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从档案袋中抽出一轴泛黄的羊皮卷。
傅莱伊接过来,垂下眸子。
古老的羊皮卷,应该是某个先辈的手稿。
其中最前面的一幅是手绘的人体解剖图,每一寸肌理,血管走向都精细的无可挑剔。
这是傅莱伊第一次看见关于解剖学的记载,也是第一次看见如此栩栩如生的人体画作。
傅莱伊将手稿逐渐舒展开来,整幅卷轴长不过两米。担当卷轴全部展开后,呈现在两人面前的,是密密麻麻的,精细到极致,一笔一划画下的神经分布,多肽分子式,细胞剖解图,染色体……
傅莱伊看见卷尾末章的署名——蓝加实验室。
所有的前所未见汇集于此,这份密卷所涉猎的,是地底人从未踏足过的地界。
这是一份领先于如今奥戈恩科技成果几百年的心血,在他们的眼里,这更像是高级生物创造的文明。
“……”
傅莱伊看着这些所有远远企及他之上,站在他的未知领域的成果,心中瞬间升起一个他永远不愿意去想的猜测,正蠢蠢欲动的想要拱出蛹。
傅莱伊试探着问:“基因?”
“是的。”
先知推了推鼻梁上的银丝圆框眼镜,整个人像是闪烁着睿智的光。
“我认为,奥戈恩的残疾与脊痢生,这两者是有关系的。”
傅莱伊蓦地抬眸,脑中已经用惊人的速度开始思考,这个假设如若成立的前因后果。
先知双手撑在桌子上,眼睛紧盯着傅莱伊的,开始冷静地将自己的分析过程讲给他听。
“调查暗河也是,成立鹰组也是,还有那些你推演出的普适性结论种种这些无一例外。”
“我们从一开始就将残疾的秘密与脊痢生剥离开来,将它们视为两个独立的问题。毕竟脊痢生的大规模发病是在去年,任谁去想也不可能将延续千百年的缺陷与现今的难题混为一谈。”
“但是,当我溜进禁书阁,翻到这卷手稿之后,我却不这样想了,我尝试着将两个问题合到一起思考。”
先知的语速越来越快,情绪也更加激动起来。
“我开始想,会不会脊痢生其实是残疾的某一种变异的分支;”
“亦或者,正如蓝加实验室手稿上所提出的问题:‘为何我们的第二十二对染色体会与陆上人产生差异,而我们其他的染色体却相似的惊人。’”
“所以呢?”
“所以!”
先知声线颤抖,似乎是马上就会揭开宝藏山的细纱,整个人处在一种极其亢奋的激动中,让傅莱伊不得不在意。
“我们一开始的调查方向就是错的!十三代先知留下的结论也是错的!奥戈恩的历史,学者的推测……这些那些全部都是错的!!!”
“地底人与陆地人拥有同一个祖先!”
“奥戈恩是从上面,从我们的头上走下来的!!!”
先知拍桌的回音在空荡荡的大厅回荡——
这也是傅莱伊一直不想去触碰的猜测。
*
奥戈恩国家的国民,每个人都是带着残疾出生的。
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不长某个器官,也有像傅莱伊这样失去某种感官的人。
奥戈恩国家历史学者推测,或许自第一个地底人出现在这片无垠的黑暗,这种残疾就已经存在,是黑暗赋予奥戈恩独特的“礼物”。
然而关于地底为什么会存在生命,以及这个“礼物”的根源,始终是奥戈恩未解之谜。
先知这个职位应运而生。
每一代先知都背负着破解这个秘密的使命。
第十四世先知,也就是坐在傅莱伊对面这个人,发现所有问题中有一个不能被忽视的关键。
——水。
这是奥戈恩所独有的,全部陆上国家都渴望的珍贵资源。
约六百年前,霸主玛利亚国代表全体陆地国家,和已经实现吞并,获得独立的地下国奥戈恩签订了《不战条约》与《明河租借条款》。
在《不战条约》的规定期限内,陆地上下双方不允许开战,不允许越界,不允许相互干涉。且将明河流域为陆上的租界,各个国家需要向奥戈恩交纳昂贵的租金,并有权派兵驻扎于此。
时至今日,《不战条约》仍在延续。
而相对短小,分支较少的暗河,是奥戈恩国民唯一的水源。
将思考方向转向水的先知正在暗河边思索,无意中遇见了同样在调查这个秘密的四王子殿下。两人一拍即合,选择共同挖掘真相。
第一个脊痢生病例,是在去年的年初被发现的。
那个病人被送进医院时,已经近似行尸走肉,行为举止怪异,如同鬼怪附身。只能被暂时控制住,但医院已经宣布无力回天。
在经得家属同意后,患者被先知带了回去,美名曰——超度。
傅莱伊操刀,对病例进行解剖。
他到现在仍然还记得,当打开患者头颅的那一刻,密密匝匝的肉质根系充斥颅内的场面。
那一瞬间已经不能用触目惊心来形容……而是绝望,如临深渊的绝望。
病例的大脑已经被吸收干枯,萎缩成耳屎般大小。
肉质根系在占领他的大脑后,沿着后颈向下扩散延伸。
终于,在后颈下约一掌半的脊髓处。傅莱伊发现了第一只脊痢骨,那是一只成年体。
当时,先知为这种病命名——活死人。
几个月后,第二第三个活死人病例相继出现。
解剖十来只脊痢骨后,傅莱伊惊奇的发现,这种生物并没有生殖器官,更无雌雄之分,他的繁殖方式与出现对于奥戈恩来说都是未知。
当把这个发现告诉给先知后,两人顿时陷入了不可名状的恐惧中。
之后,傅莱伊花重金从地上使者手里购买了第一台显微镜。
经过零件师对显微镜的研究改造,两人终于发现了河水的不对劲。
河水中生存着一种从未见过的生物的卵,而且数量不容忽视,每立方米约存在十只,并且在河水中不会孵化。
根源,来自二十来年前,老国王上台后,地上使者才开始进贡的——“不老水”。
老国王是个没主见的家伙,智力不高。地上使者花里胡哨的两句话就让他彻底信服了这水的特异功能,当机立断下了条规定,每年进贡的“不老水”,必须一滴不剩的投放进暗河中。
于是,无数颗脊痢骨卵就这样进入了暗河中,被饮用后,寄生在人体中。
彼时,距离第一瓶“不老水”投放,已经过去了十三年。
之后,就发生了先知在续约仪式上掉包“不老水”这一事件。
正当两人飞速思考时,巨大的撞门声将两人的思绪拉了回来。
“生了!!露娜生了————!!!”
闯进来的人是鹰组的分队长——阿什。
傅莱伊和先知瞬间站了起来,异口同声的问道:“怎么样!”
阿什上气不接下气,指着自己的左眼,断断续续的喘着粗气:“……没有……孩子没有左眼……”
先知脸上的失望溢于言表,而同时浮现在脸上的,是无端的笑。
傅莱伊重新坐回椅子上,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这是傅莱伊和先知做的一个实验,为了验证暗河水是否是引起残疾的罪魁祸首,两个人从鹰组里挑选到了刚刚新婚,正在备孕的露娜。
在她和她的爱人备孕,怀孕,生产前的这段时间,两人所有的吃食以及饮用水,都是傅莱伊花重金差人从明河偷偷买的。
一旦露娜产下了完好无缺的,健康的胎儿,那么就可以破解这个困扰千年的秘密。
还是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吗……
或许问题的源头,正是凭奥戈恩现在的科技水平根本无法查明的基因。
“傅莱伊……”
先知蓦地开口,他脸上被一种怅然若失,又好像逐渐靠近真相的期待所笼罩。
“你说,脊痢骨……是不是已经在所有的奥戈恩国民身上寄生了……就连我们也……”
先知看不清傅莱伊此时的表情。
“……是。”
“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第一个坏消息……”
傅莱伊抬起眸子,下巴朝解剖盘中的脊痢骨努了努,问道:“你猜这只脊痢骨几岁。”
先知远远地瞅了一眼:“这么大只,少说也得十二三年往上数。”
“只有两岁。”
闻言,先知瞬间瞪大了眼睛,他的脸上很少出现这种震惊的表情,不可置信的反问道:“这个……只有两年???那我们之前的……”
“是的,结论全部被推翻了。”
傅莱伊无可奈何的笑出声,一只手抚上额头,笑声整整持续了半分钟,这种无力感让他逐渐不能思考。
他整个人陷在一种残忍的绝望中,是犹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深知自己渺小到即将灭亡,却又无力回天的绝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野火燎原。
然而,然而……
傅莱伊并不是悲观主义者,也并非贪生怕死。
只是眼见着自己距离毕生追求的终点越来越近,却远远窥见了结局,得知自己永远无法得知真相的遗憾。
良久,傅莱伊开口打断破了这份溺死人的死寂。
“……我之前解剖过的脊痢骨年龄全部在八岁以上,无一例外。”
“所以我当时很确定的定下了结论,脊痢骨从寄生到发病,最少需要八年的成长期,这个节点就是他们成年的年龄。”
“根据当时这个结论以及第一株病例的出现,我预测,奥戈恩的死刑会在七年到十三年后降临。”
但是这个仅仅两岁的成年体脊痢骨,如同晴天霹雳,毫不留情的证明了傅莱伊的所有推测都是错误的。
傅莱伊疲惫的阖上眸子,竖起食指,轻飘飘道:“距离奥戈恩的死刑,还有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