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路有些陡峭, 但风景确实很好。

  未曾被人类深入的自然, 慷慨的给予人类一场感观盛宴。

  林逸并不急着爬上山顶,加上担忧衢昀的身体,所以上山之路, 他们走的无比缓慢,就如同衢昀之前所说的那般, 只是来看看风景, 散散心。

  从山上望去, 山下的别墅被巧妙的隐藏于山水竹林之间,几乎无法轻易寻觅,倒是后院的温泉无比引人瞩目,温泉水潺潺流淌, 晕染出一层淡淡的白雾,笼罩在后院中,像是天地精气所在, 平添几分朦胧美。

  “怎么样?”衢昀走在他身边, 顺着他的视野看去, 在远方山水中停留,眉梢舒展,露出几分笑意:“从高处俯瞰人间, 看天地之辽阔, 品自然之壮阔,实在很难再为那些不值一提的俗事所烦扰。”

  林逸收回视线,他并无太多烦扰之事, 对天地辽阔的感触也无法像衢昀那般深刻,美好的景色值得欣赏,对他而言,仅此而已。

  但他敏锐的从衢昀的话里抓住了重点:“你之前常来?”

  他有些分心,脚下的步伐就有些不注意,错神踩到了小石子,身体一歪,衢昀伸手轻扶住他。

  林逸没摔倒,衢昀也没收回手。

  “也算常来。”衢昀半扶着他,坦然道:“我喜欢这里。”

  林逸看了眼他的手,衢昀的手轻搭在他手上,极为克制,像是随时都会抽走,叫人就算想拒绝,都觉得有些过分,他收回了视线,装作没在意他的小动作,继续对话。

  “看来烦扰你的俗事很多。”他客观的评价道。

  “是啊,远比世人想的要多。”

  衢昀看向上方还有段距离的山顶:“大概是因为,世人只看到了我所拥有的东西,却遗忘了权利和义务是相对的这一点。”

  “我的出生,并不受欢迎。”自然的插入到这一点的衢昀停顿了下,征询林逸的意见:“你想听吗?”

  林逸扬眉:“如果你想说的话。”

  “如果从其他人嘴里知道这些,或许你会听到跟我所说的截然不同的版本。”衢昀理直气壮道:“但那不是因为我欺骗了你,而是因为他们所看到的,跟我所看到的,本就不同。”

  “我很了解,在其他人眼里的你。”因为林逸曾经听过那个故事——从数个不同的人嘴里,但唯独没有衢昀的版本。

  那很正常,衢昀并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他将自己藏的太深,深到林逸偶尔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足够了解对方。

  事实上,此刻能从衢昀嘴里听到想叙述那段过往的意愿,林逸已经足够惊讶了。

  裴廖毫无存在感的跟在他们身后,表示他也很惊讶。

  他自认为足够了解三爷,但自从三爷跟林先生的关系进一步变化之后,他发现他似乎越来越不了解三爷,那些他曾经以为三爷绝对不会做的事情,一件件在三爷身上上演,将曾经高不可攀的神邸变成了举手可触的凡人。

  这是不是一件好事,裴廖也很难确定,但左右他又不具有阻止三爷的权利,所以他此刻安静的跟在他们身后,旁听这场对话。

  “是吗?”衢昀对林逸的回答有些惊讶,他下意识的看了眼裴廖。

  裴廖微微摇头,表示他没有对林逸说过任何跟那段过往有关的事情。

  又来了,这种不和谐的微妙感。

  衢昀收回目光,毫无破绽的继续道:“那或许你会知道,我是爷爷的第三个孙子,而在我之前的那两个……”衢昀停顿了下,略过了称呼:“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

  林逸不仅知道这件事,还知道,衢昀的这两个兄弟最后落到了什么下场。

  “我是早产儿,生完我后,她就死了。”衢昀停下脚步,扭头看林逸:“有人害她。”

  这并不让人意外,衢家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惊人财富,足以让人对发生在这个家族里的所有事都不感到意外。

  “那个男人并不喜欢我,当然他也没有喜欢的人,如果说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是他的最爱的话,那就是钱。”衢昀语气淡薄,带着林逸继续朝上走。

  “他做梦都想成为衢家家主。”衢昀笑了下:“但不幸的是,相比他的兄弟们,他实在太过无能了些。”

  “我身体不好,又没了母亲,父亲也从没在意过我,所以那里也没有人在意我。”衢昀语气平静的概括了他的童年:“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起码它给了我长大的机会。”

  “在那个男人忙着讨好爷爷,而那两个家伙忙着讨好他的时候,我在一点点长大。”说到这里,衢昀的语气里忽而带上了几分得意洋洋:“我是个天才。”

  林逸知道这一点,甚至比他更清楚。

  但他还是配合的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最先发现这一点的是爷爷。”说起这个唯一有幸得到他正面称呼的存在,衢昀的语气却并不轻松:“爷爷是个很复杂的人,他活的太久,又辛辛苦苦带着一家子蠢货往前走,所以难免有些……不太正常。”

  不太正常?

  林逸所知晓的版本里,不太正常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衢昀。

  “他把衢家看的比生命还重,做梦都想要一个能带着衢家再度兴盛的继承人。”衢昀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嘲讽:“最初他没属意我,他打算拿我当一块磨刀石,试试他的儿子们的锋芒。”

  “所以他一再展露对我的欣赏,把我接到老宅,亲自教导我,把我带在身边,跟所有人介绍他的好孙子。”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把视线落在我身上。”

  衢昀停下脚步。

  他们已经走到了顶峰,无路可走,下方是一览无余的世界,上方是触手可及的天空,人类在自然面前无比渺小,自然在人类面前无比宏伟。

  一个人的过去,对世界来说,无足轻重。

  一群人的你争我斗,对世界来说,如过眼云烟。

  衢昀俯瞰山下徐徐展开的画卷,那些痛斥,那些诉苦,那些不甘,那些愤怒,便尽数消散了。

  何必将那些糟糕的经历,告知林逸呢?

  过去的早已过去,无法再对他产生丝毫动摇。

  而那些失败者曾经的耀武扬威,更没有任何意义。

  而那段岁月,最终让他遇到了林逸。

  那便足以抹消那一切。

  衢昀话语一转,草草结束了这段回忆:“爷爷最初没想过让我当继承人,直到我这块磨刀石,磨断了他所有的刀,成为了唯一的选择,所以,他不得不将一切留给我——而不是那些蠢货。”

  “我还以为,他会是你生命中特殊的存在。”在林逸所知晓的大部分故事里,对方都扮演着这种角色,为小小的衢昀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他是。”衢昀并没有否认这一点:“只不过,不是那种意义上的特殊存在。”

  “比起亲人来说,他更像是一个严苛的……”衢昀停顿了下:“老板,你表现的好,他会给你发奖金,你表现的不好,他会扣你的工资。”

  “如果你没有任何用处,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的裁掉你。”衢昀对此并没有什么怨言,比起他当时遇到的其他人来说,对方甚至算是正面角色。

  “除了没有亲情之外,他做到了一个好老板该做的一切。”衢昀做出有些过于冷酷的评价。

  林逸扭头观察衢昀的表情,就如同他的语气一般,他十分平静,甚至没有什么不甘和愤怒。

  曾经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便真的如同过往云烟一般。

  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如此平静的诉说曾经的一切?

  每个旁听者都能做到的风轻云淡,不过是因为他们未曾经历——人间的悲欢离合总是无法共通,他人的苦难,也不过是个人的痛苦和挣扎。

  但对于曾经经历这一切的人来说,每一个轻描淡写的过去都是一道刻骨伤疤,每一次回忆都足以让它鲜血淋漓。

  林逸注视着衢昀,不太确定他是不是该说些什么。

  “那些都过去了。”衢昀的话出口时,林逸险些以为是自己说的——不管怎么看都该他作为旁观者发出这样的感叹吧?

  “我之所以想跟你说这些……”衢昀朝林逸露出笑:“只是想把那段未曾有你参与的人生分享给你。”

  这真的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衢昀吗?

  林逸避开衢昀的视线,耳尖蹿起不引人瞩目的些许红色——在林逸的记忆里,衢昀可以跟大部分负面的形容词挂钩,但绝对跟“擅长说情话”这一点没有任何联系。

  但现在看来,他简直堪称信手拈来。

  过于熟稔的态度甚至让林逸产生了某种怀疑——上辈子的衢昀到底是多不喜欢他?才会给予他那般糟糕的待遇?

  衢昀的视线在林逸微红的耳朵上停顿了两秒,笑容加深了些,却没拆穿他的小小伪装,而是带着笑意开口道:“当然也有一点小小的私心。”

  他注视着林逸,目光专注且深情:“我希望你不会因为其他人告诉你的有关这段故事的另一个版本,而对我产生误会。”

  林逸怔然。

  “有很多人不喜欢我,但我都不在意。”衢昀注视着他,从眼角到唇瓣,喜欢无法抑制的从他话语里流露:“但唯独你的不喜欢,我连想都不想去想。”

  林逸开口,最初的声音有些涩,但很快就恢复了以往的温和。

  “不会的。”林逸对这一点十分笃定:“我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我早就接受了我喜欢一个如此糟糕的人的现实。

  但我没想到的是……你比我想的好那么多。

  像是自以为握着宝石的人,发现他手里的石头真是宝石时的感受——没错,你本就该是这样的人,只是这个世界给予你的太少,所以你只好披上一层糟糕的外套,来告诉世界,你什么都不怕。

  山顶的风有些大,吹过他们时,却显得无比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