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千江不渡(穿越)>第42章 天目通

  李清源大步流星穿过闹市, 除去在瓦肆旁顺手折了一簇凌霄花而外, 一刻也不曾停留。

  他走入小巷,七拐八绕,来到后街。

  远处热闹喧嚣,这条街却很冷清, 房屋破败, 土路脏乱,住户舍不得点灯, 黑沉沉的一片。

  偶尔有几户人家门口挂着一盏或红或黄的纸灯笼,愈发显得幽暗凄凉。

  李清源从怀里掏出一条黑布巾子,把脸一蒙, 便开始沿途敲门, 专找门口挂了红灯笼的人家。

  但往往还没等人把门打开, 他便翻身上房, 隐没身形,从怀里掏出小布袋往门口一扔。

  来开门的都是女人, 像是很熟悉他的行事风格,不问来者何人、为何而来, 默默把银钱收好, 最后对着寂寂的夜空道一声谢。

  李清源飞身离开, 无声无息。

  “他这是欠了多少嫖资?还兴分期付款。”杨悉檀指指点点。

  周不渡却是觉得真相并非如此,不由得也感到好奇,跟得近了一些, 总算见李清源在一户人家门口稍作停留, 同对方见面, 聊了两句。

  门打开了一道缝, 李清源连忙按住。

  门里门外, 并不照面。

  “怎么又出来做了?”李清源问,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门里的女人很平静,道:“我娘还病着。”

  李清源:“你爹不给她治?”

  女子:“爹说,这病好不了。”

  李清源默了片刻,道:“我昨日在酒肆里遇见你大哥,说是近来卤货生意不错,赚了点儿钱。”

  “嫂嫂又怀上了,正是要滋补的时候,”女人笑了笑,“全家都盼着她这第四回能生个男娃。”

  李清源不说话了,转身就走。

  “大侠……”门里的女人想了许久,终究是说了出来,“我们做暗娼的,就是没脸没皮,活该被千人嫌万人骂,被抓了也当认罚。你往后,别再……不值当。”

  “自己当心。”李清源的身影轻消失在黑暗中。

  那女人先时没有点钱,此刻打开布袋,才发现里面除了银钱之外,还放着一朵凌霄花。忽然跪坐在地上,低着头。

  黑沉沉的夜,淡红的灯。周不渡离开时回头望了一眼,那女人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看不清。

  但李清源的事情已经分明了。

  捕快并非朝廷官员,而是地方胥吏,乃至于更低一级的“役”,不领朝廷的俸禄,收入全部来源于地方财政。

  衙门按月给他们定任务,捕头作为小队长,得想办法带着兄弟们“抓收入”,大商户会主动给当官的上供,自然不能乱查,官员、士人也不好惹,往往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么,“油水”从何而来?自古而今,方便捞的就那么两样——赌与嫖。

  开赌坊的人都有背景,并不好惹,不提。

  至于嫖,大周对皮肉买卖管得比前朝严,妓子们只能在官营的酒楼里做合法生意,且严禁逼良为娼。但民间暗娼屡禁不止,衙门其实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有任务时胡乱抓一抓,只要能交罚金就不会有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也能安安生生继续做这个买卖。这几乎已经成了江湖规矩,无人敢置喙。

  然而,李清源却自掏腰包把自己收缴来的罚款还回去,贴钱干工作,行侠仗义而不留名,实在不能不让人感到惊异。

  ·

  就连杨悉檀都没话说:“这人也太……那什么了。”

  “太蠢了!”李清源骂了自己。

  他站在破败的屋檐下,背靠着凹凸不平的土墙,侧目回望右后方屋顶,明明是一片空寂,他却好像在盯着什么东西:“两位跟了一路,不就是想看我犯蠢吗?”

  偷窥被抓了现形,周不渡灰溜溜飘了下来,没话讲。

  但李清源很大度,把面巾一扯,朝他招手笑:“来都来了,说会儿话,哥哥又不会吃了你。”

  周不渡硬着头皮走上前,这要怎么解释?可不能把杨悉檀那些荒唐玩笑说出来,便只能回他以抱歉的笑:“路过县衙,遇上了,就……失礼了。”

  “无妨,让你们看,就不怕你们笑话。”李清源摇摇头,故作潇洒地笑,“怪我自己没本事,治不了当官的,治那些贫弱之人又于心不忍,只能出此下策。”

  “可不是下策么?拿自个儿的钱填无底洞,够几天的!”杨悉檀从镜里钻出,现了身形,说话一如往常的难听,“眼里既揉不得沙子,做何要入官门?到头来,神也是你、鬼也是你。”

  李清源见多了江湖怪客多,遇上杨悉檀现形,不惊不奇,也不问其出身来路,被尖刻话语戳中郁结,亦不见恼怒,反而趁着黑灯瞎火一吐不快。

  他说:“我原也不想做这差事,是舅父托关系把我弄进衙门的。既做了,便想着别给捕快丢人,抓了几个贼、降伏了几条恶霸,竟生出几分幻想,满以为自己有了匡扶正义的使命在身,然而,日子久了,进得深了,才发现水底下全是泥沙。想来,这世间有人在的地方,大抵都是一个样,不在官门,怕是连半句话都说不上。”

  杨悉檀点点头,又道:“你头脑好,武功也不错,家里还有钱,有这份心气,何不考个功名、更上层楼,一振这腌臜风气?”

  “我不善弄权,亦不喜装腔作势虚与委蛇,有时喝得晕乎,倒想效仿江湖豪侠,直接杀了那帮贪官污吏,但……”李清源的脸被笼罩在阴影里,“且不说县尉是京里哪位大员的亲戚,官官相护,就算告到京城都没用。只说我舅父是做生意的,能保有这么大的家业,自然与当官的往来密切,官商之间,不好说。”

  周不渡:“系统性问题,不是清理掉几个贪官污吏就能解决的。”

  李清源叹息:“我自己也不是多干净的人,意气用事、不守规矩,若不慎行差踏错,我是不在乎功名利禄,自可亡命江湖,但我毕竟跟着舅父姓李,家里还有那么多人,男女老少,我不能累及。”

  “尘网名缰利锁!”杨悉檀哂笑,但这回总算说的是人话,“不过么,人总说,江湖侠客至情至性方能自由不羁,我却说那都是放屁!老婆孩子、族人亲眷,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自个儿潇洒,算什么有情?你不错,你是个人。”

  “这人可不好做。”李清源苦笑,将手虚虚按在胸口,里面戴着金雪瑕的长命锁,“我舅父痴迷炼丹,年轻时就坏了根基,他只有一个儿子,常年缠绵病榻。他属意我来继承家业,整日催我成婚续香火,舅母因此忌惮我,真他娘的里外不是人!”

  这些事,李清源从没跟金雪瑕以外的人聊过。

  他爹是个江湖人,给商帮押镖的,跟东家的小姐私通,受了“三刀六洞”之刑。据说,他爹受罚的那天,帮主带着他娘,乘马车把他爹扔到城外,告诉他爹,若能追上马车,便算有真心,自己可以出面向东家求情。他爹腿上插着三把刀,追了几百步,倒下了,便没再爬起来,这会儿大概已经化成灰了。

  后来,李清源的娘被家里嫁给了一个杭城富商做续弦,除了认命,没有别的办法。幸而那富商待她娘极好,两人也生了好几个儿女。

  每隔几年,他娘便会带着孩子们回定海省亲,只是不认识他,也从不同他交谈。

  ·

  太惨了,周不渡想,可我该怎样安慰李清源?不知道。

  他的精神和心理都有不少问题。比如,小时候被绑架,他设计造成了对方的死亡,当时心里没有任何感觉。

  不同于金雪瑕魂魄残缺导致的淡漠,他是有情绪的,喜怒哀乐都可以很浓烈,但那些情绪仅围绕着他自己而产生而消亡。

  他很难与别人共情。

  列昂尼德认为这过度是情感隔离的结果,一种心理防御机制。

  作为克隆人、工业产品、商品、养子,周不渡随时都在准备失去所有,只期望能在厄运降临时从容体面地抽离。就好比把心灵锁在安全屋里,悲伤是那扇门,只要不踏出门去,他就不会受到外界伤痛的侵袭,但从此也只能隔着门窗遥望外面的世界。

  列昂尼德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并教导他用道德约束自我。

  通过记忆、反复练习,在情感接收与反馈之间形成神经上的肌肉记忆,就算内心不为所动,周不渡仍然能够做出正常反应,只要遵守公认的行为准则,就能伪装正常,融入社会。

  但道德自有其局限,需要审慎甄别。人类的理智与情感也总是相互矛盾。

  为什么杨悉檀性喜胡作非为,即便看得上李清源,仍要在对方失落时故意戳其痛处?为什么李清源没有被激怒,反倒敞开了心扉?李清源讲述后的沉默,是在等待什么,他期望得到什么?

  周不渡不知道,通通不知道。那些家长里短、人情世故,与无父无母、没什么朋友的克隆人的距离实在太过遥远。

  他最大的幸运就是遇上了列昂尼德,在养父的教育下,怪胎没有成长为怪物。

  但他依旧是个怪人,很难与人维持长期的亲密关系。

  在交往初期,他会全情投入,让人感觉真挚贴心。可等到关系稳固,赢得了对方的真心,他就会停下,想止步于此。

  然而,正常人不会。爱他的人希望深入他的内心,朋友希望同他分享生活。

  听着他们说话,看他们哭与笑,他却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心不在焉、无动于衷,不知所措。

  于是,他会开始回避,变得冷淡,让人迷惑不解,甚至是受伤害。

  之前他曾莫名其妙地冷淡了越千江,就是这个原因——依恋,又回避。

  说到底,他的心灵一直待在安全屋里,从不曾跨过那扇门,悲伤不会来到,快乐亦遥不可及。

  从前他总是避免直面这个问题,但现在,他觉得这问题亟待解决,为什么?也许,为了越千江。

  “哎,怎的这副神情?苦闷的是我,你反倒跟被人欺负了似的。”李清源见周不渡满目忧愁,便伸出手,想捏捏他的脸。

  但肉身触碰不到魂体,手掌穿过人影,按在冷硬的土墙上。

  周不渡不由得为自己的淡漠而自责。

  李清源倒完苦水,便恢复了平日的爽朗,伸个懒腰,开玩笑话逗他:“俊俏的小郎君,怎么啦?”

  周不渡喜欢这样的人,健康、热忱、有活力,他们敢于向世界敞开自己,知道如何排解忧愁,受伤后可以很快自愈。

  他想了想,说:“傍晚,我来的时候,看见一匹马。”

  “哦?”李清源来了兴致。

  周不渡:“田坎儿边有一户人家,他们在猪圈旁的泥地里拴了一匹马。那马儿虽然瘦得皮包骨头,但很高大,骨骼长得很漂亮,看得出来,它原本应该能跑得很快。”

  李清源被逗笑了:“你说我是马,该回到野外去?”

  “这是你心里的想法。”周不渡说,“你是有主见的人,已经有了偏向。你也知道,无论怎么选,都是有得有失。要我劝你,我只能说,人生五十年,想做什么就果断些,遗憾也好、后悔也好,只是别让自己陷在苦闷里遭罪。”

  这是一个标准答案。大多数时候,人们提出问题,期待得到的并不是确切的答案,而是别人对自己的关心。周不渡在开解对方,其实也是劝解自己。

  李清源颇觉意外,没想到这个俊俏矜贵的小郎君竟然如此少年老成,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小兄弟的金玉良言。”

  “没、没什么。”周不渡有些结巴。

  李清源又“哎”了一声,凑近周不渡,问:“说起来,你跟阿越师父的确很果断,然而,龙困浅滩,你们后悔过吗?”

  “什么?”周不渡下巴都快惊掉了,敢情你们捕快判案做假设都这么大胆的?

  李清源朝他挤眉弄眼:“我懂我懂。”

  ·

  “你是怎么发现我们……我跟我师兄的?”周不渡慌忙岔开话题,“你也有了阴阳眼?”

  李清源并起两指,一抹额前的红痕。

  只见那红痕颤动,骤然张开,露出一只眼睛!

  “天目!”杨悉檀啧啧称奇。

  “自从被那和尚当头棒喝,我就浑身不爽,脑子总是犯晕,偶尔一晃神,便像发了白日梦似的,在梦里看见将要发生的事。没过多久,就长了这只眼睛。”李清源展示完毕,闭目扶额,“二位亦非常人,咱谁也不嫌弃谁。”

  杨悉檀绕着李清源转悠:“天目通,释家的门道。但方圆百里之内并没有什么大能,这肯定不是被那秃驴敲出来的,而是你生来就有的造化。”

  “李二哥也是神仙降世?”周不渡麻了,神仙到底为什么都在这穷乡僻壤扎堆?

  “高人快给我瞧瞧!”李清源兴奋起来。

  杨悉檀掐指推算,眯了眯眼:“谁给你起的名?”

  李清源:“母亲怀胎时,梦里偶得‘清源’二字,舅父觉得我有仙缘,便依她了的意思。除了我的命,这是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周不渡:“是个好名字,里面有什么玄机?”

  杨悉檀:“清源妙道真君。”

  “二郎神!”李清源抚掌大笑。这结论如他早先的预见,此刻一经高人证实,他并不惊讶,反而十分开心,毕竟二郎神是个家喻户晓的厉害神仙。

  血点朱唇雪作容,李清源长得是真昳丽,那身量又高,仪表堂堂,束发戴小冠,两缕长鬓如云,举手投足间尽显英武潇洒,样子的确很符合人们对二郎神的幻想。

  但杨悉檀总是“不走寻常路”,对着再世二郎神皮笑肉不笑的。

  不会吧?封神大战已过千年,通天教主的门徒还在记恨元始天尊的爱徒?

  周不渡咳了声清嗓,相比于神仙之间的恩怨,他对神通更在意:“李二哥,你能看得准吗?”

  李清源坦言:“无关紧要的小事,几乎没什么差错。其他的,有时会预见好几种不同的情景,最后其中之一成真。此间有一两个变数,比如你和你师父,我诚然预见了与你的相遇,但你今夜对我说的话,有许多都跟我所预见的不同。”

  周不渡:“预见,是怎样的?”

  李清源:“起初不过片刻预感,而今已能看见往后一刻钟左右的情景。我如一缕缥缈清风肆意遨游,目之所及,事无巨细、分毫毕现。好用是好用,就是怪伤神的。”

  “不可思议。”周不渡喃喃道。

  不可思议,令人困惑至极。

  卜筮得到的是信息,需要依据卦象做解读。

  但天目通是真正的预“见”,将推演的结果在预见者的脑海里具象化地呈现出来,基于观测,遵循逻辑,需要消耗算力完成演绎推理与情景模拟展现。

  然而,多出来的第三只眼睛并不会大幅提升观测精度,反而会极大地增加视觉系统的耗能,给大脑造成负担。

  推演与呈现未来图景则需要惊人的算力,其能耗是人脑所无法承担的。就好比用二十世纪的古董红白机玩二十四世纪的大型3D游戏,根本就没有可能性,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了,现象也未必就是现实。

  如果李清源的天目通真能预测并看见未来,那这很可能不是仅靠他自己完成的。

  也许,天目只是一个“接收器”?

  那么,是谁在观察?又是谁在计算?

  更让人感到困惑的是,未来竟然可以被较为准确地预测。

  要知道,在理论上,理论和现实是一回事,但现实里不是。

  混沌系统里,一个极微小的误差也会在短时间内以指数级放大,以至于远远超出人类的观察精度。

  除此而外,还存在量子不确定性、观察者效应,以及人类认知和思维模式的局限性。

  一个几乎是公认的结论是,人类对于任何非孤立系统的观察都无法避免干扰,观测只能是近似的,在较长时间跨度内做出准确预测则是不可能的。

  但现在,不可能的事情已经或者正在发生。

  这是如何得以实现的?

  尽管这个世界存在诸多神秘现象,但周不渡不懂玄学,由于某些未知的原因,也无法深入其中,他只能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进行思考。

  参禅悟道、拥有神通的越千江认为“物不可凭空而生”,自己也通过观察和经历证实了能量守恒定律依然有效,或许只是部分有效,但在特例出现并被验证之前,做这样的假设对他的思考没有帮助。

  仅从逻辑上分析,要顺利完成如此大范围、长时间的准确预测,有两种可能性——

  要么,把观测提升到整个宇宙范围,并且让观测者独立在宇宙之外。

  要么,就是这个世界的“精度”很低,非常低。

  没有深入学习研究过的人可能很难理解,但在周不渡看来,这两种情况都非常惊人。

  覆盖整个可观测宇宙的观察者,意味着什么?

  “低精度”的世界,意味着什么?

  自己作为“变数”,又意味着什么?

  他思考着,渐渐感到困顿乏力。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干扰他,阻止他挖掘真相。

  这感觉很糟糕,就像被困在梦里无法醒来,部分脑区的活动被抑制了。他的头脑不该这样迟钝,可他的思维涣散了,肯定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周不渡!”杨悉檀一直盯着他,见他面露倦色,便立即出声打断,“力有不足,莫窥天机。”

  周不渡回过神来,浑身战栗:“是,多谢师兄提醒。”

  今夜,他与真相的距离比从前更近了一些,这已经是巨大的突破。当然了,即便能量守恒定律失效了也没什么关系,定律并非定理或真理,他可以继续探索、修正,没准研究出一个新的定律。反正,对于机械师而言,一切“能用就行”。

  说到“用”,他不免有所顾虑,便出言提醒:“李二哥,这神通危险,你最好不要随意使用。”

  李清源不解:“确实颇费心力,但未见得有什么危险吧?”

  周不渡:“试想一下,假如有一个只说谎话的人,他告诉你:我正在说谎。”

  “这说不通。”李清源精于审讯,脑子转得很快。

  周不渡:“不错,这是一个悖论,就好比,你如果观测自身,预测自己的未来,就有可能会在那预见之中,再次预见自己在做关于自身的预测,延以无穷,说不得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说谎者悖论,根源在于“自指”。这也许只是哲学或者语义上的错误,但在数理上,它是罗素悖论,曾经引发过某种程度的数学危机。

  虽然罗素给出了解决办法,危机化作虚惊,但这样的错误在现实世界里很容易发生,并且时常发生。

  比如计算机程序,当函数调用自身,陷入无限递归的死循环,要么停机,要么就会导致栈溢出,进而被内存保护程序强制结束运行。

  当天目通的预见对象是预见者自己时,“停机”的后果只怕难以估量。

  再继续往下探寻,甚至有可能触及哥德尔不完备定理,来到人类理性认知的边界。

  周不渡没法解释,只道:“改日你来灵通观,我和王求帮你看看。”

  即便能够通过天目“看”到周不渡的思考,李清源仍然完全无法理解,好在他并不纠结:“我记住了。确实,有时我似乎能看到人的心里去,依稀仿佛是自个儿变成了被看的人,没准物我两忘,一着不慎便醒不过来了。”

  ·

  “你说预见了我们,还能看到人的心里去,那你……”周不渡有些犹豫,但他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机会,有人能体验到自己的感受,“你看见我的心里,是什么样的?”

  他会怎么说?

  李清源早有准备,仰头,道:“就像那些星星。”

  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到了什么?”李清源问。

  周不渡没有回答,因为他只看见了冰冷和空无。

  李清源失笑:“我又不是教书先生,没在考你,想到什么,你不必说。人心复杂,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透彻的。而且,纵然我能看见命运,却依然不信命。”

  听到这里,周不渡忽然想起前几天跟王求讨论过金雪瑕的命数,原原本本告诉了李清源:“当时王求就说,真不知要用一双什么样的眼睛才能看清他的命。你这不就有了?”

  “我偶尔能在梦里看见更远处的事物,许多都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但有些与我相关的事情,我宁可看错。”李清源欲言又止,却到底是个直性子,忍不住,“我看见过瑕哥露宿郊野、饥餐渴饮,我还梦见他……杀人。”

  周不渡:“尽人事,知天命。”

  “是这么说。”李清源叹息。

  三人又说了会儿话。

  虽然李清源有很多朋友,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两三,有时竟是交浅才能言深。

  起兴时,他很自然地想搭着周不渡的肩膀,却摸了个空,哭笑不得:“难得遇到这么投缘的朋友,真想跟你俩喝上一壶!”

  说到喝,周不渡总算记起此行的目的了,带着李清源来到瓦肆外,找到冰雪饮子摊,都不用分辨,被人群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着的就是了。

  轻云最照顾自己的“丐帮”兄弟,把所有小孩儿都招来玩抽奖,还无师自通地使唤人家当“托”,在小摊前面排起好长的队伍。

  他眼尖,人认识得极多,仿佛跟谁都很熟似,脸皮也厚得厉害,单举着写好的广告牌,一阵瞎比划,竟也能面不改色地把自家冰饮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大部分都爱热闹,路过便会来看上几眼,于是人群越聚越多。

  这时候就轮到浣川上场了。这小子俊脸白嫩,笑起来人畜无害,那一嘴夸张的吉祥话听得周不鸡皮疙瘩直冒,但对于喜欢听好话的人来说无异于心理按摩。想喝一杯的,被他那么一哄,便要多喝两杯,只看不喝的,被他那么一哄,竟然也想试试。

  有这两个“社交牛逼症”招揽生意,夜市才开张不久,两大罐子冰就已经被卖得只剩下半罐了。

  李清源好容易才抢到一杯,端着竹筒一饮而尽,倒吸一口凉气:“爽!兄弟,你们要发达了!”

  “回吧,有好事等着。”随着李清源的一声告别,周不渡魂体凌风,飞向灵通观,飘飘摇摇坠入肉身。

  沉重、困乏,是真实存在的感觉。

  但为什么世界在摇晃?

  周不渡睁开眼睛,入眼是越千江的肩膀。

  “好事?”

  “说什么?”

  “没,困晕了。”周不渡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越千江抱着,走在后花园的回廊里。

  用的是那种抱孩子的办法,面对着面,一手护着他的背,一手托着他的……他的脸颊有些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