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笙华约的地方离剧组不远,隔了两条街的一家海鲜排挡。

  樊快雪到的时候,周导正在后厨看人家师傅杀鱼。两人在包厢里坐下来,樊快雪倒上茶,周笙华点上烟,打量着他说:“你现在比几年前消沉。”

  樊快雪没有否认,笑了笑,也抽出一根烟点上。

  “不过也比我想象中更沉得住气,年轻人有这份心性不容易,”周笙华吐出一个烟圈,又接着说,“我跟人打听,说你接了部剧情片?”

  樊快雪迎着周笙华的目光点头:“嗯,已经签合同了,羲安的。”

  周笙华弹了弹烟灰:“也行吧,解禁后的第一部 戏,如果票房还不错的话,对后续的邀约会比较有利。几月份开拍?”

  樊快雪:“说是五月份。”

  周笙华仰起脸琢磨了一会儿才说:“有半年,应该能拍完了。这儿有个本子,不是我自己弄的,我没那么多时间,是一个朋友,我给了他一些指导意见,回头会挂上我的名字。”

  樊快雪有些惊讶地看了周笙华一眼。

  周笙华也不介意,呵呵笑笑:“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这样让我觉得有点惭愧。”

  樊快雪忙摇头:“我就是有点意外。”

  周笙华点头表示了解,捏着过滤嘴又吸了一口,感慨似的说:“人在这俗世红尘里过日子,总会有些俗是免不了的。”

  樊快雪没有大导演那么高的境界,但也知道周导说的是大实话,是的,每个人都是免不了俗的。

  只听周笙华喟叹一声,又重新说回了正题:“一个小成本文艺片,大概明年年初开机,跟你档期上不冲突,你要是感兴趣,回头找个时间,你们聊聊。”

  樊快雪在这个圈子里也浸淫多年了,这些事情就算没有亲身经历过,也见过不少,大概是年轻导演,甚至是玩票的,有壮志凌云,不屑拍迎合大众的爆米花片,想真的拍点东西出来,但是又怕无人问津,所以想要借住成名大导演的名气,给自己的第一部 作品提高一些知名度,走点捷径。

  “好,我回头跟经纪人说一下,让他先不要给我接别的工作了。”

  周笙华笑笑:“你既然愿意考虑,那我先说好,这个片子的片酬不多,因为预算就在那里,具体的,你们再细谈。”顿了顿,他又补充说:“不过我也不会让你白帮忙的,你们对我来说,都是后生晚辈,能提携的地方我会尽量提携的。”

  周笙华毫不含蓄,樊快雪也干脆地点头:“谢谢周导。”

  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周笙华朝门口望了一眼,提声示意外面的人进来,又对樊快雪说:“尝尝我点的鱼,我让他们用我老家的法子烧的。”

  樊快雪笑着说:“好。”

  菜差不多上齐之后,两人才从茶桌挪到餐桌,周笙华没有再提他朋友那部片子,就聊桌上这些吃的东西和M地的风土人情,樊快雪恰好学过做菜,说起食材烹饪,比聊别的东西话多一些,周笙华笑着说总觉得你拘谨,原来是没找对话题。

  周笙华已经六十来岁了,加上平时饮食方面比较节制,他吃的不多,每道菜几乎就是尝个味儿,没多久就放下了筷子,酒也只喝了二两,给樊快雪,也只倒了二两。

  “你就吃这么点?”

  周笙华笑着摇头:“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你不用管我,尽管吃饱。”

  樊快雪没再多言,埋头吃饭。他一个人吃,就加快了速度,所以很快,他也推开了碗筷。

  周笙华指了指一侧的茶桌:“咱们继续喝茶?”

  樊快雪抽出纸巾擦嘴,微笑说:“好。”

  两人又坐回茶桌边,换了新叶子,重新泡上,周笙华隔着杯子中蒸腾起的袅袅热气,叹了口气:“你在家里闲了两三年,仔细想想,我这两三年其实也没干什么事儿,一直在写本子,改本子,就心境来说,算是走过了千山万水,可放在现实里面,不过是徒增岁月,一事无成。”说着话,他又弯腰抽了支香烟点上:“我记得你当时领奖的时候说找一个人,这么久了,找到没有?”

  樊快雪拿烟的手僵了一下,然后捏住过滤嘴,抽出一颗:“找到了。”

  周笙华似乎觉得有趣,笑着问:“是对方看到你那个感言,找过来的吗?”

  樊快雪把烟夹到唇间,他微微低垂着脖颈点上火,摇灭火柴梗,丢进了烟灰缸里面,吸了一口把烟拿开,才说:“前不久刚找到,那个感言,我还没问他有没有看到过。”

  影片能够获奖,樊快雪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因为周笙华的每部在国外上映的影片基本上都获奖了,他相信周笙华的实力和口碑。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自己能拿到最佳男主演的单人奖项。

  所以他的获奖感言很潦草,感谢导演,感谢评委会,感谢剧组所有同仁。

  就在当时在场的主持人和所有媒体以及来领奖或陪跑的演员们都以为这个木讷紧张的年轻演员已经说完了的时候,他忽然攥着话筒,说了一番不那么合时宜的话,像是把,这个驰名世界的颁奖现场当成了个人的寻人启事舞台。

  “我有一个朋友,对我很重要的朋友,我已经跟他失去联系将近八年了,那也是一个像现在这样炎热的夏天,当时我被其他事情缠着,以为转天就可以去找他,找到他,没想到,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他的音讯。所以我想借领奖的这个舞台对你说一声,如果你能在电视里看到我,请来找我。”

  一旁的主持人笑着用外文开他的玩笑,那一定是一个漂亮女孩吧?樊快雪笑了笑,没有回应,直接走下了领奖台。

  那之后的两三年间,不少人拿这件事问他,有的人可能是好奇,有的就是猎奇了,甚至前些日子做的那个采访节目,最后的时候,主持人也把那个问题重新抛到了他面前,令他猝不及防。

  尽管当初站在那上面,说出那席话的时候,樊快雪就知道会面对这些,也早好了准备,可一次次的,还是会让他感到极度不适。

  但周笙华隔着茶气和尼古丁的白色烟雾,感慨似的提起这个话题,却让他有一种被关怀的感觉,而非是感到被刺探隐私的冒犯。

  可能是刚才喝了点酒,也可能是曾经一起在剧组待过大半年的时光,樊快雪第一次想要对人诉说这件事。

  “他没提,我不敢问。”樊快雪苦涩地笑着,又补充了一句。

  周笙华的眼神变得深刻起来,片刻后,叹息了一声。

  樊快雪吐出一个烟圈,出了会神,又接着说:“当时我跟的那个经纪人,有一天慌里慌张打电话给我,把我从出租屋里叫出来,带我去面试您的电影,听说是那种题材,其实我本身是比较抗拒的。”

  周笙华微微眯起了眼睛,盯着房间里某一处虚空看了一会儿,才点头说:“我有印象,就是因为你掩饰你的抗拒,我才选了你。你知道那个角色,我要的就是那种感觉,如果你一开始就抱着想要那个角色,或者更功利的心态,我们今天也不会坐在一起了。”

  樊快雪点头称是,笑了笑。

  周笙华喝了几口茶,忽然呵呵笑了一声,看着他说:“很多人想上我的电影,有的是为名,有的是为利,这个圈子里,不外乎就是这些东西了,你是为了寻人,所以一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你是个异类。”

  樊快雪陪着他笑了笑,道:“也不全是,看到剧本后,我其实也有被里面的人物和故事吸引。”

  周笙华笑着摇头:“没关系的,人做一件本身不想做的事情,总是要图点什么,这不重要。无欲无求的人,至少我活到这个岁数,还没真正见到过。”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最后从包厢里出来的时候,周笙华忽然在他后背上拍了拍:“有句话,也算是我活了这么大岁数的一点人生感悟吧,你别嫌我倚老卖老。”

  樊快雪忙说:“怎么会,其实刚才跟周导聊那些,我就觉得收获不少呢。”

  周笙华眯着眼回过头打量他:“没恭维我?”

  樊快雪摇头,恳切地说:“没有。”

  周笙华道:“跟你开个玩笑,如果这我都看不出来,我大概也可以退休喽。”

  樊快雪笑笑,没说话。

  周笙华顿了顿道:“我也没别的叮嘱你,活得随心一点,你懂我的意思。”

  樊快雪沉吟片刻,郑重地点了下头:“谢谢周导。”

  周笙华闭上眼颔首,随即睁开眼睛,指了指不远处的楼梯:“走吧。”

  “嗯。”

  到了楼下,周笙华便坐上来接他的车子走了,樊快雪看着他的车子走远,无意识地跟着沿街走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走错了方向,又转回来,朝另外一边走去。

  穿过两条街,很快就到了酒店楼下,M地虽然温暖湿润,但这样的早春时节,晚间的风还是有些凉的。

  樊快雪站在树下,看着马路上一辆辆疾驰而过的车子,摸出一支烟来。

  周笙华说让他随心一点,他确实懂,这些年,不管是对谁,他都刻意地把自己塞在一个框架内,出格的话不说,出格的事情不做,可能别人以为是他活得太拘谨放不开,谨小慎微是为了更好地适应这个圈子,更好地在这个圈子里生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为了逃避和这个世界建立过多的联系,通过放逐自己,来获得一点点心灵上的安慰,减轻负罪感。

  直到戚白再次出现,戚白朝他招招手,他什么都没想清楚,就迫不及待把自己交了出去。他知道,他是怕戚白再次消失。

  相处以来,戚白对彼此的过往时光只字不提,他失落过愁闷过质疑过,甚至觉得自己之前的自我放逐有点过于一厢情愿,而显得可笑。但大多时候,他还是觉得满足的,负罪感和愧疚在他心底留下的那个空洞正在慢慢回填。

  所以,连周笙华一个只是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的外人都能看出来的东西,戚白呢?戚白是觉得他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不该是这个样子?

  他们十年前就认识,那个时候,他还不是这个样子,所以戚白如果还记得的话,应该知道他不该是现在这样吧!

  舌尖泛苦,心头涌上一阵难以言说的滋味。

  如果不是今晚周笙华提起,他可能也不会放任自己去琢磨这些晦暗苦涩的东西,会一直麻醉催眠自己,你占了原本属于人家的大好人生,你亏欠他的,你有什么资格质疑。

  但是现在,樊快雪不这么想了,他如果一直这样稀里糊涂装作无事发生下去,戚白那么聪敏,戚白了解他曾经的个性,等冲昏头脑的激情过去后,等戚白静下来仔细去想的时候,他迟早会发出疑惑,他们之间也迟早会出问题。

  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不是假装问题不存在,而是去直面问题。

  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火光在夜风中最后闪烁一下,黯淡下去,樊快雪把烟头丢进路边的垃圾桶,边转身朝酒店里走去,边给戚白发了条信息。

  他一语双关地对着手机的听筒说: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