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后, 坐在妆台前由着侍女给自己梳发的梁君璧才如梦初醒。
素手往红木妆案上一拍,装口脂的小玉瓶都跟着震颤了下,身后的婢子更是颔着首退至一旁。
眉间恹恹, 她镇静下来后有些懊悔。
梁君璧睫毛微颤,不自禁抿了下红唇。
方才她怎么敢的啊。
自己竟生被那个顽皮猴子气昏了头, 居然敢在裴昀面前露火了。
身出长安四大家之一的梁家的她自是对裴昀的好坏名声耳熟能详。
往昔的裴昀, 性情温端,好名声十分响亮。
惊才风逸的世家贵公子蟾宫折桂,圣人钦点的探花郎一跃成为了长安万千小娘子的春闺梦里人。
与才华馥比仙的虞家女郎的天赐姻缘更是一桩美谈, 东西二市的说书人将这对才子佳人的金玉良缘说了三个月才罢休。
裴昀一度风华盖京华,无人可匹。
但坏事总是接踵而来。
初入工部任职未久的裴昀, 四处受排挤弹劾。
本就郁郁失意, 那料天降奇祸。
在马球会上不慎自马背跌落, 被失惊的马蹄毁了双腿。而后,虽能凭着搀扶缓步行走, 风仪却大不如前。
而虞家在这时因上书极陈迎佛骨的利弊一事被圣人身边弄权的大宦官拿出来做了文章。
勃然大怒下, 圣人一纸逐令。虞阁老一家过错, 祸及三族。
眼见他高楼起, 眼见他楼塌了。①
虞氏一族自此被冠以反臣的帽子, 为天下儒生所诟病。
齐国公为撇清干系, 两人的缘分自是理所当然地断了。
自此二宗后, 裴昀变得阴鸷恣睢,时常有他折辱身边仆婢的狠戾行径传出, 层出不穷。
后面虽也有几门在议的亲事, 终究还是不欢而散了。
耳听为虚。
三人成虎的故事梁君璧是听过的。
她本是不信的。
然则...
阖眼想起入国公府那年自裴昀院中抬出一个死相极惨的婢子, 饶是盖紧了白布, 洇出得殷红也害她大病一场。
深吸了一口气, 梁君璧似乎现在都还能闻到萦绕不散的血腥味。
裴昀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清润而温雅,却如丝丝寒烟缭绕在梁君璧耳间。
情难自抑,她握紧成拳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裴昀的面廓却在她脑海中愈发清晰。
生得一双极好看的丹凤眼的裴昀,与生俱来的威严和冷戾便蓄蕴在黑白分明的眸子中。
同在国公府,便是抬头不见,低头也要见的。
间或往裴老夫人的院子里赴宴,两人在廊庑狭路相逢。
纵使他不露声色,甚至故意避让,眉间似有若无的疏离和冷漠也会让她觉得有寒芒在背。
厥后她对裴昀甚是发怵。
起先,裴灿愿意和裴昀亲近,她的态度是模棱两可的。
若是裴灿能得有踔绝之能的裴昀言传身教自是极让她称心遂意的。
但他早不是曩昔那个被赵太师以天纵之资,皓月千里在御前美言的惊才绝艳少年郎了。
而今他高冷孤僻。
裴灿却愿意与他亲近。
每每去裴昀书房寻人,她都是极不情愿的,甫一进门便直觉坠落冰窟。
近朱则赤,近墨者黑。
她倒是辨不清裴昀的赤墨。
直到问及裴灿日后的前程抱负。
他轩轩甚得地说自己要成为三叔那样的少年英才。
梁君璧赶忙捂紧了他的嘴,却只责他童言无忌。
她乱了神,并决计要他与裴昀减少来往。
少年英才可以,但若是在裴昀那副模子中再复刻一个,万莫不要。
黛眉绞得很紧,梁君璧焦着一张脸,略显气急败坏地将婢子递来的茶瓯信手往案上一掷。
不行,明儿她得早些去裴昀的院子。
与他说些软话怕是要显得自己莫名其妙。
还是往他枕边人耳边吹下风。
何家那个新妇,若是聪明些,自是知道如何做。
若是天生蠢笨...
做好了最坏打算的梁君璧也无所谓了。
顶多被章老太君寻个由头训斥几句,克扣些用度罢了。
不管是吃斋念佛还是广做善事。
都求得是自己安心。
...
翌日午后。
若是不去书院,裴昀午休后便会到书房观书直至用晚膳。
午间吃得丰足,连带着他的心情也很是舒畅。
直至负着手走进了书房,裴昀看到自己的书案旁的槅窗下不知何时抬了只矮案进来,何氏正趴在上面睡觉。
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彻底烟消云散,裴昀沉下了脸。
倒不至于厌恶。
只是他不习惯身边有人,便是伺候也不行。
无奈轻摇头,何氏惯是爱来赖着自己,但又不专心致志做学问。
将今日要看的厚厚一沓书从书架上挑出后,裴昀故意往书案上信手一掷。
声音有些大,连环在她脖子上休憩像一条毛绒领子的小胖都被惊醒了。
这何氏仍是巍然不动。
跟泰山似的。
抿了下唇,裴昀沉着声音轻咳了下。
却显得并不刻意,就像是嗓子不舒服咳嗽一般自然。
整个人颤了下后,皎皎缓缓抬起了头来。
揉搓了下惺忪迷蒙的眼,她的丹口漾出一个略显羞怯的微笑。
“郎君你怎么来了。”皎皎打着哈欠什么个懒腰。
许是方睡醒,她绵软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慵懒。
何氏说得什么话?
“我不能来?”这可是裴某的书房,四处挂得都是有裴昀二字印章的字画。
裴昀挑眉。
抿着唇,皎皎耷拉下小脑袋。
翻开一卷夹存了书签的书,裴昀长睫垂下,覆住思绪。
开始凝神定气观起书来。
随着滴漏嘀嗒,时间流逝。
看完一本书后,裴昀缓缓着移动着脖颈放松。
本是很惬意舒适的事。
直到有微微的小呼噜声传入了他的耳间。
裴昀:“?”
凤眸微眯,裴昀白皙修长的手放在轮椅的木质大轮上缓缓向矮案移去。
皎皎正将小脑袋偏枕在手肘上睡觉。
为了错避熹微的光线,她在脸颊上放了一本书。
甫一瞧见蓝封的装线本,以为是正经书,裴昀还甚是欣慰。
“孺子可...”
背面封页上的野史杂谈在他的黑眸中蓦然放大。
生生将后面二字给生咽了下去。
简直不可理喻。
垂下眼帘,裴昀微微拨动着手间的碧玺钏子沉心静气。
轻缓地将她面上的书揭下。
暗香在她白莹得如温玉柔光的面上摇影婆娑,颊上凝出粉晕,皎皎睫毛轻颤。
抬眼向在枝桠上摇曳生姿的寒梅看去。
恍惚间,裴昀有些失神。
不知是花影晃乱了他的心神,还是...
他沉声咳了一声。
眉心、脸颊就连露在衣襟外细白的脖颈都在微微酥痒,身边又有很强的压迫感袭来。
不是裴昀在身侧还能是谁?
其实皎皎早就醒了。
但她偏要假寐。
缓缓抬起眼帘,眼神朦胧地朝裴昀凝去。
只对上他清隽的侧脸。
唇线微抿,放在膝上的修手隐约可见骨结。
似在隐忍。
却听见他揶揄到,“白天风都吹得倒,晚上狗都撵不到,简直是为你何皎皎量身打造的。”
嘴角微微勾起,眼神在皎皎身上蜻蜓点水落了下,他旋踵便收了回去。
“要么晚上早些就寝,要么...”裴昀冷凛的声音里带着一抹笑,“我就把你的话本子拿来投暖炉、垫凳脚。”
将双手抵在额上错开与裴昀的视线相接,皎皎幽幽然轻叹。
若是浮光跃金能进来一个替她挨骂就好了。
...
“头不要歪,肩膀端平,腰背挺直。”
“拇指是要捏稳笔杆,中指是勾住,你握反了。”
“从右边运笔,你镇纸放下方干嘛?”
...
欲哭无泪。
皎皎心想:裴昀好烦。
偏偏他还不是喋喋不休。
冷不丁地那么来一句,皎皎好几次都吓得一颤。
将手抵在脸颊边,她的余光透过指缝去暗窥裴昀。
明明他正微微垂着头观书。
但就像额上长了眼睛似的,一直提点她的毛病。
单手撑靥,晃着笔杆,皎皎只觉手腕酸得很。
直到头顶穿来一声无奈地低叹,她才缓过神来。
垂着头,她就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孩童一般愧怯。
“郎君,我...”
一不留神,墨汁吸得饱满的笔端滴了一颗墨在洁白的宣纸上。
“扶我起来。”裴昀淡淡道。
将笔轻放在笔搁上,皎皎撑起身来。
“你坐这上面。”她将榻上的锦褥扯了只下来。
“好。”
撩起广袖敛在臂间,裴昀腰背端得挺拔似碧山翠竹,神态从容自若,缓缓握起笔杆,将笔端浸在砚台轻扫。
便是看他写字也是极赏心悦目。
做完示例后,裴昀将笔一扬,挑眉看向皎皎。
“来试试。”他语气平和。
“我...”皎皎有些嗫喏。
“郎君这笔有些重,要不我再练练,下次...下次一定。”她桃花美眸弯出几分乖巧俏皮。
“不可。”他态度坚决。
他将墨石细细研磨,姿态闲雅。
“明日复明日,这样你是不会有长进的。”
“而今在江陵府我尚得有空,若是日后回了长安...”
下意识止住了口,日后归了长安不定数太多,自己不能盲目妄言下夸词。
“你去将博古架上那只盒子拿来。”
裴昀有意将话题别开。
将长盒拿来后,皎皎在他身边坐下。
从里面挑出一支笔端开叉得像叉头扫帚的毛笔来,裴昀淡淡道:“不是笔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皎皎:“...”
这比说她学得慢暗讽她笨还明显。
定是裴狗诚心揶揄自己,皎皎本还是不信的。
直到看到裴昀用毛笔一处极细的叉端写出了一行飘逸隽秀的字,她的檀口微微张得能含下半颗冬枣。
这也...太出神入化了。
“来,我教你。就这一次,若是你学不好,日后便莫来烦我了。”
裴昀面色冷漠,不像在说笑。
向他靠近,皎皎便缩在裴昀的臂弯下。
微凉的大手握住温暖细腻的柔荑时,裴昀微微怔了下。
而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教她一笔一划写起字来。
她也逐渐沉静下来。
...
“三弟,三弟,救救为兄啊!”
是裴昉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很着急。
“郎君,二哥找你。”
裴昀在皎皎头上轻敲了一下,似在告诫又是在提醒。
“不要分心。”
皎皎头上摇摇欲坠的铃兰珠花轻灵作响。
“哦。”她捂着脑袋,撅着嘴。
“三弟,救救为兄。”
门牖吱呀一声打开,局促的步伐愈发逼近。
站在玄关处的裴昉瞧见二人十分亲昵,黑眸微微睁大,愣了下。
先是将他置若罔闻,而后裴昀缓缓抬起头来,微微眯起的凤目凝向裴昉。
非礼勿视。
刹那间,只觉四肢陡然乏力,裴昉还是缓缓转过了身去。
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裴昉暗忖。
还有...他俩什么时候这样好了?
作者有话说:
①源自《桃花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