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焉定定地看着沈昼眠,半晌,摇了摇头,推开他的手,独自一人回到房中。
这是……怎么了?无刀看着失魂落魄的荣焉,内心担忧更甚。
“岁前辈……”武弃弱的眼泪含在眼眶中,始终没有落下来,“岁前辈死了……”
无刀身心具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武弃弱:“你说什么!?”
“岁前辈,他死了……”武弃弱眉头紧皱,绝望地看着无刀,“是我的错,朱渐清根本没有死……是岁前辈掩护我和沈公子逃了出来,他自己却没能撑到荣先生到来。”
岁青练最后的一剑,名为势拔五岳。
整套剑式中,唯有这一剑,无需轻灵飘逸,而是以举重若轻之势,划开天地间隙,分裂两地。
这一剑,不仅拦住了朱渐清,还将那两具尸体卷入火塘之中,彻底焚毁。
这一招过后,岁青练已是强弩之末,两人隔着天堑,眼睁睁看着朱渐清疯了一样,徒手扯断了岁青练的双臂,猩红的鲜血四处飞溅,染红了山上的积雪……
“你毁了我珍视之人,这是我送给你的回礼,朱渐清。”
荣焉赶到时,只来得及听到这句遗言。
岁青练死的很痛苦,也很平静。
已经疯了的朱渐清行为张狂,叫人难以招架,有武弃弱与沈不平在,荣焉来不及夺回岁青练的尸身,只能拖着他们二人先行离开。
荣焉躺在床上,伸出自己的双手,在虚空中微微握住。
他似乎从来都没有如此平静过。
从最初的恐惧、绝望、愤怒、悲伤,到如今的平静,他的头脑似乎从来都没有这么清醒过,仿佛头脑被水洗过一样,澄澈透明。
其实事情没有那么麻烦的,是怪他生出了私心。
只要朱渐清死了,事情就会简单很多,他在不过是在贪图沈昼眠带给他的情感与温暖,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原由。
他现身,原本也只是想警告曲净瑕与沈从越,注意中原武林的动向而已。
他们本该在自己的位置上,管好自己的地盘就好,却被他硬生生扯进了雾隐山的纷争中。
因为他的一时贪心。
这是不应该的。
荣焉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起身推开了门。
沈昼眠不在院中。
他一开门,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我没事。”荣焉没有照镜子,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到底有多么苍白,“不用担心我,我会想办法,解决的,再给我一点时间,我……”
他有些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种时候,如果沈昼眠在的话,会说什么呢?
大概是:师兄,你歇一歇吧,我来想办法。
荣焉说不下去了,刚迈出房间半步的脚收了回来,又再次关上了房门。
沈昼眠的确在想办法。
他又翻了一遍手帐。这东西被他翻来覆去折腾了太多次,已经快要烂了。
烛光透过锦布,照出半块阴影,沈昼眠拿出剪子剪开锦布,露出一个小夹层。
夹层里有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
纸条上并非是端木家的密语,而是几行小篆。
沈昼眠看过之后,沉默良久,不敢去见荣焉。
这纸条上写的字迹太过沉重,让他理智的头脑一时之间无法做出判断。
——未来与现在,他该何去何从。
岁青练得尸体被人从院中的荷塘里捞了出来。
朱渐清将他的尸体分割成无数块,沉进了淤泥之中,荣焉带着人在泥中摸了很久,才将他的尸体拼凑完整。
生前爱干净、青衣飘飘的剑仙,死后居然落到泥泞之中,肮脏不堪。
荣焉的神情已经接近麻木,愤怒悲伤到极点的人,反而连话都说不出来。
沈昼眠站在他的身旁,牵住了他的手。
荣焉挣扎了一下,随即安静下来。
沈伯庸站在灵堂之中,鬓角花白,神情疲惫,似乎在一夜之间老了百岁。
游离在家庭之外,混迹于江湖之间,他对自己兄弟儿子的关心,点到为止,屈指可数。
但是也永远关心在最重要的点上。
他总觉得,生死似乎离自己、离他们很远,可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潇洒了一世,也依旧无法释怀亲生儿子与好兄弟的死亡。
众人沉浸在悲伤之中,无法自拔,贺兰有心劝解安慰,却又嘴笨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四下扫了一眼,不由得道:“咦?不羞去哪里了?!”
荣焉慌忙抬起头,四下看去:“怎么回事?!他昨天不是还……”
话说一半,脸色惨白到近乎透明。
从昨天晚上开始……他们就没再见过文不羞了。
已经来不及了。
众人四散开来,沿着四面八方的小路去找,最终在无缘山庄后面的树林中,找到了文不羞的尸体。
他被人高高吊在书上,手腕脚腕都被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紫红毒血顺着滴滴答答流淌下来,地面的草木树叶已经枯萎泛黄。
荣焉颤抖着双手,将文不羞接了下来。
他感觉自己快喘不上气了。
朱渐清……朱渐清!你还要报复谁?!你还想报复谁?!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对不起了你了!你为何还要咄咄逼人?!
“师兄!”沈昼眠摁住他的肩膀拼命摇晃着,“喘气!能听见我说话吗?”
荣焉恍然回神,新鲜的空气突然注入肺腑,让他的心脏一阵阵抽疼着。
“我没事。”荣焉强自镇定地推开了沈昼眠的手,“我没事,你们……不,端木笙,你记得把他们安葬。”
“啊?好。”端木笙忙不迭点了点头。
他的舌头像是被猫叼走了一样,什么俏皮话都说不出来了。
沈昼眠看着荣焉的背影,叹了口气后,与荣焉背道而驰。
十月后,天气开始转冷。
众人与荣焉的关系,肉眼可见地疏离起来。
不是他们躲着荣焉,而是荣焉躲着他们。
这是荣焉对所有人无声的拒绝。
不需要帮助,也不再需要朋友,他已经下定决心隔断一切,将身上的能力源源不断渡回雾隐山,等时机成熟后,就可以让雾隐山永远沉入地底,消失在人世。
届时,他与朱渐清会一起消失在人世,就像从未来过一样。
所有有些关系,还是尽早断了为好。荣焉长呼一口气,转过墙角,撞上了在此等候多时的沈昼眠。
“师兄。”沈昼眠站在他面前三尺之遥,“我让你困扰了。”
“没有,不要胡思乱想。”荣焉收敛目光,连日来过度的能力的消耗,让他面色苍白到几乎透明,“找我何事?”
“我想和师兄谈谈,可以吗?”沈昼眠向荣焉伸出手,期待地看着他,“今夜后山,月色很好,”
荣焉指尖微动,没有去牵他的手,而是淡漠道:“走吧。”
沈昼眠失落地收回手,苦笑着走在前面带路。
夜间山风,荣焉跟在沈昼眠身后,垂在身侧的冰冷手指轻捻着,有些后悔没有去牵沈昼眠的手。
那双手,一定是温暖、干燥而宽厚的,那种又平淡,又不至于灼伤他人的温度,总能柔软地抵达荣焉的心底。
可是现在,荣焉已经不敢去牵住这份温暖了,怕会生出眷恋,犹豫不决,害死更多的人。
他无法再接受任何人的死亡。
山中月色清冷,草木蒙霜,沈昼眠席地而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师兄,来坐吧。”
荣焉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摇了摇头,以示拒绝。
沈昼眠最不愿意看他露出为难又疏远的模样,转过头去,沉思片刻后,又露出一个平淡的笑来。
“本来已经想好了很多话,想和师兄说,但是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荣焉眉头微蹙,似乎是想要安慰他,但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又听到沈昼眠说:“师兄是不是想说,那就随便说点什么?”
猜对了。荣焉被抢了话,紧抿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师兄一直都把我当小孩子看,哄着宠着有求必应,哪怕是与我在一起,师兄也并非是真心喜欢。”
“师兄只是在迁就我而已。这么长时间以来,是我私心以为,我已经握住师兄的手了,可是,我们之间的距离,一直都在无形的拉远。”
“在师兄心底,我永远都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也无法与师兄站在一起。”
“不……”荣焉慌乱地吐出半个音节,很快又被他自己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想说,不是的,沈昼眠,你曾将我从孤立无援中救出,赐予了我最渴望的陪伴与温暖,我才是真正的贪婪卑鄙之人。
是他开始眷恋人间,才会让这么多人无辜丧命。
这些人,本该有个更加肆意的未来。
雪山下的坚冰,都是习惯了寂寞与寒冷的,当它生出渴望温暖的欲望,不由自主地踏出雪山追逐阳光时,那它就注定走向消亡。
荣焉低着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斟酌了许久,才言不由衷地开口道:“你既有自知之明,就该直接离我远一点。别再给我添麻烦。”
他头一次对着沈昼眠说出这种狠话,紧张的指尖都在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
sha人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