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饭, 裴昀便坐在垫了锦褥的榻上,抽考裴烁学业上的问题。
而皎皎便去了小厨房忙活。
“今日便到此处吧,有些晚了, 早些回去休息。”
捏了下酸胀的眉心后,裴昀透过槅窗罅隙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三叔, 烁儿这次怎么样?有没有进步。”
吃着芝麻猪肉脯的裴烁坐到裴昀身边, 不停用自己的小肩膀去蹭他,圆溜溜的黑眸满含期待。
裴昀面上微微扬起的笑弧凝固住了。
他有些无语凝噎。
四书中就数《大学》篇幅最短,辞藻最为简约。
裴烁不仅背起来哽咽, 还要跳背。
犹可见功底不扎实,心思浮躁。
若说勉勉强强, 怕是要挫伤他的斗志。
呷了口茶后, 裴昀将手搭在裴烁肩头, 眼含殷切的期许,“烁儿的进步空间非常大。”
“真的吗?三叔!”
得到裴昀点头肯定后, 他握着裴昀暗绣了海棠的衣袖高兴地蹦了起来。
“那三叔你可不可以奖励我。”
小孩子的心思很好满足, 若是能激励他进步, 适当的奖励倒也无妨。
裴昀也未深思熟虑便答应了。
“那三叔可不可以去给我阿娘说, 把我每日读书的时间匀些出来去武场习武?”
裴昀迟疑了。
二房的二嫂子梁氏可不是好惹的, 发起火来, 裴晏都要怵她三分。
虽是血浓于水的手足, 但而今各成家庭又隔了房,孩子培养这般大事若是去插手怕是不太好。
见裴昀面色犯难, 他漆黑的眸子转溜出一丝慧黠来, 当即又改口。
“要不, 三叔去找老祖宗。再不济, 找我祖母说说?”
使出了浑身解数, 但见裴昀丝毫不动摇,他有些懊丧。
已然想好如何劝勉他将心事放在学习上的裴昀还未开口便被一铿锵有力的女声打断了。
“不行——”
就连裴昀都跟着颤了下。
撒花帘子被大力拨开,一手拿鸡毛掸子,目露凶光的妇人叉着腰站在门口,吓得裴烁赶忙钻到了裴昀身后。
此般气势汹汹,不是裴烁的生母梁君璧还能有谁?
“小兔崽子,你给老娘过来。”
师从公孙大娘嫡传弟子的她,习得一手好剑术,便是握着鸡毛掸子虚虚挽了几个剑花就足以震慑住裴烁。
屋内的气氛一度凝重地似水银。
“三叔...三叔救救我,被我娘抓回去,我屁股许是要开花。”他的哭腔拖曳地很长。
两只小手搭在裴昀腰间的裴烁,不停地扯着他的衣服。
裴昀沉着脸轻咳了一声。
梁君璧顷刻换上了笑脸。
“我管教无方,竟叨扰三弟如此久,带回去一定严加管教。”话音甫落,她的脸色又变得严肃起来,再度提高了嗓门,“你给我过来。”
“见笑了,三弟。”梁君璧压抑着怒火强颜欢笑。
裴昀撑起身来,裴烁也跟着他站了起来,并紧紧箍住他的腰。
“阿嫂,烁儿这次来找我也是询问学业上的问题,方才我考查了下他的功课,进步很大。”
裴昀少年英才,天纵之资,学术上的造诣颇为深厚,故而在裴家小辈中的威望也是极高的。
能得到他的嘉许是极为罕见的。
“真的呀?”梁君璧紧绷的脸登时便舒展开来,笑颜毕现。
将鸡毛掸子收在了身后,她走过来,想要摸一摸裴烁的头。
却被裴烁躲掉了。
收回了悬在空中的手,梁君璧讪讪然笑了下。
...
浮光扶着裴昀,将梁君璧母子送到了院口。
一路上梁君璧都在喋喋不休地与裴昀探讨裴烁的学业问题。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裴昀自是深谙这个道理。
但为了让裴烁免受皮肉之苦,他只得地给她画饼。
“更深露珠的,雪地湿滑,三叔便止步吧。”梁君璧转过身来,话音轻缓,半丝戾气都瞧不见了。
蹙着眉思量了下,她有些歉疚地说道:“方才是我不对了,冲撞了三叔。”她提了下裴烁的手,“这孩子经常麻烦你,我这为娘的心头也过意不去,隔日我亲自给皎皎送些宫里头赏赐的脂粉来。”
“那便有劳阿嫂了。”裴昀面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
裴昀负手腰间,一手撑靠在墙壁上。
看着皎皎的笨拙样子。
他蹙着眉轻嘶了一声。
确定她真的会做饭?
而不会使唤别人做的?
在浮光的搀扶下,裴昀踱步到皎皎面前。
他身量很高,挡住了光线,又很有压迫感。
皎皎蹙着眉抬起了比朝露还要清澈的桃花美眸来。
皎皎:“?”
“你在干嘛?”
看不出来?
掸了下腰间的碎花围裙,只觉莫名其妙的皎皎说到,“你看不出来?”眼睛不用,可以给需要的人。
“嗯哼?”裴昀挑眉。
“我在做桃胶炖奶啊。”
“你确定你会做?”他嘴角勾起一丝戏谑来。
“当然了。”皎皎仰着脖子看裴昀,脸上满是自信的荣光。
“那你给我说这桃胶你是放了多少颗来泡。”
皎皎手中的两掌宽的陶盆铺满了桃胶。
“也就四把啊。”她信口答道。
觑了眼皎皎手的大小,又觑了眼陶盆,裴昀只觉无语凝噎。
她这个轻描淡写的四把,怎么说也有四十来颗了。
“十几颗桃胶泡出来就能煮一锅了。”裴昀在皎皎小脑袋上轻敲了,“这点常识都没有,你还会做。”
“我不信。”
“朽木不可雕也,我这做先生的也不想提点你了。”裴昀极为不友善地哂笑。
甩下这么轻飘飘地一句话裴昀便由着浮光扶着自己出了小厨房。
皎皎冷嘁一声,暗自腹诽着,你懂什么?
自小锦衣玉食惯了,过着养尊处优生活的公子哥懂做饭她何皎皎的名字倒着写。
十指都还没沾过阳春水呢,就往何公面前指点江山。
他裴昀不就是一个外行人看热闹的典型列子吗?
打脸总是光速的。
当皎皎看到险些要从盆口溢出来的桃胶时,她檀口惊讶地微微张开,几乎能吞下一颗冬枣。
多么痛的领悟。
皎皎这才晓得。
裴先生堪称一声先生,自非浪得虚名的。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可裴昀偏偏是状元的先生。
...
裴昀正抵着额撑靠在书案上观书。
雀鸟息声后,书房四周静谧十分,唯余呼啸的风雪声。
骨结分明的手指正要掠过一页书,两道激动的杂音灌入了裴昀耳间。
是浮光跃金二人的心声。
浮光:“小夫人又来了,有好吃的了。”
跃金:“郎君应该又不会吃,今天轮到我吃双份了。”
裴昀:“...”
面色一沉,裴昀只觉自己的额角跳得很快。
为什么寻了两个在美食面前毫无底线的吃货做自己的近侍呢?
何氏总不会是来看书的,定是又有稀奇古怪的点子有求于自己。
他坚定,在美食面前也要面不改色,把持得住。
仅须臾,裴昀黯淡的面上勾起一丝笑。
原来,浮光跃金二人的心声竟同时哀怨到——
“可恶!今晚竟没我的份。”
...
银铃声在身边停住了清脆,一股极好闻的花露香气浮在他的息底。
裴昀晓得,是皎皎站在他身边了。
他却置若罔闻,幽深如海地黑眸一直锁在书页上。
这次没拿倒...他暗自吁了口气。
直到皎皎轻轻戳了下他的手臂,裴昀却连个眼神也吝啬给她,慢条斯理拂过一页后,“挡我光了。”
皎皎:“?”
长灯可是在书案前,她如何挡的了。
一如既往,裴昀观书的时候腰背挺直,认真而平稳,就连浓密的睫毛也不会随便轻颤一下。
看着裴昀清隽逸朗的侧脸,皎皎情不自禁地伸出食指,沿着轮廓的起伏隔空勾勒。
裴昀:“...”
何氏又想作甚?
小指的婆娑影子在他的余光中来回拂过已然不下十次了,甫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越冬的蚊虫。
蜷着食指抵在微抿的丹口边,皎皎抱臂窃笑。
果然还是要在悠悠灯火下看美人,蒙上人间婆娑光影,月上仙人这才有难得一见的飘逸俊朗。
如痴如醉样子的皎皎尽收在裴昀余光中。
漫不经心地将眼皮掀起来一瞬,裴昀的目光却依旧落在书页上,“花鸟虫鱼你都还未临摹个透彻,竟好高骛远摹起人像来了。”
皎皎:“...”
见裴昀密长的睫毛垂覆在白皙的面颊上落下两扇阴影,手边还堆撂有两沓书。
想来他今晚事务繁多,不想被打扰。
从书架上抽了一册临摹花本,皎皎目光落在书案上的一只汤盅上,“便不打扰郎君了,近日听浮光跃金二人说你夜不能寐,便给你炖了盅双雪桃胶炖奶。”
又是浮光跃金?
“多嘴。”
“啊?”皎皎满脸讶然。
裴昀抬起头来,面上是比珍珠还真的尬笑,“我说的是多谢。”
...
已近子时,裴昀才将两撂经史典籍阅读完。
只因多看了手边的汤盅一眼,本来昏昏欲睡的他忽的精神抖擞。
抚上自己不争气的肚子,裴昀极为无奈地垂下眸子叹了口气,并开始说服自己。
“既是别人一番心意...不不不,不能这么想。”
“我便看看这个何氏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他作古正经地兀自说着。
白瓷盖甫一揭开便有甜香气氤氲出,熏得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奶香醇厚的雾气挥退后,浮在雪白牛乳面上的雪耳很是晶莹剔透,裴昀用瓷羹轻轻一舀,清透如露的燕窝在勺中颤巍巍得很是诱人。
牛乳有微微的桂花清香,裴昀唇瓣微微一抿燕窝便化开了。想是皎皎忘了放冰糖,无半分甜味却并不寡淡,反而吃起来甚是有滋味。
而后馋虫作祟,他吃得有些急,燕窝细腻,轻轻一吸便顺着唇齿没入喉间,很是润畅。
一碗暖乎乎的滋补牛乳下腹,裴昀额上都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就连里衣都有些贴背了。
他靠在椅背上,慵懒地舒展了下。
而后目光落在见底的汤盅上,里头还留着琥珀色的桃胶,他幽幽然叹了口气。
何氏到底会做饭还是不会这事他还真不能盖棺下定论。
说不会吧,偏生这雪耳滑润甘美,燕窝清润爽滑,就连红枣也是细心地去了核,枣沙细腻。
可是说会吧,偏生这桃胶分外硌牙,他方才囫囵间吞下一颗险些卡在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