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看他,神情寡淡,凑得近了嘴边还有点讥讽的意思,“按岁数,我才十三,你才是哥哥。怎么?手头上没使唤的钱了?”

  施养道腆着脸笑笑,“还是意哥儿你聪灵。不愧是在书院行走的人。上月你借我的一百个子儿经不住用,咱奶入了冬咳嗽,我净花了买药了。”

  他拽了自己的衣领子,将磨得破损的地方翻出来,“瞧,我这连件暖和的衣裳都没得穿呀。”

  他眼神羡慕地看着如意身上的厚棉衣,心里想着要,但是却不开口。

  要了衣裳,就不好要钱了。

  “你如今跟着三小爷好日子,月月有钱拿,王家还给吃给喝给穿,哪里有花销的地方。奶对不住你,你别理她。可你我是和连着亲的兄弟呢,怎么着也得....”

  他挑挑眉头,脸上的意思很直白‘给点钱帮衬下’。

  如意一如既往地点头,“我都懂。每回来,我不都借你些嘛。”

  他示意对方在此处稍候一会儿,折身回来院中,再出来的时候给了一吊钱,“这是年前夫人给的打赏。我留着无用,予给哥哥,过个暖和年吧。”

  施养道数着数,头都不抬,“好意哥儿,你可真是个善心人。咱爷在地下若是有知,必得护你长命百岁哟。”

  如意目送他揣了大钱,上了主干道。

  嘴里哼着哪里的小曲儿,随着前面那满是补丁的身影半点不歇地到了一处热闹地方。

  他认字,门洞上悬着的蓝色底大白字还叫得出口——赌。

  花溪镇起得好。

  以前为了能赌,施养道须得走上大半天的山路才能到镇上。如今倒是省事了,翻一道石头墙,用不了半刻钟就能进了这妙处。

  他连脚步都没顿,一直往前,从书室买了新的墨锭,回了家。

  三叶子看他送到案头的墨锭,拿到鼻子下闻香。

  “家里又不缺,这大冷天跑出去就为买这个?”

  如意点头,并没有提有人盘剥他银钱的事情。

  却说另一头

  施如意一脸喜色地从四海赌坊出来,身后一迭声招呼他‘四爷再来玩’,他只摆摆手,“今儿不成了,家里等着吃饭呢。明儿,咱们明儿约好了来。”

  这一趟手气真是好,四百个铜子转头成了二两银。

  他乐呵呵地收起银子,过街市口时割了三两卤猪肉,却不包着,大黑指头不停歇地捻一片,就着冷风酒,吧唧响,一路往家去。

  到家门口了,拽袖子口将油汪汪的嘴儿擦干净。这才推门进院子。

  院子里他亲妹子正拿笤帚在院子里扫鸡屎,抬头见是他回来了,拉长脸,“出去干什么了?奶将才找你呢。”

  施养道随口嗯吱一声,手指头从鼻孔边拿开,搓搓了,对着他妹一弹,恶趣味地笑,“赏你的神仙丸子。”

  施清偏开头躲,“作死呀你,你不嫌脏我还嫌呢。恶心死了....”

  兄妹两个闹腾,北屋的施老太太听了孙儿的动静,一迭声叫人。

  施养道还知道孝顺,不管身后张牙舞爪的妹子,进屋就先磕头,“奶,您寻孙孙呢?”

  “大冷天儿的,出去作甚。奶给你做了件暖和衣裳,你快来试试。”

  施养道心里欢喜,乐呵呵地往身上套,心说:下回见了如意那小崽子,且是个见证呢。

  新衣裳难得寻了棉料子,里边续上又厚又匀的棉花,上身虽然大些,但是暖和。

  “奶,好穿。怎舍得用这么好的布料给孙孙呢?有了应该先给您做一身的。”

  说着这话,新衣裳上了身就跟黏住了,半点也别想让他脱下来。

  偏老人家喜欢这说辞,“奶不用,先给我金孙穿好,这样也好叫那些做大事的人眼里不小看你。”

  说到这里,施养道倒是一顿,他犹豫一下,借着让他奶看身后合适不合适的动作,伸手摸进了里衣。

  点了点,最后拿了一小角银子来。

  “奶,你看这是什么?”

  施老太太老眼闪过精光,一拍手,“呀!孙儿,这就有银子挣上了?”

  外边的人听了这声喊,大跨步冲进来,“说什么呢?挣钱了?什么钱?多少?拿来我看看...”

  老太太从床上蹒跚下来,枯爪似的手掌十分有力,三巴掌将孙女扇得嗷嗷叫,“离你哥哥远着些!”

  她示意施清去关门,“这等大事快捂在心里,别叫恶婆娘听着了。要不然又要上门来要了。”

  她珍重地将那小角银子收在手里,“孙儿呀,这得有个七八分重呢,奶给你攒着,将来娶媳妇用。到时候你爹这一支就续上香火了。”

  施清生气地鼓起脸,“又攒起来?奶,就不能拿出来用一点吗?之前卖了三女、四女的钱也不动,全给他攒着,那我咋说?”

  她身上这件袄子都穿了三年了,还是来这儿第一年过年走亲戚,那边二房伯娘给的旧衣裳。

  料子上的茉莉花早就磨烂秃了,站着还行,一弯腰都能斜上半个腰身。

  她愤恨地瞪着自己哥哥...还有他身上那件新衣,“料子不是还有嘛,给我做一件新衣裳要不了多少的。”

  施老太太翻白眼,“养道是要外边做事挣钱的。你能干啥?”

  拳头往空中晃晃,“这里边是养道挣的。你要是能挣,我也给您做。”

  “怎么我没挣钱?”施清气恼,“那边工坊我也去上工了,挣了铜板钱不都交到你跟前了。这些年算来得攒了小两贯钱了。我不管,要么做新衣裳,要么把钱还给我,我自己买。”

  “黑心眼的丫头。你也学会外边人的势利眼了。”

  施老太太狠狠地剜她一眼,“那钱是干什么的?那是给你攒的嫁妆,没有嫁妆你能许什么好人家?难不成跟三丫、四丫一般,去深山里做共妻?”

  施清一激灵,想到两个妹妹被深夜绑走的情形,心里生出畏惧。

  “奶,可这衣裳没法子穿了呀....孙女求你了....”

  她换了哀求的语气,靠在老人跟前不住地摇腿。

  活了半辈子,就这两个小的还留在身边,施老太太长叹一声‘都是孽’,“做。但不是做冬衣。冬了,工坊也不开工,你用不着出门。等明年开春,奶给你做上两身新亮的单衣。行不?”

  一件换成两件了,施清觉得不亏,“行!奶,是哥身上这颜色的料子,还是要买一匹新的?....”

  可她终究没等到这两件新衣裳。

  ——

  腊月二十九的这天大清早,施养道嚎着敲开了王家二房的大门。

  庆脆脆听说是施大姑娘病得厉害,请大夫看了是热冷症,怕是扛不到晚上就得死。

  “怎好端端的出了这事儿?快问他是求什么?”

  谷雨道:“要人参。说是人参能救命,他们买不起。”

  家里库房存着好几只人参。

  庆脆脆便道:“将那只五十年给他拿上,不问他要钱。”

  五十年的人参少了得值五十两银子呢。

  王丰给的不情不愿,“可千万给大姑娘熬煮吃了。要不然白费了我家夫人的苦心。”

  施养道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点头,从石墙边过了,还没站定就听有人喊了他一声。

  “施小爷,这是哪去了?”

  施养道听了这音儿,一个哆嗦,僵着脖子看向那人,“海...海爷,您怎么在这处呀?”

  四海赌坊海爷扯唇笑了笑,反问他,“您说呢?”

  施养道眨眨眼睛,“钱,我会还的。我一定还。”

  “没人说您不还呀。”海爷往前走了几步,“不劳您走去送了,今儿,我跟着您去取,还省些力气。”

  施养道哪敢将这瘟神引到家门。

  要是家里知道他赌钱,还欠了赌坊的大钱,他奶一定会打死他的。

  “我有钱。”他上下摸了半天,最后却只有找到一枚铜板,还有...手里的人参。

  他一狠心,冲海爷道:“你等着,我就来。”

  前后不过两盏茶,再从墙上翻下来,他将一袋沉甸甸给出去,“三十两,一点儿都不差。”

  海爷接了,上下掂量后,呵一声,“施小爷玩笑呢,用咱们赌坊的钱不给利钱呐?”

  “你要多少?”

  “三十两本钱,翻了十来天,总也得四十才够吧。”

  施养道忍痛又给了十两,这一次将压了红手印的借据要了,“这下够了吧?”

  海爷还是笑意满满,“施爷大气!以后咱四海赌坊的大门,等您贵足再来。”

  施养道回了家的时候,匆匆往厨上跑。

  他生怕被人发现不对劲,将一根白萝卜剁得没了样子,水里熬了半天,趁热端到了北屋。

  “奶,二房那处给了参,孙儿煮汤了,叫她起来快喝吧。”

  施老太太忙将施清扶起来,硬是将人拍醒,咕咚咕咚地灌了一碗热汤。

  施养道将碗底的透白片片硬塞到施清嘴里,“你嚼着吃了。这是五十年的人参,能救命。”

  施老太太年岁大了眼神不好使,真就以为是人参片,施清没力气嚼,另倒了碗水顺下去。

  吃喝光了,她松口气,双手合十拜菩萨,“有了这参救命,清儿必定能活。老天开眼呐。”

  另一处的施养道偏开头不敢看昏睡中妹妹的容颜。

  心里也在求:老天开开眼,救救我这可怜的妹妹吧。

  这天黄昏,施清醒了。

  她眼珠上爬满了红,看着她奶满头的白,还有哥哥,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流到鬓间。

  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奶,我死了,就给我身新衣裳吧,行吗?”

  施老太太当她吃了人参命回来了,从昨夜伺候到现在,精神昏倦。

  孙女一睁眼就知道喊着要东西,真是不省心。

  “什么死不死的。赶明儿有精神了,又闹着让我做冬衣了,是吧?打量我年岁大,糊弄我一句话就能成事?小臭崽子,你做梦吧!老婆子我还没到头昏脑花的岁......”

  她往床头凑了凑,就见孙女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她。

  就那么看着.......看着......

  没气了。

  她一口气没上来,栽在床上人不再起伏的胸口上,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都是万更

  提前周末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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