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鸡叫过后,王二麻子起身,在院子里练了一套拳。

  拳是二妹夫教的。

  一招一式是地道的武家路子,他稀里糊涂地打了三四年,如今有模有样,和有功夫在身的绿林好汉自然不能比,应付小蟊贼绰绰有余。

  走了一套拳,按照他的习惯,要上山一趟打一捆柴回来。

  依照现在的家中境况,他并不用亲自上山砍柴供家用,毕竟不是五年前的苦日子。

  但这是他的习惯。

  用自己的话来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脆脆前段时间孕吐,眼看着人瘦下来了,摸着手腕也细条条的,他心里着急。

  砍柴的时候往深地里多走了一小段,他记得有一处地方长着一株酸刺树。

  枝丫间都是小刺,他是身架子高大的男人,总有些笨手笨脚的,免不了呲牙挨着疼,别了几小枝装在身后的箩筐里。

  酸刺果子不大,以前只有他和三叶子的时候家里没别的吃的东西,嘴里淡,就喜欢摘酸刺。

  小果子红溜溜的,只有黄豆般大小,格外酸口,光是看着就生口水,而且又长在刺刺的枝头上,他们自己给起了个土名字,就叫酸刺。

  后来去县里,看一商铺在卖,才知道这东西有个大名,叫沙棘。

  起初他还不知道是这两个字,心说怎么叫个杀鸡的名字?难不成是因为太酸,人吃了忍不住哆嗦还喊一声,喊声像杀鸡的叫声,所以叫杀鸡?

  后来认字了,才知道是沙棘。

  给脆脆讲时,两个人头碰头笑了好一会儿。

  他喜欢这些带着两个人回忆的物件。

  一回想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就跟泡在小春山上的地里暖水中一般熨帖。

  昨天晚上临睡前,脆脆偷偷抹眼泪了。

  问怎么了?

  说不知道,就是觉得该哭一下,哭了心理就痛快了。

  他个笨货,还以为这是怀了孩子后,妇人都会有的反应。

  后来谷雨跟他说,这一趟他去北屿县比说好的时间多了两天,夫人嘴里一直嘀咕着。

  王管家估计知道夫人的心思,一直在西城门边守着,且等着看了自己马车就往院里传音。

  谁知人回来了,先跟院子里的小少爷和小小姐亲香起来。

  倒是在夫人跟前,反应一般般。

  谷雨说夫人起先是醋了,再哭就是伤心了。

  王二麻子这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他搂着脆脆好久没说话,想了好一会儿,十分机灵地开始算账了。

  ——他这辈子,就算是长寿,活到了八十。前十八年给了爹娘和兄弟,想来他的孩子也只需要十八年陪自己,那便剩下四十四年。

  人要吃喝拉撒睡,再刨去一半辰光,只剩二十二年。

  这剩下的二十二年没有别的了,只有他和脆脆,哪怕天天凑在一起,都不会觉得烦。

  相反,他因为能独有二十二年,欣喜若狂。

  他这种笨笨的说辞好像安慰到了脆脆,因为脆脆难得笑了。

  也好像没安慰到,因为脆脆还哭了。

  她一哭,长生妞就要哭,虎头是个墙头草随情势倒,也跟着哭。

  到最后娘三搂着哭,又累了,睡成一滩。

  他不觉得恼,瞧着娘三这种样子,还想笑。

  就是幸福的笑。

  爹娘先后离世,给他这辈子留下很深的痕迹。

  是藏在心里不轻易看到的那种伤疤。

  他珍惜一家人在一起的辰光,哪怕是流眼泪。

  不过这种话就不必跟脆脆说了。

  她听了肯定又是泪眼婆娑。

  他想让脆脆疼他爱他,某些时候还会故意卖惨来获得这种满足。

  这几天就先算了吧。

  再哭,伤眼睛。

  下山的时候他特意绕开一小段路,最近半年都不上山,他对这座山头的生灵做不到了如指掌,但是野兽喜欢气味标识领地,之前的狼窝大约还是危险的。

  出山口的时候,倒是遇着一个怪人。

  独臂独眼还跛,衣衫褴褛的,估计是城里的乞丐吧。

  他没怎么留意,擦肩而过的时候提醒一句:“这山里有狼,若是无事,便不要进去了。”

  乞丐没回答。

  走出了好一截,王二麻子回头看一眼。

  那乞丐面朝自己,有几分野树嶙峋的怪异。

  走得远了,但是并不妨碍他的感知。

  直觉告诉他,那人一直在盯着他,且并非善意。

  他纳闷地挠挠头,进城的时候,正好瞧着王丰就在城门边站着,像是没料着他从外边回来,眼中有几分惊愕。

  “老爷...”

  王丰看向他的扁担和背篓,咽咽口水:“您怎么上山了?”

  王二麻子:“没事,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去山上走走。”

  两人一并往回走,王丰回头看一眼通往城外的路,神情不自在,试探道:“老爷,您没遇上什么危险吧?”

  比如什么人之类的。

  王二麻子摇摇头,瞧出这位管家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天儿太冷了,你身上不爽利?若是不爽利,就不必在城门口的热水摊子守着,那老伯贪也就是几桶水的钱,用不着搭上你病一场。”

  王丰眼眶一下就红了,“老爷,您对我怎么这么好?”

  这个问题还是头一次听。

  王二麻子不知怎么回答,笑说:“都是你夫人教得好。你要想说谢,回家了去她跟前凑巧嘴吧。”

  王丰没应承。

  他现在没脸去夫人跟前。

  到家时候,他也不进门,托言说要去后边罗家宅子里看看他罗爷爷。

  王二麻子点头让他去,进屋见媳妇已经起身吃过饭了,便将篓子里的酸刺枝别了一小截递过去。

  “这东西酸,你看看喜不喜欢吃。”

  他一边搓着皂角,一边道:“冬娣娘还没同意冬娣和王丰的亲事吗?”

  说起这件事情,庆脆脆也十分不解。

  “去岁也是这时候吧,我瞧着王丰还惦记冬娣呢,还给冬娣娘买了衣衫料子托柳大送到县里呢。今年问起,倒是不愿意再说了。”

  “也不知王丰是不是心里又有了别人,我前几天问起他们两个亲事,王丰支支吾吾的,没个准话。”

  毕竟是小年轻,她虽是主母,却也不想让下人生出被强逼着的感觉。

  “正好你今儿要去县里书院走一趟,去宅子里看看?”

  说着将巾帕递过去。

  王二麻子点点头,又摸摸她的肚皮。

  “刚满三个月,大夫说是稳住了,但是我怕车马颠簸,对你和孩子都不好。这一趟去书院交束脩,和山长商定三叶子明年考试的事情便交由我吧。”

  每年年底,县里书院都会统一收束脩。

  且山长规定,尽量是家中亲眷亲往。

  收束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要想要跟学子的家中有言语交流。

  这样更了解学子的情况,能跟家中两相出力,助力学子长进。

  匆匆用过上晌饭,王二麻子便坐上去县里送货的骡车。

  工坊出货,他这一趟也算是临检押车了。

  一路不停歇,县里城墙跃入视线时,日头微偏西。

  他同柳大说道几句,顺着主干道一路穿城到了最西边的书院。

  门口有童子在,听了名号,将人领进门。

  如此经见账房交束脩、等山长下课厮见,再出门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

  早有机灵的小厮将家中兄长来的消息送到三叶子处。

  于是两兄弟结伴同出。

  按往常,王二麻子都会将弟弟送到巷子口,便折身回村子里。

  这一次因着脆脆叫到了王丰和冬娣的消息,他便一道入门了。

  “王丰虽然年岁小,但是在家中呆得时间久,做事也妥帖。我和你嫂子觉得他喜欢冬娣也不是坏事,所以想来问问冬娣的想法。”

  其实他一个大男人,不知怎么开口,念着三叶子常住在此处,同冬娣娘好开口些。

  三叶子点点头,“婶子心好,人也本分,虽然两月前冬娣跟着王丰住在了镇上,她很想念,但是常说女儿只要能嫁个好人家,她就满意,不求常在膝头伺候..”

  他说着话却见身侧的哥哥停住了脚步,一脸慎重地问道:“你说,两月前冬娣跟着王丰住在了镇上?”

  王二麻子看向如意,见他同样点头,便肯定道:“对呀,是王丰自己来说的。”

  他改口道:“不,是冬娣娘说王丰来了县里,说镇上宅子伺候的人不够,所以将冬娣调过去....难道...没有这回事?”

  王二麻子摇头,加快几步进院子。

  冬娣娘正在灶屋里做饭,瞧着大东家来了,急忙上前请安:“请老爷....”

  ‘安’字尚未出口,王二麻子直接问道:“当日王丰来接冬娣,你亲眼看着冬娣走的吗?”

  冬娣娘一头雾水,却肯定道:“是的呀。当时冬娣在巷子口一直哭,说舍不得我,王管家说宅子里缺人,实在没办法。等过上几月再把冬娣送回来....”

  她抬眼看大东家,道:“老爷,先前也是这般。当年买我们母女的时候就说分开伺候,让冬娣帮着办事,事成了就能团聚。”

  “我一个做饭婆子不敢问冬娣办了什么事情。这是...给您惹祸了?”

  王二麻子却不回答:“当日冬娣跟你作别,除了有王丰在,可还有别人?”

  他想想,补充道:“就是古怪的人,一直不离冬娣左右那种怪人。”

  冬娣娘想想,不敢十分肯定,“是有一两个,个子不高,脚上是草编鞋,我觉得贼眉鼠眼的,怕冬娣包裹被抢,所以才留意到的。”

  众人顿时明白了,只怕是有人挟持了冬娣,困住了王丰,又害怕惊动这附近的人,故而跟冬娣娘做了一场戏。

  王二麻子心里一咯噔,莫名生出几分不安。

  有些事情不经往深里想,他猛地回忆起今日出门前,王丰帮着上骡架时候的几次欲言又止。

  当时,他还安抚王丰,说帮着见冬娣一面,问他有没有东西要捎带。

  王丰面色为难,最后只问一句。

  “老爷,你今日能不能不走?”

  他说的是今日。

  为何非得是今日呢?

  只觉整个人如被寒冰浸淋,连心跳都停顿一瞬。

  ‘咚’‘咚’‘咚’

  闷重肃穆的鼓声响彻临海县城大街小巷。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人间日,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暮色。

  晨钟暮鼓。

  鼓响而城门闭,诸商市人家回避道路,车马折归。

  宵禁起。

  ——

  暮鼓响起的时候,庆脆脆没来由地从梦中惊醒。

  心口慌得实在厉害,她喊了一声。

  谷雨看她面色不好,递了一杯参茶。

  “几时了?”

  “回夫人话,将敲了暮鼓,应是戌时初。”

  才戌时?“外边天怎么这么黑?”

  “冬日本就天短,今夜又是月初,月亮跟条线似的,瞧着是比寻常要黑上一点。”

  她扶着人下榻,看夫人有意向要出门,忙去侧间架子上拿了一件披风裹上。

  “小少爷和小小姐睡前还吵嚷着要娘亲抱,我看您刚盹上,便没叫人。”

  确实是个阴夜。

  从廊下栏杆处只能看见天上的一点亮弧线。

  庆脆脆紧了紧披风,夜色浓深,人呼吸带出的一口热气很快被吞没了,“两个皮孩子。他们吃了什么?”

  谷雨:“青菜尖尖面,小小姐还吃了一碗炖蛋,小少爷睡前喝了一碗羊乳。”

  吃得挺好的。

  看来没有当爹娘的哄着求着,他们也饿不着肚子。

  许是先前睡了一会儿,这时候竟也不迷糊。

  她扭头看一眼谷雨,笑说:“你今年十六了,寻常人家的闺女这时候都开始相看了。心里有喜欢的人吗?”

  廊下有一小只风灯,灯烛随风摇曳,映出二八年华女子的娇羞面容。

  “夫人最近怎么总是做媒?给王管家做媒,现在又来戏我。”

  说话的动静惊动在耳房守着孩子的立夏,她轻手轻脚地出来,见是夫人和谷雨这才松口气。

  “听着外边嘀嘀咕咕的,我还以为是陈婆子呢。”

  陈婆子?

  被留在院中守了屋舍大半年的妇人?

  “她怎么会进来?是有什么事情嘛?”

  立夏这才察觉失言,话都随口说了,便不好再遮掩,“许是早前王管家戳破她偷拿外灶米面的事情,她心里记恨。

  从咱们回来时不时就要来寻我告刁状,说王管家和外边人有勾结,要害您呢。”

  庆脆脆扭正身子看她,“这是一月前就有的事情吧,你怎么不来报?”

  立夏辩解道:“那时候咱们刚从北屿县回来,您胎像不稳,我便想着......”

  庆脆脆缓和神情,“并不是责怪你。我知道你们两都是一心为家里好,可我是主子,这院子伺候的就五个人,若是连这五人之间都协调不好,还怎么当家。”

  “刚暮鼓,想来陈婆子还没睡。你去前边喊她进来回话。”

  她嘱咐道:“先别惊动王管家,手脚轻一些。”

  她心里想着:王丰是管家,底下人对他不满闹到自己跟前,他却没有及时料理好,面子上必然是不快的。

  她先听听陈婆子的话,若是能协调,便居中调解了。若是不能,这陈婆子便送走吧。

  一盏茶后,听了陈婆子前因后果一通倒,庆脆脆便知道自己错了。

  她和立夏一样,犯了先入为主的错。

  都以为陈婆子是因为之前被王丰管教过,心生怨怼。

  却不知她是怨怼,是愤恨,却并非无中生有。

  “你说他和一个单眼单胳膊的跛子时常来往?”

  “知道这人是谁吗?”

  陈婆子摇摇头:“夫人,我是外村人,早些时候不长在这处,哪里认识这人。”

  “老奴偷偷跟过几回,可那跛子到石头墙边就没影了。我又不会翻墙...”所以自然不知道是谁。

  石头墙?

  那便是旧花溪村那边的人。

  可记忆中并没有一个人能跟这个单眼单胳膊的跛子对上号。

  “你去叫醒刘婆子,立夏一并跟着去,将人领过来,我当面问清楚。”

  刘婆子四十多岁,一把好力气,当时便是同她一起去北屿县的人。

  用惯了,且为人忠心,没出过幺蛾子。

  不一会儿,立夏就慌慌张张地奔回来了,此时她终于明白事情的严重了,脸色发白:“夫人...没人。王管家屋子里没人。”

  庆脆脆猛地站起身,往外疾走。

  “点灯,我亲自去看。”

  已经宵禁,这时候不在家中,也未曾通禀过去向,形迹可疑。

  屋子不大,因为他是大管家,将四座下人舍中最大最好的一间分给他住,而且还分里外间。

  王海被这番响动惊醒,听两个婆子前后一捣鼓,便知出了大事。

  “夫人,人确实不在。屋子里搜过了,衣衫细软都在,也没有来源不对的金银钱财。”

  庆脆脆:“你没觉得他最近有古怪?”

  王海想一会儿,摇摇头:“除了变得爱哭一点,还总是回想之前的事情。”

  “之前的事情?具体是哪些事情?”

  王海道:“就是当年还没有盖起这院子的时候,老说要是回到那时候就好了。”

  庆脆脆想不出前后有什么联系来,又问对单眼单胳膊的跛子有没有印象?

  “是镇上的一个乞丐。见过几次,但是没留神过这个人。”

  王海如今经管着工坊,那处也是有专门的房舍给他,有的时候加时加点,就在那处睡了。偶然回这边,也是因为...

  他抬眼看看在夫人身旁立着的谷雨,不再说话了。

  一众人就立在一间下人舍中静默片刻。

  庆脆脆道:“灭灯吧。细软没收拾,想来不是奔逃。没准天一亮就回来了。”

  她心里始终萦绕着不安,总觉得要出事。

  不知是不是应和她心情,远远听着外边传来一阵阵的纷乱声响。

  “你们听见了吗?”

  她回头看,看清众人神情便知不是错觉。

  王海:“夫人,不如小的出去看看?”

  宵禁后,民立于街巷,可当场斩杀。

  庆脆脆却没犹豫:“小心些,若是有官兵就报郑副千户的名号。”

  “是,夫人。”

  就这一回一答间,好似那喊叫吵闹声音越来越大了。

  隐约有兵器相加,有人声呼救。

  庆脆脆霍地回头,“刘婆子,去抱小少爷和小小姐。”

  她猜测,但是不敢说自己猜得一定对,“除非是自家人,不然谁来都不能给开门。”

  她猛地喝道:“陈婆子,听到没?”

  陈婆子惊魂未定,终于哆嗦着点头。

  庆脆脆扶着谷雨往东屋去,两个孩子还在睡着,她使唤刘婆子立夏换了他们身上的好衣衫,“粗布粗料子,外人一看就知道是清苦人的打扮。用厚布包着。你们自己的衣裳也换了。”

  她解着身上的盘扣,声音镇定地吩咐别人,其实手已经抖得不像样子。

  谷雨忍着泪服侍她,不敢哭出来,“夫人,是山贼进镇了吗?”

  山贼?

  只怕山贼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庆脆脆拍她手背,安抚道:“至少防着,别等王海的消息回来,那时候再动就迟了。”

  一家人换了厚实又廉价的衣饰,熄灭烛火,一并往前院子去。

  这里离门最近,最好应对。

  她看着陈婆子鼓鼓囊囊的袖子,道:“金银财宝不要带,你自己寻灶间或是哪个砖石底下藏起来,带着这负累,迟早连累命了。”

  连她都将头面首饰一一抹下。

  这种事情,只有人活着才最重要。

  陈婆子左右看看,最后退下去,也不知她去了何处,过一回儿再回来的时候头上裹了一块灰色头巾,连脸蛋都抹得黑乎乎的。

  坐在屋子里,好似连喊杀声都隔开了,透着一股不真切的模糊。

  也不知是谁在寂静中忍耐不住。道一句。

  “我不是在做梦吧?”

  像是回应这句话一般,外边猛地想起一阵拍门声。

  屋中人齐齐一惊悚。

  来的是王海。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人——王丰。

  王海:“夫人,倭寇进城了。”

  庆脆脆猛地闭上眼睛,只觉得心沉到井底。

  她最不希望见到的事情发生了。

  “是王丰里应外合,给倭寇开的城门。”

  众人惊地连连低呼,庆脆脆看着那一滩人,问:“王丰,你知道这是叛国罪吗?是要株连九族的。”

  王丰见了她像是见了救命稻草一般,猛地就要往上扑,却被王海死死按在远处。

  他只好伸长手臂:“夫人,夫人,你救救冬娣!夫人,冬娣在他们手里,只要拿你就能换冬娣平安...”

  王海伸手在他脸上来回扇了十来下,“醒了没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看清楚那是谁,那是夫人。什么冬娣换夫人?把话说清楚!”

  痛感终于让王丰的理智回笼,他趴在地上,嘴角沁出鲜红,竟然呵呵笑出声了,“夫人,这都是报应。你知道冬娣被谁抓走了吗?”

  “谁?”

  “于大壮。”

  “没想到吧,是不是都以为他死了?没有,他没死。他从狼窝里逃出来了,还搭上了倭寇。”

  “都怪你,为什么非要把冬娣送到赵家院子去?那死老太婆有什么好伺候的?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把冬娣送过去,又怎么会有于大壮看见我和冬娣的事情呢?”

  他在地上又嚎又哭,终于把这段时间所有的恐惧、后悔和怨恨宣泄出来。

  “夫人,于大壮不要别人,他只要你的命。”

  他难得敢抬头看人了,却是讥讽地笑出声。

  “夫人,信不信,这就是报应。要不是当初你杀于大壮,今日他也不会算计整个花溪镇。”

  “老爷走得巧呀,若不然,该你们夫妻齐齐给人家偿命才是。”

  庆脆脆对他最后的那点慈悲都没了,“捆了,堵上嘴,扔在夹道里锁着。

  你要是命大,活下来,我送你见官。你要是死在倭寇的刀下,来日,我送你挫骨扬灰。”

  “冬娣?冬娣若是知道你为了救她害得一镇人送命,只怕恨不得这辈子没见过你。”

  王丰再次从地上窜起来,看样子是要伸手掐她。

  庆脆脆往后靠在椅背上,“你以为倭寇、亦或是于大壮,他们是跟你讲信义的人吗?

  冬娣只怕早就殒命。此时在天上看着你为虎作伥,怕是死不瞑目!”

  “不可能,不可能。他们答应我了,他们答应我...呜呜呜”

  声音渐渐远去,庆脆脆失力一般软在原处。

  过会儿,王海折返:“夫人,眼下该怎么办?”

  怎么办?她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

  方才动了怒火,肚子间歇就要抽疼一瞬。

  她急喘气,问:“外边什么情况?”

  “倭寇是从东城门进来的,人数我没看清,方才问他,他说自己也不知道,只瞧着开门时候跑进来百十来个。但是城里之前就有混进来的,所以说不准。”

  这院子是最西边,往西不过三条街,就是城墙。

  照着郑大江说的,倭寇最擅长的就是占城墙的地势之利,在城中烧杀抢掠,赶在援兵来前,迅速退去。

  “得走!于大壮若是为我来,必然会寻到家来。”

  走?又该去哪里呢?

  王海急中生智:“夫人,不如避去工坊。工坊墙体堪比城墙牢固,且这些年为了防外人窥探或是偷窃,墙头上都是尖锐利器,除非倭寇有长梯子,不然他们进不去。还有防火墙,昨日刚补过吃喝用度...”

  “不必说。走吧。”

  能早一刻离开,就能早一步安全。

  一脚踏出大门,倏然进入另一个混乱的世间。

  长街尽头已经一片大火,火光中有人影晃动,不知是无辜百姓还是作乱的倭贼,哭喊声,求救声,嘶吼声,还有...诡异的欢笑声。

  那一处已然是人间地狱,可附近的人家恍然未觉,或许不是未曾察觉,而是仓皇无措,不知前情,何有来路。

  一行人刚拐过小巷子,庆脆脆脚步猛地顿住。

  她娘昨日领着三宝去了县里,她爹和胡娘子,这时候不在她担忧的范畴。

  可庆翘翘...她不能不管。

  这种时候,谁的命不是命?

  谷雨、立夏、陈婆子、刘婆子、王海和她。

  这时候没有主仆尊卑,高低贵贱,摆在她面前的,都是平等的命。

  “夫人,怎么了?”谷雨压低声音道。

  庆脆脆挣开她的手,促他们先走,“我去西三巷子,庆翘翘还在那里,我不能见死不救。你们先去,我随后就来。”

  耽搁一下就是要命的事情。

  她折身往回走,一脚刚迈出去,身后一股大力猛地将她扯回去,谷雨半个身子冲出去,“夫人,我去。我认得路。”

  庆脆脆阻拦不及,一转眼谷雨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斜对角的街巷中。

  王海含泪将夫人扶起,“走。快走。”

  一路往出走,都是茫然无措的无辜百姓,有些甚至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站在台阶上指点着远处的火势在议论着。

  这时候自身难保,又谈何帮衬别人?

  许是有人看出他们逃窜,远远喊了一句——“那处的,可知发生了什么?”

  王海无法坐视不理,回头喊道:“倭寇进城了!快逃!”

  这句话就像平地惊雷一般,轰地炸在众人脑海。

  与此同时,城中一处发出剧烈爆响,紧接着烟火像是暗夜繁星一般,将半座城照得如沐烈日。

  这一次他们终于看清了,隐藏在黑暗里的是头系白布巾,嘴里叽哩哇啦说着陌生语言,手握长刀的外敌。

  也在这一刻,东边城墙上一名濒死的士兵用最后的力气点燃烽火。

  浓黑夜色中有狼烟火光,十里之外的军户所一瞬间陷入混乱热议。

  该不该动?烽烟起,是否要请示上级再动?

  上级不在,副千户不在,两名百户不在,职位最高的只有一个总旗。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生怕行差踏错小命丢了,底下都是请命的军士,他手里的红标牌子却迟迟给不出。

  直到哨子从城中折返

  “是倭寇。足有三百人,他们把持住了城墙,我们的人...我们的人进不去了!”

  迟了!迟了一步!

  总旗只觉晴天霹雳落在头顶,已经看得见自己秋后问斩的下场。

  “总旗,快出兵呀。这时候再不出兵,大家都要被问责处决的。”

  总旗恍惚着掏出标牌,“谁接?这牌子,谁接?”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沉默。

  这时候接,有功算补过,无功便是罪加一等。

  “我接。属下江州临海县花溪镇人士,严氏新镀,请总旗行牌。”

  那是他的家呀。

  总旗没脸看他,随手将牌子往他方向一丢,“出兵。所有兵皆出,严小旗可领兵一百,做急先锋。”

  点兵上甲拿械,军马猎猎,迟来的救援终于出动了。

  ——

  对于城中的人来说,从最开始对军户所救援的期盼随着城中喊杀声越来越大,渐渐成了绝望。

  十里地,只有十里地。

  军户所的官爷们平日里吹嘘自己骑射功夫了不得,常说半个时辰快马就能到。

  那为什么还不到呢?

  他们不知道自己天天恭敬相迎的军爷,这时候去了哪里?

  只能无措地凑在一块,盼着天快些亮吧,盼着外面的那些贼人快些走吧。盼漫天神佛能睁开眼看看,救救他们吧。

  谷雨跌跌撞撞地到工坊的时候,王海一把将她拽在怀里,用力地抱了好一会儿才舍得松手。

  他连出气的音儿都是抖的,“没事吧?”

  当下连羞赫的辰光都没有,谷雨从他怀里退开,扭头才发觉此处是在进工坊的夹道上,尽头有一把持着火把的男子。却是背对他们的。

  那是常在工坊值守的伙计。

  火光闪烁,目光触及对方手中的刀把,她不由瑟缩一下。

  “我没事,夫人呢?”

  “里面。”

  过了夹道,进到工坊空地上的,谷雨才发现这一处俨然成了一处临时的避难所。

  长棚下挤满了人,支应灯笼,只在墙角的木盆中燃着些小木柴。

  有幼童受到惊吓的嚎哭声,母亲或是婆子在一旁连声安慰,希冀能尽快将孩子安抚下来,免得将倭寇引到这处。

  谷雨一踏进来,就见缩着的人全都抬头看过来。

  有些面孔是不熟悉的,有些则是脸熟的人。

  加起来人数有近半百之多。

  工坊偏僻,可仍有远处的喊杀声和哭喊声随风送来。

  有一老者见了人来,急忙出声询问:“可有军爷进城杀贼?”

  谷雨摇头。

  那些人眼神中的期望转瞬消失,再无他言。

  谷雨随着王海指引到了最里边的房舍。

  此处原本是会帐的地方,四面砖墙,更让人有安全感。

  庆脆脆正和家中人躲在此处,不仅有她们,还有其他家中女眷,有孔家老太太、严氏还有几个伺候的丫头婆子,曹家夫人和两个儿媳妇。

  里外几乎全是女眷,男丁自发地拿了工坊用具,有菜刀、榔头等,把持了几处口子。

  庆脆脆看她回来,身后却没有人跟着回来,不由发问:“人呢?”

  谷雨摇摇头:“夫人,不在屋中。奴婢到的时候屋门大开,屋子里一片狼藉,几个婆子下人被杀了,血流了一院子。”

  那场景无法回忆,她到时第一眼就看见应门的小厮仰面倒在门槛上,肠子红白淌在一旁的空地上。

  谷雨艰难地咽一下,“副千户夫人和孩子们都不在。”

  不在是什么意思?

  是死了?还是....被抓了?

  庆脆脆晕晕乎乎地重新回到孩子身边。

  虎头和长生妞之前醒过一会儿,却没有哭,庆脆脆搂着孩子,有了熟悉的气息,如今又睡了过去。

  从某一刻起,人声没了,耳边只能听见远远的嘈杂声。

  渐渐的,嘈杂声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外的沉默发酵下,严氏第一个往外问话:“是不是有官兵进城?”

  没有回答,也无人敢轻易开门出去找寻。

  但是,所有人心里都生出一丝希望——静了。或许,倭寇已经走了?他们躲过了一劫?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王海夹道门上跑出来,“不好了。许是哪里泄了消息,外边有倭人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喊人来。”

  所有人陷入绝望心理中,有些大人经不住终于哭喊出声。“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跟前的一个上年纪的妇人猛地挥手一巴掌,“你闭嘴。要是传出一点声,把外贼引过来,老娘先把你推出去挡死。”

  这时候的确不该哭喊。

  万一,万一倭寇只是来此处看看呢?

  一刹那,火把熄灭,所有人放轻呼吸,彼此依偎着,死死地听着外边的动静。

  有几道古怪的说话声。

  紧接着有大力拍门的巨响。

  无人应门,外边人终于失了耐心,开始哐哐地砸门。

  每传来一声响动,人群便往里缩缩,胆子小的被爹娘捂住嘴,不叫哭声漏出一点。

  终于,又安静了。

  可所有人都知道,倭寇并不是走了。

  只是在想别的法子。

  他们逃不过这一劫,只盼着能拖一段时间,只盼那军户所的救命人快些来。

  死地一般的寂静中,外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叩门声。

  再寻常不过的叩门声响,如同邻家叩门做客,客气又有礼数。

  此情此景下,众人心头却横生出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惧。

  ‘客人’再一次敲击后,终于开口了。

  前半句让所有人的心从窒息的高处,落了一半。

  ——“在下临海县花溪村于家十三代嗣子于家大壮,请叔伯婶子好。”

  这是贼寇走了?邻村的人来解救他们?

  可对方下一句话,闻者重回绝境。

  “在下奉东瀛折海大人令,特请诸位开门投降。主动应门走出者,免死。拒门抵抗不从者,一经擒获,枭首腰斩。以二十之数为准。”

  “一....”

  “二...”

  “三....”

  有人开口了,“外边那人不也活着嘛,要不然我们把钱财都交出去,倭寇求财,给了钱,或许就能活。”

  “不行。倭寇茹毛饮血,生吃人肉,没有文教过的野蛮族类,怎可信乎?”

  “难不成就在这里等死吗?”

  “倭寇连城墙都能破开,这点小皮子盖,能撑得住几时?到时候他们打杀冲进来,我们就只能死。”

  “十三...”

  “十四...”

  “十五...”

  只剩五个数了,最先开口的那人一咬牙,猛地起身冲着外边喊叫。

  “你说话算数吗?”

  王海来不及遮掩他动作,气恼地低吼:“蠢货!他这是在试探。”

  喊话人一把将他推开,眼神里存着孤注一掷的求生欲望,他已然被逼吓破胆子,将外边人的话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想死,别拉着我们。”

  外边伴着一阵叽哩哇啦的声音,“算话。折海大人说了,只要束手就擒走出来,便是良民。”

  这话无异于点燃了屋内一大半人的希望。

  以推王海那人为首,又站起几人,竟是不管不顾,就要往外走。

  王海并几个男丁在前阻拦,“你们这是送死。出去了,到时候被逼问这里的情形,你们能保证不说吗?”

  “投靠倭寇,朝廷查实是要满门抄斩,株连子孙后代的。想清楚了...”

  “这里墙垣高大,除非有长梯,他们进不来。只要安生躲着,就能坚持到朝廷援兵.....”

  两相推搡,终究想要活下去的人占据上风。

  他们不管不顾地移开顶门的柱子,当先的那人一边开门一边讥讽地哼着:“朝廷援兵?我们在此处等着多久,可曾见到一个援兵?是朝廷先不仁,怪不得我不....”

  一道细微的破空声撕裂虚空,羽箭尾端还隐隐在颤,前端却已大半扎进门口人的喉咙间。

  他说不出话来,喉间破了大洞漏风似的发出嗬嗬声,咽气之前却又不甘心地瞪着门外的世界。

  最后一眼在人世,他终于看清了。

  哪里有宽恕怜悯?

  工坊墙为他隔出一道屏障,远处的屋舍陷入一片狂热的火光中,依稀还能看到火中不断挣扎嘶吼逃窜的人影。

  就这般看着,渐渐屈身,如一个罪人下跪般,死不瞑目。

  ‘咚’地一声落地声,像是响在夹道人心头。

  王海一刹那厉喊出声,“关门!关门!”

  迟了!

  堵在他们这些人前边的那几个投降的人眼睁睁看着领头人瞬间丧生,惊慌折身往里逃窜。

  王海几人向前,他们往回仓逃。

  徒留身后的大门洞开。

  终于

  第一个提着长刀,桀桀笑着的倭人一脚踏入这短暂的逃生之处。

  ——

  尖叫声、嘶喊声、打杀声...

  绝望又痛苦

  一切发生在身边的时候,庆脆脆终于从一片混沌拔出点滴神智。

  她借由第一句话稳住心神,“死了几个?”

  王海左手手臂上刚裹上一层白布,不及第二圈绕上,再次被沁出的血珠染红。

  谷雨手指无力又哆嗦着替他包扎,早已是一脸的泪珠。

  王海将从倭人那里夺过来的刀横放在身后,“六个当场没命,三个重伤,在罩房躺着,倭人只进来四个,都死了。大门用铁横木拦了,除非是攻城械。”

  这话像是一剂稳定人心的良药。

  庆脆脆不由深吸一口气。

  “喊话人,你知道是谁,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王海觑一眼另一侧的孔家曹家等女眷,“夫人,不能从里边乱。这是我们的工坊,内里布置只有自家人知道。”

  庆脆脆知道他的意思。

  工坊当时落成,留过一处死门。

  就是众人皆以为是角落闲置死角,其实是留下来起火后不及出逃的生机。

  可她摇摇头。

  人多眼杂,她走不了。她一人,还行,两个孩子婆子,哪一个动一下,人人都看着。

  “守着。我不信朝廷会任由倭寇作乱。只要人进不来,我们就能活。”

  却听外边一阵喊声,隐隐有火光自高处落下。

  “丢火把了,他们要烧死人,要活活烧死咱们...”

  “有水,去提水。”

  “不要乱,不要乱。”

  王海拱拱手,提刀再次向外去。

  不一会儿,因为火把引起的混乱平息下去。

  人影走动,映在窗纸上转瞬即逝,屋子里没人开口。

  庆脆脆看一眼还在稳稳睡着的孩子,扶着谷雨的手,向外走去。

  临踏出门,却听身后

  “王二夫人,你要去哪儿?”

  庆脆脆回头看一眼,认出说话的是严家的老夫人。

  此时双眼精光烁烁,死死地盯着她。

  “您说呢?”

  都这时候还防着她。

  庆脆脆:“我家的工坊,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你!”

  严老夫人不顾拉扯她的闺女,追问道:“你是不是藏起了别的逃生法子,没和我们说?你要丢我们在这里等死,自己一个跑,是不是?”

  孔二夫人低声劝她,可严老夫人全然不听。

  庆脆脆:“就是独活又如何?能收留你在我工坊多活一阵,已经是大恩了。你若是不领情,便跟先前那几人一般,出去求倭寇放生路。”

  她视线落在对方位置一侧的茶水,哼一下,“救你是情分,是看孔二夫人的面子,不救你,将你推出去,谁敢说个不字!”

  视线一一送屋中女眷面上流转,皆是躲避不敢多看。

  王海说得对,里边不能再乱。

  她不能再干坐死等着了。

  “要是想活,这屋子里凡有一把力气的婆子丫头,都出来听我安排。”

  留下一句话,她往院子里去。

  很快所有人都聚在外边,庆脆脆按照工坊位置,一处处划分开人手,均衡地守备在各处。

  工坊是个四方的套,他们守不住四座。

  只选择在西北角上的一间。

  这里有水,有吃食,还有完整的防火墙,人手一但排开,有事情做了,终于不再是惶惶不可的气氛。

  许是之前拦杀了四个倭寇,又安生地过了起火的阵仗,众人心里的惶恐暂时退下,握紧手中的木棒等,严阵以待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这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隔壁工坊传来倭人说话的声音。

  语气中的气急败坏毫不遮掩,可见他们已经探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地。

  就在庆脆脆以为对方如先前一般强攻或是火烧时候,一道沙哑又难听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

  她不由站起身,往声源处走了几步。

  一脚踩到一块突出的石头,身子猛地向一侧歪斜。

  没听错。

  夹在这道声音中的,除了倭寇叽里咕噜的说话声,还有女人愤怒的骂人声音,小孩子干哑的哭声。

  她抖着声音,一开口,眼泪唰地落下来。

  “于大壮,你要干什么?”

  方才他说了——

  “庆脆脆,想要你妹妹活吗?”

  她知道一院子的人都在看着自己,他们怀疑不安,更多的是困惑,对眼下这两人宛若老友一般的一问一答。

  隔着院墙,于大壮却像是打了胜仗一般,哈哈笑了起来。

  笑过后,转身将被反手捆敷在身后的庆翘翘,拉扯到近前,扯她头发迫她仰起头,凑在耳边道:“你哭!哭出来!知道墙那边是谁吧,你哭出来,让她听一声。”

  原本还唾骂的庆翘翘倏然闭上嘴,眼角余光如有实质一般看向身侧,“你做梦!”

  于大壮呵呵笑,一挥手,站在二人身后的一个倭人得令,一巴掌狠狠地扇在小男童脸上。

  庆翘翘目龇欲裂,想要冲过去护着儿子,却被困在原地只能呜咽,“于大壮,你算人吗?你冲着我来!你要报仇,你冲着我来!你冲我来!”

  “你们姐妹两个,谁都逃不走!”

  他单手将她脖子掐住,大力贯在铺满火光的墙上。

  再次扬声,却不是喊庆脆脆,“诸位乡亲,我于大壮本也不通贼。是再良善的一庄稼汉。可惜却遭贱人残害,为求生报仇只能借力。想来诸位能懂我的心情。”

  “先前那一遭,绝非我于大壮不讲信义,而是那几人过了二十之数,折海大人生气了,这才令人放箭。”

  “这一次我同东瀛人说好了,只要你们把王家二房,王庆氏交出来。哦...还有她两个孩子一并请出来,我们立马离开,绝不再扰。”

  “我知诸位困惑为何有此要求。坦白说,如今花溪镇有名的仁善大商王家,当年乃是残害同村人,也就是在下,的罪魁祸首。且这些年,她们夫妻借着富钱之利,断我于家子嗣。”

  “直言相告,花溪镇有此惨事,罪在王家夫妻。若非有他们,怎会有....”

  只远处奔来的一个踉跄身影打断了他的声音。

  这人一路喊,一路滚爬,终于到了跟前,于大壮才认出是谁。

  他嗤笑一声:“你竟然还活着?我以为你早就死了呢。”

  王丰急切地跪在地上给他磕头求恩,涕泗横流地开口:“于大壮,你让我办的事情,我都做了。开城门,报信,我都做了,冬娣呢,冬娣呢?啊?你把冬娣还给我吧?”

  于大壮看着他这惨样,嘲笑一声,扭头同身后的几个倭人嘀咕一阵。

  王丰左右看看,以为他们是在交流冬娣的事情。

  紧张又焦灼地等待着...

  最后却只等来几人意味不明的一阵笑声。

  他听不懂那些倭人在说什么,可他看得懂。

  跟在于大壮身边的倭人,有两个便是当初在县里要挟他和冬娣的人,此时已经更换了衣衫,头上系白巾带子。

  两人指着王丰一阵蔑视笑意,嘴里咕噜着什么,触及他茫然的眼神,恶意地伸出舌头在唇上舔来舔去,双手握成拳,像街边狗一般,做出那种作呕的姿势。

  喉间滚出一阵阵的哦哦哦的怪异声音。

  王丰僵着脖子扭头看于大壮,“冬娣呢?”

  “死了。一个女人罢了,我能养着她两个月吗?”

  于大壮将他踢开,看他瞬间如烂泥一般瘫在地上,嘴里不知咕哝什么,没再理会。

  一墙之隔

  工坊院中

  庆脆脆并没有回头,可她知道各种复杂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沉闷不过眨眼,角落一个老妇人三两步扑上来,刘婆子一只手将她架开,“你干什么?!”

  老妇人扑腾着手脚,眼神凶横,“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要不是你,我孙孙不会死,要不是你,我家怎么会有这祸事?松开,我杀了你...”

  庆脆脆没有理会,只凝神听着墙那处的动静。

  没有了,翘翘和小川的声音都没了,像是来了什么人。

  是有援兵了吗?

  她回头看王海:“有梯子吗?寻高处,去看看外边发生了什么?”

  这空挡又扑上来两三个人,闹着要打人。

  庆脆脆从王海手里接过刀来,喊刘婆子和谷雨退开,她方才哭过,眼眶发红,可眼神却浮现了少有的镇定和狠厉,“来,是要报仇?有本事过来。”

  她们震慑于她手中的长刀,那刀沾过血,上面的血痕犹存未干,在夜色中闪着寒光。

  “蠢货!只会欺软怕硬的窝里横。我杀了你孙子?哪只眼睛看见了?我用这把刀杀的不成?”

  她指指四周,“睁大你的昏花老眼,看清楚,这是哪儿?这是我王家,由着你们耍横?我是仇人?那外边的是什么,你们的恩人吗?要我开门请你们出去吗?”

  “你分不清是非好赖,别人说什么信什么,外头那人说出去就能活,结果呢?活了吗?”

  人群再次安静下来。

  这一次王家值守的四五个高大汉子,也不守卫各处,而是挪换了位置,紧紧地守在主母跟前,警惕地防备着其他人。

  王海从一道拦门处进来,“夫人,没有梯子,小的把空水缸倒栽到了灶上,站上去能瞧着外边。”

  庆脆脆跟着他挪动,到了跟前,一步步踩着小墩子上了高处。

  看一眼,立马缩回来。

  “来人了。”

  她不敢太冒头,只看见一行十数人,呈先后一列,往这处奔来,手里的刀一般无二,是倭人样式。

  听着那处又在喊了,她急忙往回折返。

  到时听到于大壮又开始倒数了,还是二十个数。

  不过这一次,没有人应声。

  于大壮一计不成,重新将庆翘翘扯到跟前,“看来你姐姐有点手段,里边的人还挺护着的。不过也是,从前村里人就维护你姐姐,没人说你的好话,一别五年,没变呀。”

  不...也变了。

  他掐着庆翘翘的下颌,将人拉近看看,“你丈夫是个副千户,不嫌弃你一个残花败柳娶回家,想来你是有些本事的。”

  他冲着身后的倭人招招手,庆翘翘不知对方是什么意思,看着倭人渐渐走近,一点点解开裤带,慌神道:“你要干什么?”

  一步之遥,她往后躲着,“于大壮,你让他们干什么?”

  “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当年后山的事情,这么快就忘了?”他往后退开,位置留出。

  衣料撕碎声、女人尖叫挣扎声、稚童哭喊叫娘、还有倭人淫邪的吆喝笑声...

  于大壮再次扬声:“庆脆脆,只要你出来,我就让他们松开你妹妹。当年你救她一回,我再给你救她一次的机会。”

  “庆脆脆,只要你出来!”

  一墙之隔,地狱人间。

  庆脆脆回头看一眼屋子,那里有她的孩子,母子相连,她听见了虎头闹着喊娘的声音。

  拳头攥紧又松开,身边谷雨泣不成声,却紧紧拉着她的手臂,不停地摇头。

  四五个拿刀的汉子不停说开门抢人,她死咬住唇不松口。

  门一开,这院子四十几个老弱妇孺都得死。

  她恍地想起王丰的那句话——这都是报应。

  “你让人停下!我出去。”

  喊出声了,憋着的那口气就散了。

  可下一瞬,心口一窒。

  庆翘翘嘶哑又凄惨的喊声传来。

  “不能!不能!”

  “你不欠我!你不欠我!”

  当年你将我从山沟背回去,救我一命,本该是我欠着你的。

  有刀出鞘的锵音

  孩童哭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咚’地一声巨响,像是什么用力撞击在墙壁上。

  在一刹那,庆脆脆只觉万物万息迅速从她身周褪下覆上黯淡,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天地倒旋

  灰色的墙、无尽的火光、乌云退散后的一点弧月。

  无边际的黑袭来之际,身后有欢喜激动的喊声传来:“来了,官兵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留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