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夫婿血亲的姑姑没了。

  庆脆脆得到灵前磕头烧香火纸,连带着二房男丁都得到跟前敬香。

  尤其是三叶子。

  读书人最注重声名,一个不孝落下来,必然会影响到日后的前程。

  大房那边报信后,庆脆脆并不急着去。

  她跟那施老太太可没勾缠,名义上就是侄儿媳妇。

  但人家侄儿都不在跟前,她不凑热闹。

  大房黄氏同他们这房是有了仇恨的,她挺着颤巍巍的大肚子往前凑,保不准一个脚巴绊的。

  到时候悔得肠儿青了都没用。

  “你往那边回话,就说我一听这消息惊昏过去了。二老爷和三小爷那处已经递了话,赶天黑就能回来。”

  王丰点头。

  庆脆脆又喊住人,“去拿二十两银子来。就说老姑太太去的匆忙,怕是裹身的寿材没预备好,这银子你看着掏,别落了大房人手里,灵堂上缺了什么,不必小气。”

  打发过身可不是小事情。

  灯烛、白素缟、寿衣等样样齐全。

  黄氏必定舍不得掏钱,本就在那村里混得名气臭,这时候未必在乎名声。

  却不知王丰领钱到了那处,瞧着老太太蒙着发黄的布竟然就躺在一块木板上摆在屋子中,顿时气得心肝肺都不如意了。

  死者为大,做小辈的再不尽心,这时候也不能叫人这么敞着呀。

  他将跪在跟前发怔的施养道拉到边边上,“老人家去了,连一副寿材的钱都没有吗?”

  他是个耳报神,这些年听着镇上的动静,连带着墙这边也是不放手的。

  知道孙里正卸了身,将孙家整个从村子搬挪到了镇上。虽然偏了些,但是究竟提前买了地,日子过得也舒展。

  这一处倒是又轮到了于家手上。

  村里剩下的都是些犟死都不肯挪窝的老腐朽。

  施老太太这些年前后将当初领回来的三个孙女都送出门了。

  那银钱攒起来不会连副寿材都出不起的呀。

  施养道下意识躲开视线,“我不知道,家里钱都在奶手里攥着。她去得快,我不知道她藏到哪里了。”

  这话透着一股虚。

  王丰觉得古怪,却又不知内里有什么情由,只当是大房黄氏在中阻拦了。

  “如意还没到呢。等他回来,施大爷和他一并守着吧。”

  说着叹口气,重新折到镇上,至少买了一副像样的寿材,连带着其他东西,灵堂便算是搭起来了。

  黄氏也不磕头烧纸,就在一旁阴沉着脸盯着王丰忙前忙后。

  至于王大愣子...

  “二爷,大爷又在屋子里喝酒呢。那味,一看就好些日子没清醒着了。”

  王丰道。

  王二麻子点点头,直直往北屋去。

  磕头上香,烧火纸,该有的章程没落下。

  三叶子比他回来得早。

  已经在一旁跪着,看他进来,低声叫了句‘二哥’。

  这一晚他们都是要在灵前守着的。

  施老太太昨夜走的,是施养道早上没听见人喊饭,进门一看,发现睡着的时候走了。

  跪在施养道斜后方的如意看着他身前抠来抠去的手,莫名扯了嘴角,但是他没有拆穿对方的谎话。

  王丰跟他说了,施养道说不知道老太太藏钱的地方。

  那不是说笑嘛。

  老太太心里只有一个金贵的嫡孙,攒起来的身家都是留给施养道娶媳妇,然后延续香火的。施养道不知钱在哪里?这种瞎话糊弄谁呢?

  他心里觉得讽刺。

  老太太后半生没几天享福的日子,全指着施养道能立起门户来。这是她活着唯一的念想了。

  却不想自己亲手断了这念想,如今还要跪在此处送她灵。

  也不知老人家是不是就在跟前,像那时一般,阴毒地瞪着自己呢。

  他嘴角扯起一抹笑,回头给三叶子一个笑,再扭身,又将一沓黄纸钱送到火盆里。

  他难过?

  若不是在人前,只怕他都要笑出声了。

  当时他被二房领走,隔天老太太就上门要钱了。

  什么钱?自然是他的卖身钱。

  说唱念闹,比戏台上的人都会演。

  好似他之前受了多少疼爱一般。

  拿了五两八分钱,泪也没了,伤心也绝了,临走还拉着他的手道一句——意哥儿,有了好日子莫忘了你姐姐。

  看,还威胁他呢。

  那话说直白点便是:小畜生,你走了不怕,家里还攥着一个呢。

  所以他这些年攒钱。

  三小爷大气,夫人和老爷心疼他受苦,出了月钱,还有不少封赏。家中和书院供吃穿住,他没有用到钱的地方。

  攒起来的钱,一小部分勾着施养道,养着他,让他断不了那赌瘾。

  另外的大部分,聘了书院相熟人,扮做外地的富商,和他亲姐姐里外作戏,花了三贯钱,换了自由身。

  老太太以为他姐跟着那外商做妾,后半生活得不如意。

  却不知姐姐如今在书院做后院的小掌勺,成天逍遥快活。

  啊...也不能说不知道。

  毕竟上一次送施清姐姐走的时候,他和老太太‘畅谈’了一晚上呢。

  那时以为她活不到年,不想一把老骨头命硬,应是扛到了这时候。

  连累得三小爷来回奔波。

  正发神想着,却听身后一道刺耳的声音传来。

  ——“哟,二弟妹架子真大,大姑太太没了都多长时间了,才等到您来了。仗着大肚子作威作福的,也不怕地底下的祖宗....啊!”

  黄氏瞪大眼睛,“你敢打我?!”

  打人的正是二房伺候的粗使婆子,“打你?劝你嘴巴上留着分寸些!再敢胡嚼嚼,就不止是一巴掌这么简单了。”

  黄氏气得跳脚,却不敢再乱来。

  她吃过教训。

  丈夫那事不体面,她在二房屋舍门前闹,连正经主子都没见上,就被那边的乡邻给驱赶走了。

  再后来儿子闯祸,被人家捆着,求到二房跟前帮衬说和,就是被这个膀大腰圆的妇人给打走的。

  她眼窝里蓄着恨意,死盯着庆脆脆耸起来的肚子,那架势恨不能扑上去。

  可身前有两个妇人盯着她,且不说对方身边还有两个机灵丫头在伺候着。

  眼看着那边灵堂二弟起身,细心周到地将人接到里边,她心里有泛起一股酸水。

  屋子里是醉气熏天的丈夫,原本还是铁杆汉子,自打在县衙堂前走过一遭彻底吓怕了胆子,伤养好以后就贪上酒水。哪里还有以前老实本分的庄稼汉样子。

  喝醉了还好,睡过去,她搬着铺盖卷到另一边屋子睡。

  怕得是人喝得半醉,大拳头要人命地往她身上捶,一口一个‘都怪你’。

  怎么就怪她呢?

  家里养着个老祖宗,难道不要钱吗?老骨头明明藏着一百多两银子,却偏偏一个子儿都不掏。

  六个大活人生看着他们白吃白喝?

  镇上的铺子生意那么红火,他们是二房亲亲的血脉,一个月才给百十个铜子的工钱,说出去像话吗?

  都是自己人,怎么就那般小气?

  要是二房仁义些,能帮衬拉一把,她用得着犯险让丈夫从账面上做小手段?

  还敢把亲哥送到要人命的牢狱中?

  真真是背祖忘宗的商贾势力心肠!

  他们拿了十五两,还清了还不够,还要再掏三十两才行。

  说是铺子里的规矩。

  屁!分明是二房小心作祟,算计大房。

  她恨得咬牙切齿,心里诅咒二房这一胎一定不能顺遂,最好能一身两命都没了才好。

  也叫他们也尝尝报应。

  身后屋中恰时传来一阵呜哇呜哇的哭声。

  黄氏没好气地捂着脸往里走,“哭哭哭,丧门星的死丫头,打落地了是短你吃短你喝了,没良心贱货....”

  这一处指桑骂槐,再加上小孩子啼哭的纷扰,庆脆脆实在忍受不了,只磕头上香,将平日里抄写过的往生经送了一卷进火盆。

  “这几天夜里还凉,我让谷雨拿了披风和手炉来。也不必全都睁着眼守着,轮换着来,一人顶上一阵。重在心意就好。”

  王二麻子点头,送她出门,“路上灯笼挑亮,莫颠到孩子们。你安生睡上一觉。明儿也不用你出丧,有我在就行了。”

  庆脆脆应了,她是坐着骡车来的,出村的时候迎面遇了个进村的人。

  那身形莫名和脑海中的一个人影重合,她下意识盯着对方一直看。

  一直到两相错开,还扭头盯着看。

  这人裹着面巾,单胳膊,走路跛,肩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像是一头沉默的黄牛一般循着路往前蹭。

  “夫人,您看什么呢?”

  庆脆脆皱着回过头来,总觉得这人影有些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没看什么,许是记错了。”

  冷风带着她的声音往后刮去,那低头默默蹭着的人听到这调子却猛地止住脚步。

  回头看去,只在浓黑夜色中看到远去的车驾,还有两点灯火星。

  车上的人只留给他一个披着靛蓝色披风的背影。

  他重新攥了攥背上的包裹,继续沿着崎岖不平的村路挪着。

  就跟那时候一般,拖着这副残躯,一点点往前。只不过这一次,身后再无吃人的野兽追着,他还能继续喘气。

  ——

  王大姑最后葬在了王家的祖坟。

  她虽然是外嫁女,终究还是归乡,落叶归根了。

  丧仪按照寻常的规格来办。

  她在村里没有多少相熟的人家,自然没摆席面请吃白事宴。

  入土落坟后,二房便彻底跟这处断了关系。

  大房这些年自己作死,王二麻子留话了,除非是有丧事,再别往来。

  庆脆脆本以为老人家没了,施养道便再没有资格住在王家的院子里。

  却不知黄氏是如何想的,竟然没赶人。

  不过她只当耳旁风听一听。

  三月三一过,肚子就进到了九月,她只需要操心一件事——孩子瓜熟落地。

  她这一胎自打诊出是双生儿后就将北屋子收拾出来,专请了有经验的稳婆和生养婆子在住着。

  以前是没有那份银钱请人家,也没有那么多讲究。

  乡下妇人有些连大夫都不看。

  有了,肚子大了,生了,坐不坐月子看家中境况,然后养孩子。

  可如今家中不一样,一是有那份条件,二是日子越过越精细的好。

  她早前落过胎,大夫都是男子,发动的时候自然不便进去看,有稳婆和生养婆子,生前生后都能照料着。

  这稳婆还是孔家老夫人送来的。

  庆脆脆当是长辈礼便收了,不过工钱还是自己家出吧。

  她这一胎养得不错,心气顺,脸上也白嫩白嫩,连个麻点都没有,常日里笑呵呵的,连带着孩子也不怎么闹腾。

  就是瞧着肚子大的吓人。

  不过双胎嘛。

  三月底的一个晴天,庆脆脆正抱着一大颗青甜枣子,突然觉得身下一阵湿意。

  也不知是傻了还是那枣儿真的太好吃了,庆脆脆愣是将整颗枣儿吃得光净了,才抬头看向一旁组装着小儿床的丈夫。

  “喊人吧,我要生了。”

  ‘当啷’一声,王二麻子手里的小木锤子脱落。

  下一瞬,整个人奔到庆脆脆跟前扶着下榻,冲屋外的谷雨喊:“生了,喊稳婆,来人,马上要生了。”

  产房就预备在东屋的右侧,人扶着刚躺下,外边已经忙开了,生火烧水、拿剪子取布衣,喊大夫的,忙得脚不停步。

  婆子推搡王二麻子出去,“老爷,妇人产子不宜男子久留,对孩子和夫人都不好,您快出去吧。”

  这些天她伺候,早就看明白这家中老爷的耐性。

  说是妇人生产不洁,外男不该留,老爷必然是不信的。

  但若是说男子待着对夫人和孩子不好,一说就能推走。

  果不然,王二麻子一听这话,不用人催,自己个儿趴到窗下听着里边的动静了。

  其实那婆子是误打误撞戳到他心里了。

  当年第一个孩子没了,有些人就说是他这个做爹的克死的,不管脆脆说了多少遍,他心里总是存着点影子。

  辰时发动的,一直到了日头西垂,就在众人等得心焦时,终于传来了第一声婴儿啼哭。

  不一会儿谷雨出来回禀,“头前出来的是少爷,喊声亮着呢。”

  王二麻子急忙上前,“脆脆呢,脆脆呢?”

  “夫人好,就是说饿了,喊不动了,想喝点清淡的粥。”

  “粥!端粥!”

  很快粥送进去了。

  又过去小两刻钟,里边稳婆喊用力的声音传了出来。

  “夫人,用力呀。头已经出来了,再用力!......”

  第二道婴儿啼哭声并不如先前的洪亮,若不是众人贴在窗上,怕是还听不真切。

  里边喊道:“生了,第二个生了个姐儿。儿女双全,儿女双全!”

  “脆脆呢?夫人呢?”

  王二麻子恨不得在窗纱上扣个洞看看。

  “夫人累了。方睡过去了。”大夫道。

  很快稳婆和生产婆子一人抱着一个红襁褓从屋中出来了。

  刚出生的孩子小脸皱巴巴的,做爹的匆匆看一眼,便往里边进。

  他不亲眼看着脆脆没事,心里不安。

  四月春中,夕阳暖黄洒在众人身周,尽是喜气。

  王家二房自此有后了。

  长子乳名虎头,大名王诚。

  二女因在娘胎养得体弱,乳名长生妞,大名王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