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内的气氛有些沉滞。
方才的轻松随着场景的变更而消失, 他们再度回归到了现实——让人无法放松的现实。
林逸坐在沙发上, 注视着茶几上的药酒，衢昀站在沙发前，也注视着茶几上的药酒。
“我……”
“我……”
他们同时开了口, 在察觉对方也开了口后，又同时闭上了嘴。
林逸挪开注视着药酒的视线, 看向衢昀。
衢昀伸手拿起药酒, 才转头看向他：“我来帮你擦吧？”
“我自己来。”林逸朝他伸出手：“一点小淤青, 没必要麻烦你。”
衢昀握着瓶子，垂眼看向林逸被外袍盖住的腿：“不麻烦。”
气氛便就此沉默了下来。
林逸想说些什么来拒绝他，但他斟酌了半天，也没选出不伤人的拒绝话语, 与其说是话语伤人，倒不如说是拒绝这件事本身就很难做到不伤人——尤其是在他们关系如此微妙的情况下。
衢昀等了几秒，没等到林逸的拒绝, 才露出些许笑意, 打破沉默道：“那我开始了？”
林逸瞥见他嘴角的笑, 嘴唇动了动。
衢昀单膝落地，伸手握住了林逸的腿，看了眼小腿上的淤青, 动作轻柔几分, 连语气都放低了几度：“撞的不严重，用药酒揉一揉，明天应该就没事了。”
“你先起来。”林逸缩了缩脚, 没缩动：“这个姿势……”
衢昀仰头看他：“怎么了？”
林逸低头就能看到衢昀头上的发旋，他很少从这个角度去看衢昀，因为身高的原因，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仰视衢昀，而在他的记忆里，衢昀也极少低头，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半跪在他面前。
姿势的变化并不会让衢昀看上去势弱，他的底气也从不来源于俯瞰他人的角度。
“你不适合这个动作。”
衢昀看了眼自己的姿势：“动作哪有合适不合适的说法？”他收回手，打开瓶子，倒了一些在手上，缓缓揉散，才低头轻揉起那块淤青。
“疼的话告诉我。”
并不疼，相反有些暖意顺着他的手渗入皮肤，让林逸下意识的再次缩了缩腿。
衢昀眼疾手快的握住：“别动，差点撞到沙发了。”
林逸不再动作，沉默的注视衢昀柔软的头发。
“有时候，我觉得，你比谁都要喜欢我。”衢昀低头揉着他的淤青道：“有时候，我又觉得，你比谁都厌恶我。”
“没有。”林逸认真端详着衢昀的发旋，发旋的位置很正，丝毫看不出他性格里的偏执和顽固。
“什么没有？”衢昀加重些力道，将淤青揉散：“没有喜欢我？还是没有厌恶我？还是都没有。”
林逸没接茬。
“你有时候离我很远，有时候又离我很近。”衢昀也没想过得到答案：“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情？还是因为你恨我？”
“我没恨你。”
“那就是我做错了。”在低处的好处就是，不必担心对方看到你的表情，衢昀低头专心的揉着淤青，将那些沉浮的痛苦轻描淡写的吐露。
“我用一个糟糕的开头，开始了我们的故事。”这些话放在衢昀心底太久了，久到他如今再说出口，已然不会再起波澜：“不是喜欢和被喜欢，而是金钱和交易。”
“在你眼里，我一定是一个很糟糕的人。”而我还做过更糟糕的事，折断你的脊梁，掐灭你的理想，让你被困在属于我的世界里，无处可逃。
“如果这么糟糕的人喜欢我，我也会为此苦恼。”衢昀笑了笑：“而你却还能对我如此温柔，那一定是因为你太过善良。”
不，不是的。
林逸张了张嘴，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觉得衢昀不是在说他们这辈子的故事，而是在说上辈子的故事。
他说的没错，上辈子的衢昀确实是一个无比糟糕的人，尤其是跟他眼前的衢昀相比，几乎没有一丝可取之处。
任性，自以为是，傲慢，偏执，固执——林逸能从他身上找到无数缺点，但最糟糕也最让人绝望的那一点是，他不爱我。
衢昀曾做过的那些，放在小说里只能算是常见操作，但如果发生在现实，发生在他们之间，那不是一段可以被轻描淡写抹去的故事。
因为那里有一段漫长的岁月。
那段岁月里有痛苦，有挣扎，有欢喜，有无奈，有他残留的爱情，它无比糟糕，却又无比深刻，烙印在他们之间，将他们塑造成最终的模样。
但这一切的糟糕之中，最糟糕的并不是衢昀对他做的那些，而是衢昀并不喜欢他这个事实。
这一点就足以一遍又一遍的击溃他。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衢昀停下动作，抬头注视着林逸，宛若叹息般道：“每次看到你露出这样的表情，我这里就很难受。”
林逸眨了眨眼，试图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衢昀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林逸，这里，只会为你这么难过。”
林逸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沉默了半晌，他垂眼避开了衢昀的视线。
他不能说什么，如果他们不是一个人，他做不到坦然告诉眼前这个衢昀，他喜欢他，如果他们是一个人……那衢昀根本就不会喜欢林逸。
衢昀没等到他的回答，林逸再一次拒绝了他。
他习惯了。
衢昀收回视线，继续揉着淤青道：“你现在这样，反而让我有点相信，你说的话了。”
“什么？”林逸的声音有些低沉，像是蕴藏着沉甸甸的东西，坠着一切往深处掉落。
“我是你喜欢的人的影子。”衢昀语气轻松：“虽然我不觉得你周围存在过这样一个人，但你的这些反应，都好像在告诉我，这是真的。”
“你喜欢一个人，而他跟我很像，像到你下意识的在我身上找他的痕迹。”衢昀停下动作，看向林逸：“所以，这就是你为什么对我若即若离的原因？”
林逸下意识的辩驳：“我没有对你若即若离。”
“给我送花，在意我的病情，关心我，同意签下那份合同。”衢昀逐一数来：“然后拒绝我，拒绝我的示好，拒绝我的表白……”
“林逸，你不觉得这对我来说，太残忍了吗？”
林逸从没想过，这个词能用到衢昀身上，更从没想过，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像是示弱。
林逸无言以对，他无法辩驳，更无法解释。
他要怎么告诉他，他喜欢的是那个更糟糕的衢昀，而不是这个爱着他的衢昀呢？
林逸再次确认了一点，他确实一点都不懂爱情。
如果他懂的话，或许事情也就不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衢昀依旧没有等到林逸的回答，宛若无声的拒绝，再一次的。
他不爱我，他又怎么会在意我的痛苦呢？他不爱我，他又怎么会在意这对我来说，是否太过残忍呢？
所有的理由，一切的千言万语，不过是那四个字：他不爱我。
他习惯了。
不管是这短短的几个月，还是曾经漫长的七年，他都习惯了，无法得到回应，甚至不断被拒绝。
衢昀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放弃，但这种情况……
如果对方都拒绝到这个地步了，甚至都不惜告诉他，他有喜欢的人了，他还有纠缠不休的理由吗？
衢昀轻轻松出一口气，注视着林逸道：“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呢？”纠缠不休的追求者，若即若离的备胎，还是……什么都不算？
林逸唇瓣动了动，却没有吐出话语。
衢昀耐心的等了一会，然后确认了自己再一次遭到了拒绝。
他笑了笑，站起身，朝后退了一步。
“我明白了。”
他看上去无比潇洒，像是再一次准备离开林逸的世界。
林逸下意识的伸出手，衢昀避开了他的手。
“别这样。”衢昀跟他拉开距离：“既然你有喜欢的人，既然我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那你总要允许我有个体面的退场吧？”
“没有。”林逸站起身。
“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都不是。”
“你现在是在……挽留我？”衢昀眉梢微皱，露出真切的不解：“林逸，你到底在想什么？让我走的人是你，让我留下来的人也是你……你就这么喜欢他？”
如果我知道我在想什么，那一切就好办多了。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林逸试着把那些话说出口：“我只是……”他露出难过的表情，那股情绪极富有感染力，沿着空气一路蔓延，仿佛室内都泛起了几分潮意。
“我只是觉得，不管我怎么做，都是错的。”
衢昀叹了口气，走回林逸面前，朝他张开手。
林逸看了眼为他敞开的怀抱，犹豫了。
“林逸，你总是这样，犹豫，然后拒绝我。”衢昀注视着他，像是在说着更遥远的故事：“为什么不能坦诚的面对你自己？”
林逸朝前迈了一步，又有些后悔，还没来得及往后退，就被衢昀一把抱进了怀里。
“我说过，我总是会原谅你……”衢昀的话语里含着更沉甸甸的东西，让林逸愈发难过。
“不管你做了什么。”
衢昀的怀抱总是很温暖。
林逸靠着他的胸口，能听到衢昀的心跳声，一下下的似乎跳在他心上，让他一点点平复心情。
“衢昀。”林逸低声道：“你真的很好，只是……”
“我不想听这个只是。”衢昀打断他。
林逸停下话。
衢昀放柔声音：“我不问他是谁，我只问你，他还会出现吗？”
林逸摇头。
“既然他不会出现，那忘了他。”衢昀不容置喙道：“只准喜欢我。”
“衢昀……”
衢昀打断他的话：“我没有要求你立刻喜欢上我，我们还有无比漫长的时间来等你回首。”
“而且我不相信，你就一点都不喜欢我？不然你就不会不让我走。”
林逸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当然他没想到的事情多了去了，他只是没想过，他居然这么不了解衢昀。
在他的认知里，衢昀可以是冷酷的，也可以是沉稳的，甚至可以是无情的，但绝对不会是……愿意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的。
他甚至从未想过衢昀是会为了爱情委曲求全的人。
但事实摆在眼前，衢昀为他所作的远比他想的更多，或者说，他能为了所爱之人做到什么地步，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原来，他真的不曾爱过我。
林逸沉默了片刻：“衢昀，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衢昀加大了这个拥抱的力度，他压低嗓音轻咳了几声，重复道：“我比谁都要喜欢你。”
“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是你，所以喜欢你。”衢昀轻笑了一声：“喜欢如果能被衡量出标准，那就不叫喜欢了。”
林逸也很想做到像衢昀那般坦然的说“因为是你，所以喜欢你”，但他不能。
因为他不是衢昀，衢昀拥有比常人更多的底气，而他没有，他只能小心的守着自己卑微的喜欢，克制且谨慎的注视着他。
直到被一张卡彻底结束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为止。
“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你露出这样的表情……”衢昀侧头看着林逸：“是因为他吗？”
“是因为爱情。”林逸下意识的避开危险答案，解释道：“我发现沈元正说的没错，我确实一点都不懂爱情。”
衢昀盯着他看了两秒，飞快靠近，在他额头亲了一口。
柔软的触感一触即分，林逸下意识的推开他——没推动。
“瞪大眼睛的时候，也很可爱。”衢昀将他搂进怀里，深深的叹了口气：“只要不露出那个表情的时候，都很可爱。”
“我一点都不想看到你为其他男人露出这种表情，我更不想知道你为其他男人伤心、痛苦、难过。”衢昀的语气恢复了以往的笃定：“那会让我很难过。”
“衢昀……”林逸的声音再一次弱了下去，带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歉意。
“林逸，我也是人，我也会难受。”衢昀靠在他肩膀上，声音低低的，飘入他耳内：“你能不能多在意我一点？”
林逸僵硬了许久，才飘出个极轻的“好”字。
衢昀轻轻笑了一声。
他或许不了解林逸在想些什么，但他——从不会输。
在一切重来，在所有的错误还未曾发生之前，在他确认了自己的内心之后，他有足够的信心，从那个不知道是哪根葱的家伙手里夺走林逸的心。
爱情是什么？
一层层的套路？早已铺设的阴谋？还是步步紧逼的追求？亦或是早已认定的不松手？
对衢昀来说，答案很简单。
将那些多余的障碍去除，留下两情相悦，天长地久，便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