己吗?

  就像他小时候被辅政大臣挟持,总也是不自由的,所以他恨,拼命地想要挣扎,他成功了,云佩却失败了。

  她没法挣扎,所以选择了妥协。午夜梦回的时候,她会不会醒来,发现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在宫里这么多年了,她已经不是从前的云佩,而是德妃了。

  那他爱的那个,是云佩还是德妃呢?

  康熙有点迷茫。

  可这个问题要是问云佩,想必她要清楚得多,或者问问别的人,比如梁九功,想必也很快就会有答案的。

  他这些年来流连在年轻嫔妃宫中,一是宠幸汉妃,远离包衣,二不就是因为觉得从前的那些嫔妃不和意了吗?他喜欢的是从前的云佩,而不是在宫中挣扎了那么多年,和别人变得很像的德妃。

  心里或许有留念,可终究抵不过那一点别人给的新鲜感的。

  旁人都看得分明,唯有他自己觉得自己始终钟情。

  #

  从乾清宫出来,云佩扶着如意的手走在宫道上。

  这条路她走过无数回,闭着眼睛都能走回永和宫,哪一处的宫墙上的瓦片旧了她都一清二楚。

  在宫里头呆久了,也就更加习惯了宫里的生活了。

  如意小心看了看云佩的脸色,问:“主子今儿为什么要送莲子羹啊?”才刚她不敢问,后来陪着送进去的时候看魏珠很快就出来迎接,还想过是不是因为主子刻意让皇上想起来从前,可等进去了她才想起来,主子这么多年,哪回进乾清宫被拦过?何必用一碗阿胶莲子羹呢。

  刚刚出来的时候她在旁边看见皇上表情阴晴不定,还以为皇上要生气,可主子也没做什么容易惹人生气的事儿,也没说错话,到最后,皇上竟然也没生气,只是黑着脸叫她们出来了。

  如意战战兢兢的,摸不懂上头是什么意思,这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呢?

  她瞧了瞧云佩的脸色,发现她也没什么反应,更猜不出来了,总觉得主子不大在意。

  云佩看看她,笑了笑:“皇上是生气了。”

  如意心里一紧,她在宫里这么多年,再沉稳的性子,在知道康熙生气的时候也是担惊受怕的,这宫里头最大的就是皇帝,他想做什么都是方便的,要是真生了主子的气,不理人也就算了,要是牵连到别的,那就是没命的事儿。

  宫里头谁也不会嫌自己的命太长的。

  但是云佩很稳,她一边走,一边说话一边:“皇上皇上生气归生气,怎么也不会怪罪到我们头上来。”

  她又不是真的活腻了,从始至终,她要的只是愧疚。

  男人的爱并没有那么长久,就算是她自己,看见貌美鲜妍的姑娘也会觉得开心,老四和十四还养了百福造化呢,前段日子不也琢磨着想再养一只?云秀后来还送了她一只猫解闷,乖巧温顺,然而看到别的猫,她也还是忍不住想抱一抱的。

  女人之于男人,不过就像是只逗乐的小猫小狗,高兴了乐意哄一哄,不高兴了不爱了随手就能丢了。

  她要的只是愧疚,只要她温顺乖巧不惹事,那一点愧疚就能够维持的很好很好,帝王的那一点儿愧疚也足够她在宫里过得很好。

  更何况……

  她抬头望天笑了笑:“如意啊,人活得通透极了,虽然不会那么快乐,可好歹比活得稀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来得好,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快乐,就想法子让自己变快乐一点,那日子才有奔头呢。”

  如意咂舌:“那不是苦中作乐么?”

  “是苦中作乐,可好歹有点乐,若是连这一点乐都没了,往后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吗?”

  如意沉默了。

  她想到了孝昭皇后,也想到了孝懿皇后,她们俩也很苦,孝昭皇后活得更加通透一些,然而她找不到那一点儿乐,日子实在太苦,一点甜头都没有,所以孝昭皇后没了命。

  孝懿皇后也苦,却没那么通透,她只想要自以为的快乐,可是皇上不肯给、不想给,于是她也将自己熬死在了这个深宫之中。

  如果,如果换成德妃呢?

  云佩轻轻地往前走,脸上还是带着笑,眼睛却有一点沉寂,她的声音也轻轻的,含糊在风里,差点让如意听不清:“当年,十六年的时候,我走在这条宫道上,前后都是黑夜,只有小太监手里的那一盏灯照着我往前走的路,那天的雨真大啊,天儿也很冷,我穿的衣裳单薄,差点以为自己要冷死了。”

  她从乾清宫里出来的时候心和黄连一般苦,可后头回到了承乾宫,云秀跪在佟佳氏跟前儿求着去照顾她的时候,云秀握着她的手的时候。

  日子也就没她想象中的那么苦了。

  人的心里总要放点什么人,放点想要的东西,有了挣扎的动力和勇气,这日子才能慢慢往下走的。

  如意搀着她,还是问:“那皇上生气了,主子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晾着吧。

  云佩却说:“皇上生气的时候还少么?等过段时间他自己就好了。”他哪来的闲工夫和她一个后宫的女人生那么久的气?奏折都快堆成山了。

  等到他处理完政事,再想起来生气,那股子气劲儿早就过了,相反,要是他生气了她一直想办法哄着劝着,他想必会记的比现在深刻多了,还把那一点儿愧疚也折腾没了,不值当。

  如意这辈子也没了解过感情,有点似懂非懂。

  可她知道结果。

  没多久,册封雍亲王二格格的旨意照旧下来了,仍旧是郡主的位置,并且赐婚那拉星德。

  一个妾室所生的庶出女儿却有这样的待遇,难免叫人侧目。

  永和宫很热闹,二格格要进宫谢恩,宫里头的娘娘们都想瞧瞧她有什么能耐能让皇上跳过郡君封了郡主。

  然而见了以后,心里难免犯嘀咕——二格格和别人家的格格也没什么差别,顶多看着瘦弱些,也活泼一些。

  看来看去,嫔妃们心里有数了,指不定就是奔着雍亲王封的。

  那皇上的用意就更叫人琢磨不透了。

  好些人试探云佩,云佩都笑着说不知道,说不定是皇上高兴呢。

  心里头却在想,这就是愧疚带来的“快乐”。

  对她的那一点爱怜的愧疚,对老四从小被抱走却没长歪,只有他老老实实、孝顺的愧疚,对让直郡王和太子成为了棋子、不得不放弃他们的愧疚。

  那么多的愧疚杂糅在一起。

  他想哄着她高兴,想让老四记着皇阿玛、记着孝顺,也想让直郡王和太子能够安享晚年。

  他老啦,再也没有年轻时候的杀伐果断了。

  #

  毓庆宫里,胤礽手把手教着儿子练字,听了外头的旨意笑了笑,丢了笔,对儿子说:“弘皙啊,往后对你四叔亲近些,也对弘晖亲近些。”

  弘皙不解:“阿玛?”

  胤礽摸摸他的脑袋:“往后……阿玛护不住你了。”

  “为什么呀?”

  “因为阿玛的阿玛也护不住阿玛了。”

  有点绕,弘皙有点茫然,却也乖乖点头了:“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