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云谏醒来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
初时的欢愉欣喜在将夜粘粘乎乎地寸步不离, 时刻要牵手要抱抱中持续升温,云谏也是处于患得患失的状态,总觉似梦非真, 欣悦中夹杂着不真实感, 连睡觉都不敢阖眼,总怕一梦醒来,什么都不剩,恨不得两个人融为一体, 如胶如漆般胶着粘连着。
腓腓他们就算不太懂这种失而复得的情绪,也能看得出来, 将夜这一百年浑浑噩噩地睡着, 不愿醒来,瘦地脸颊都棱角分明了,身上的骨骼更是明显, 衣袍空落落地挂在身上, 像个衣架子, 双目里只有一潭死水。
但在云谏醒来之后,立时丰盈了不少,眸中更是点亮了星火。
魔域虽还弥漫着浓郁的瘴气, 阻拦普通人涉足, 但这样也好,没人叨扰,他们乐得自在。
虽然此处环境恶劣, 但将夜本体为醴泉,他既住在这儿, 引来的自然都是灵气极馥郁的甘霖, 灌溉之下, 蛮荒也能长出嫩芽,焦土也能铺满绿茵。
将夜沉睡的这一百年,魔域早就变了样子,植被丰茂,触目可及的都是绵延百里的白梅树。
腓腓同小青藤也搬了过来,连带着此前在魔域与人间交汇处的树屋,池塘和葡萄藤架……
魔殿很大,错综复杂犹如迷宫,但对腓腓来说,找到两人不是什么难事,他鼻子很灵敏。
小猫儿抬爪叩开门扉,正要悄无声息地钻进去,就听见……
“师尊,你……你再亲我一下。”
“刚刚不是亲过了吗?”
从门缝看去,云谏一袭白衣,手持长柄木勺,搅弄着一锅汤水,烟雾瑷叇,袅袅萦在他身周,将夜就托腮,胳膊肘撑在锅灶边,撇着嘴一脸不高兴地仰头看他师尊。
“可是……亲地太快了……”
云谏无奈叹息,压下腰,俯身又在将夜唇角落了一个轻浅的吻,将夜的笑还没挂上脸颊,微阖的眸一睁,他师尊又忽然抽身,一本正经地盯着锅内烹煮的汤水,就像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味道都还来不及咂摸出来……
将夜摸了摸鼻尖,又委屈了,云雾缭绕间,恍惚杏眸都有些湿润。
唇角刚一压下,就蓦然瞥见门缝僵愣的小猫儿,猫儿睁圆了眼,翘立的耳廓动了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云谏转身看到腓腓:“进来吧。”
猫儿背负的硕大包裹将微敞的门彻底撞开,艰难地挤进来,看起来颇为滑稽,踩着猫步忐忑地走近。
小小一只猫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背着那么重的包裹,压地气喘吁吁的。
包袱散开,里头都是人间的吃食,且都是将夜最喜欢的甜食。
“这是……”
将夜愣了一下,就被他师尊捏了捏脸颊。
“我让他去买的,虽说到了如今的境界,不吃东西也无碍,但你晓不晓得你都瘦脱相了。”
将夜恍然大悟,望着锅内即将煮沸的汤,声音微颤:“那这锅汤也是……”
“我从未学习过烹饪,怕煮出来的难以入口,以防万一还是让腓腓去准备了些糕点果子备着。”
也不知是不是将夜的错觉,竟发现云谏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赧然地撇过脸不看他,好似真一本正经地研究着那锅汤。
从未烹饪过食物的师尊不是心血来潮,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仙尊竟亲自为他洗手作羹汤,将夜心底又是感动又是说不上来的酥麻酸软。
他忽然靠过去,双臂环上云谏的腰,脸颊轻蹭他师尊的胸膛。
“谢谢哥哥,你对我真好。”
这个称呼从他口中漏出的时候很软,软地能化成水汩汩涌进心田。
云谏僵立了一瞬,也不知将夜为何心血来潮说这个,上次听见这个称呼还是在云缈的上古秘境中,他与将夜假作师兄弟,那时他还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现在忽然明白了。
被软软地喊着「哥哥」,浑身都酥了,骨子里都涌动着燥热。
将夜的呼吸缭在他脖颈边,微微仰头,带着微光水渍的莹润唇瓣就直兀兀地撞进眼底,口中探出的一点点透红舌尖轻扫过唇,澄亮的杏眸都是湿漉漉的。
他小徒弟在勾引他这个好「哥哥」。
云谏呼吸一凝,只觉得将夜双臂贴着的腰身都在发烫。
腓腓早就见情况不妙,悄悄踩着猫步溜了出去,撞见扯着嗓门喊他的小青藤,立时跳起,抬着粉嫩的梅花肉垫堵住咋咋唬唬的嘴,一把扯过人跑远了。
“扰人亲热,天打雷劈!”
屋内烟云缭绕,彼此的面容都如梦似幻,情动时,也不管什么干柴烈火还在烧,不管什么汤沸水腾要漫出锅。
湿润的眼眸微微眯起,双臂环上云谏的脖颈,踮起脚尖就凑上去吻。
清浅温热印上对方微凉的唇瓣时,就像胶着的漆一般瞬间黏合,分不开地缱绻缠绵着。
热意升温,如痴如醉间,彼此的眼都湿了。
意乱情迷的杏眼对上情动难抑的桃花眸。
将夜的手搭上云谏的腰带,指尖一勾,就要扯掉衣袍,却被对方蓦然捂住,止了他的动作,还在纠缠的唇舌也蓦地抽离。
脑海中氤氲飘然的梦幻泡沫「啪」地一声破碎。
气氛一下子散了个干干净净。
云谏手都是抖的,攥过一双如藤萝缠身的手臂,帮将夜老老实实挪下去,长睫微垂,平复着呼吸。
将夜眼底还是湿的,茫然地眨了眨眼,水珠就沾上睫毛,就像是被欺负惨了。
但这一次他委屈不是因为被欺负,而是因为没被欺负!
多日来蓄积在胸臆间的恼怒和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泪珠子在眼眶不停打着转。
“为什么?”颤不成声。
什么为什么?
自然是苏醒了大半个月了,别说床事,就连深入悱恻的亲吻都少的可怜,他师尊连拥他抱他都不积极了,每每他那么主动那么刻意去纠缠,还要被打断,他委屈死了。
眼前的人真的还是以前的师尊吗?
还是那个一亲热就如狼似虎,不折腾地他三天下不了床都不肯罢休的那个人吗?
“呃……”云谏沉默片刻,喑哑着磁缓的嗓,逃避一般不敢看他:“你……你先去吃些糕点吧,等我煮好了……”
倏然被将夜打断:“为什么又逃避话题,你知道的,我是在问你……问你……”他豁出去不要脸了,近乎恶狠狠道:“我在问你为什么不和我亲热,你是睡腻我了吗?!”
吞吞吐吐噎在喉咙里囤了好些天的话,终于发泄似地吐露出来。
云谏立时愣怔。
他怎么会这么想?
可不等他开口解释,灶房的门啪地一声被甩开,整日粘粘乎乎守在他身边的小徒弟愤怒地跑了出去。
将夜跑出去很远,在一棵白梅树下跌坐着掉眼泪。
这还是自云谏醒来,他们重逢之后第一次离他师尊这么远,他一个人从白天坐到黄昏,又从暮色冷静到月升。
并没瞧见偷偷站在不远处隐匿身型观察他的云谏。
他虽委屈,却不是个服输的人。
置气就置气,他才不要服软!
当天夜里,云谏就瞧见他一个人躲进寝殿中,门被闩上,云谏进不去只能一个人站在屋外的廊庑,等将夜消气。
纵使云谏再聪慧,从不擅庖厨的他还是将那锅汤煮废了,难喝地与将夜曾给他熬的补汤不相上下,他便将腓腓买来的糕点果子摆上盘,敲响了房门。
“什锦甜汤,桂花酥饼,梅花酪,千层糕,还有梨膏和梅子冰酿……”
屋内没有任何动静。
云谏又说:“百年没吃到这些东西了,不想要吗?”
“不想!!”
还在说气话呢。
比起这些吃食,将夜更想要什么,云谏又怎会不清楚,但是……
他轻声叹息:“你若还未消气,我今日就去侧殿睡了,糕点果子我就放在门口,你有胃口了记得吃。”
又补了一句:“记得早点吃掉,冰饮放久了口感就差了。”
屋外窸窸窣窣传来盘盏磕碰地面青砖的声音,大约是人真的走了。
将夜又气又伤心。
人真的走了?真去偏殿睡了?!
去吧去吧!走了就算了!
反正天天同他睡一张床,什么也不做就算了,还不让摸不让亲,顶多就抱抱!
想着什么七年之痒,什么不怕患难与共,就怕岁月冗长,情谊消磨,白月光也成了饭米粒,朱砂痣更是变成蚊子血。
但那是对凡人而言的,他们寿数漫长,百年岁月不过须臾,这才百年啊!也不至于就生分至此吧?
将夜虽然生气,却怎么都找不到原因,加上他百年都没尝过食物了,屋外飘香早就勾地他馋虫都出来了。
到底不能同食物滞气,更何况这些都是腓腓特意买来的,总不好拂了孩子的一片好意不是?
他想着,等了片刻,估摸着人走远了,便拉开门去端门口的盘盏。
“还生气吗?”
“呃……”人没走,搁门口守株待兔呢!
将夜抱着盘盏,一站起来就狠狠瞪了云谏一眼,转头就啪地一声关门,门却没关上,反倒一声闷哼溢入耳中。
他扭头一看,漂亮的眉毛皱成一团:“你……你干嘛啊你!”
握着门框的手掌都被门夹肿了,手背上青紫一片,不一会儿就有血从破裂的口子渗出,在白皙皮肤上显得格外严重,格外狰狞。
魔殿历经万年都未曾坍塌,里头更是完好如新,足以说明这厚重的殿门质量有多好,被将夜重重一甩,夹住云谏手掌时,力道是有多大。
“你……你疼不疼啊你……”
就要脱口而出的两个字被云谏咽了下去,随即眉头一蹙,被月光照得粼粼水润的桃花眸定定看着将夜,似疼地厉害,深吸一口气,托着自己那只还在轻颤的伤手,调整角度,好像只是不经意间将伤口露在将夜面前。
摇了摇头说:“没事,你进去吃吧,我先走了。”
还假模假样地转身就要离开,白衣孑然,形容狼狈又倔强,倒真是凄清惨淡。
“站住。”
云谏一顿,眉梢微挑,又垂着眼睫状似不解般回头,茫然看着将夜。
就见人搁下怀里的盘盏,皱着眉头没好气地一把拽过他胳膊,又砰地一声关上殿门,将人拉扯到床边,翻箱倒柜地倒腾出一堆瓶瓶罐罐。
小心翼翼地给他清洗伤口,又是敷药又是包扎的。
还唧唧歪歪没好气地念叨着:“疼死你算了!”
嘴上这么说,却一举一动都是呵护备至,捧着那只受伤的手,就如同捧着个稀世珍宝似的。
云谏的思绪一下子又被拽回了百年前。
犹记将夜第一次这般呵斥他,那时将夜正不高兴与他相处,转身就要离开,为了留住人,他当时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竟故意剜开血肉,剖出骨伤,用伤来祈悯,用弱来博怜。
显然,这招对将夜很管用。
直至现在,将夜还以为活过来的他修为全无,柔弱不能自理,手上的伤对于修士来说不算什么,却对修为全无的凡人而言,可是伤筋动骨了。
云谏故意阻止伤口愈合,宁愿疼着也要用这个来惹将夜心疼他。
至少,能让他今夜不必睡偏殿了吧?
伤口包扎好,带着将夜特有风格的硕大蝴蝶结,衬在云谏颀长的手指间,看起来颇为滑稽。
包扎好了,云谏也没打算挪窝,将夜赶人的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就干脆不理他,一个人蹲在一旁吃起甜点来。
香甜软糯的点心做的口感极好,将夜却吃地有些食不知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眸瞪向那个一直看着他不说话的冤家,蹙眉道:“你不是要睡偏殿吗?怎么还不走?”
云谏愣了一下:“偏殿没收拾出来,里头连被褥都没有。”
“那你去跟步凌尘睡啊!”
“我不习惯与除你之外的旁人共寝。”
“呃……”将夜的脸蓦然有些红,再开口,话都磕磕巴巴:“那你让步凌尘过来和我……”
“你要和别人同榻而眠?”
云谏脸都黑了,声音凝重地好似要喷出些火气。
将夜也自知自己失言,又或者是云谏太敏感了,他本来没别的意思,八成都是云谏想歪了。
但将夜还在气头上,怎么可能服软解释?
他闷闷地哼了一声,扭过头,满不在意道:“你管我,你都腻味了,还不许我找第二春?”
胆子可真大!
云谏的脸黑了个彻底,呼吸都灼热凝重了好多,屋内很安静,但空气似都凝成实质,难以流动。
雷霆就要降下一般,将夜却大着胆子,捂着一颗怦怦跳动的心脏,甚至还有些兴奋。
生气不生气?愤怒不愤怒?还是不是男人?!
看着自己睡惯了的人扬言要找第二春,你能不发火?
虽然每每把云谏逼急了,将夜都免不了在床上吃苦,但其实将夜的承受阙值很高,那种微带凌虐的造爱让他又承不住,又激地舒爽不已。
他是喜欢的……
果然!
云谏眼眸里蓄积的怒意越酿越深,漩涡深渊一般凝着将夜,好似下一刻就要撕碎他,蹂躏他,将他拆吃入腹,揉进血肉才肯罢休。
望着云谏站起来,走过来,靠近他。
将夜心底兴奋地要命,心脏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嘴里还怯生生地装恐惧,颤声道:“你……你要干嘛?”
——搞快点!快把我丢到床上去,狠狠欺负!
走到面前的男人浑身一僵。
久违的心声再次听见,他愣在当场,怒意骤歇,看向将夜的目光都带着震愕与迷惑,以及……一言难尽。
然后……
将夜:“??”
云谏一臂扶着他的肩,一臂穿过他膝弯,将人打横抱起,安安稳稳放到床上,给他盖上被褥,然后转身熄灭油灯,就要推门而出。
将夜:“……”
——不是吧,不是吧?这都能忍?我要给你戴绿帽你都能忍?你是不是男人啊?
借着月光,似乎看见云谏的背影踉跄了一下。
将夜叹了口气,眉头紧蹙,心事重重。
——可能还真是我想多了,他不是对我不感兴趣了,而是百年都没那啥了,加上身体弱了好多,这……这该不是不行了吧?!
“不行?”
门被推开,又被重重阖上。
云谏的身影半掩在暗夜中,回看将夜的眸光却狰狞地吓人,犹如豺狼虎豹般凶恶。
而他的猎物此刻浑身裹在被褥中,双手牵着被沿,遮过鼻唇,明晃晃地露出一双亮澄澄的大眼睛,眨巴了几下,困惑中甚至还带了点兴奋,脑袋上一晃一晃的软发都似是挑衅般在说:难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