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严家是什么神仙窝不成?”

  庆脆脆越想越气,喝了茶,盖茶盖时,当啷一声清脆劲儿。

  她少有发脾气的时候。

  有孩子以后,原本的温柔顺和添了为母的慈爱,成天嘴边都挂着浅笑。

  这丁点的响动已经能看出她确实是恼火了。

  王二麻子丢了手里的挫子,将人扶到小榻上,小被被暖和着,盖在鼓起来的小肚子上。

  哦,还得给背后垫上一个小软枕。

  没人接着她的火气,又是这一番小意伺候,庆脆脆自己便消磨了闷火气,“说亲是说和的,那书上也说了,结两家之好。严家那大姐是个什么耐性的主?往镇西边打听,屠夫爹下一虎女,撒泼打滚常上吊...”

  王二麻子忙让她呸呸呸,“不能说那两个字。肚子里的孩子都能听到!”

  听到个屁!

  要真是能听到,让它夜里安生些怎么就不配合?

  庆脆脆瘪嘴,从善如流地扭头‘呸呸呸’三下,“这可好了?”

  王二麻子含笑点头,“三叶子才几岁,旁人说他们的,你不要搭理就好了。大着肚子,不要轻易动气。虎头听见了,又要折腾你了。”

  人家连小名都起好了。

  算日子这孩子是开春落生,是个小老虎崽子。

  庆脆脆就问,这要是个闺女呢。

  闺女更好呀,眼睛像你,鼻子像你,眉毛像你,耳朵也像你。

  ——还叫虎头?

  虎头多好听呀。旁人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个厉害人。

  争不过,如此便由着他叫。

  庆脆脆已经懒得纠正虎头这个小名字,反问丈夫:“那你说,是我重要还是肚子里这个重要?”

  “当然是你重要。没有你,哪里来的虎头?再说了,家里上数,你才是最前头的。有了虎头后,它行二。我行三。”

  王二麻子自然而然地开口。

  庆脆脆便顺心地靠在了软枕上,长舒一口气。

  怀了孩子以后,丈夫依旧满心眼都是她,可今日在孔家老夫人那里,心里怪不顺畅的。果然作一作,这心里就妥帖了。

  有滑竿不用走外路,但孔家内宅也大。

  走了不少路,腿上酸乏。

  往常都是谷雨或是立夏来伺候,但有老爷在的时候,揉捏的活计就轮不到她们。

  王二麻子将手来回搓热,这才落在媳妇略微浮肿的小腿上,一边试着力道观察脆脆的神情,一边同她说话,“孔二夫人是严家人,她当然觉得自己娘家是好地方。

  就像是外边说咱家是暴发户,投机倒把的牟利人家,难不成咱家就是了?”

  庆脆脆舒缓了蹙起的眉峰,听懂他言下之意。

  无非就是说严家好坏不应由街坊传道来定,不然有失偏颇。

  她便觉得有些委屈。

  “难不成在你眼里,我是那种听别人嚼舌根就轻信的人?

  今儿孔家席面上,老祖宗的大寿诞,严家是二儿媳妇的外家,自然也在。你是不知那严老太太说的话有多难听。”

  “人家说了,三叶子没个老子娘,又是长在兄嫂手底下,指不定吃了多少苛待的苦。

  旁人说不可能,说咱们两口子仁善,舍得掏钱送三叶子去书院,怎会是那种人?

  这是多正的话呀。

  偏那老太太没牙的嘴一瘪,说咱们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呢。”

  王二麻子便有些不开心,“怎么是假慈悲?三叶子能活这么大,全是你的功劳,且不说银子花费,光延请名医的辛劳就是大恩情。这老太太忒不是人了。”

  这才对嘛。

  夫妻同心是什么意思,我说谁谁不好,做丈夫的同样也得说那谁谁谁不好。

  庆脆脆宽心了,“她当我不知,却未料到那墙面不堵人言。我叫孔老太太声干奶奶,去的席面是上边。不好当中坐着,往角落里靠了,将将好有道间壁。

  孔二夫人前脚刚说要将她外甥女说亲给三叶子,后脚她娘就背着她叨咕咱的不是。你是没见着孔二夫人那张脸,难看的都能悬冰碴子。”

  王二麻子换了条腿,他并不觉得累,还给说了半天话的小媳妇添了一杯薄荷干片茶,大夫说秋燥,孕妇本身便容易热干,便配了些降火气的花果茶。

  “孔二夫人便不再说了?”

  “她自然没脸开口了,再说,便是没眼色。还使唤丫头往严老太太跟前递话呢。”

  庆脆脆咕嘟喝了半盏,从小几上捻了一小枚杏干嚼着,“三叶子的亲事就是爹娘来托梦,我都不插手。

  自小我就没指着长辈的派头,他念书不念书,我由他选。将来媳妇只要不是大恶之人,我也由着他喜欢。我就照管着吃喝穿行,其他,那是他自己的路,自己去选吧。”

  王二麻子就喜欢脆脆这份通透。

  这些年了,他在外行走,仁义在前,通透藏心间,活得半个逍遥半个富贵。

  “你也是。别仗着是三叶子的哥哥,就敢在外边瞎应承,仔细回来我收拾你!”

  王二麻子被那美目一嗔,心口都热了,连声保证自己绝对不会。

  夫妻两个说了好一会儿,外边了了,又盘算起自家的箩箩筐筐。

  从铺子说到工坊,东一件大事,西一件小事,耗子猫儿呀狗的,都要说起。

  转开话题又说起了吃。

  庆脆脆因为舒服而懒散的精神重新提起不少,眼睛亮晶晶的,“那青玉楼的八珍饭真是好吃呀。小的时候,家里舍不得费铜板买八种粮,我最盼着的日子就是三月三。

  那时候有公祠祭,三大姓的人家体面,摆出来的箩筐篾子上就是八宝花饭。哎哟,一里地以外就香得不行。那时候我娘怕我丢人,千叮咛万嘱咐,只允我拿一小团。一小团也行,可我...”

  孕妇便是情绪不稳,庆脆脆原本还欢喜着,可一说到小时候,不自然就哽咽了。

  “可我只能咬一小口。相公,你知道嘛,就这么点点儿。”

  她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在指尖上掐了一寸点的白。

  “就只能吃这么一点。我娘耐不住二婶的软刀子,护不住食,我拿到手里没一会儿,就让庆柳抢了。”

  她靠不住了,往起坐坐,“抢了她不吃,就偏在我眼跟前现。有一年她没拿住,一团都滚进了黄泥里,把我心疼的。庆柳不愿意要,可我要,我就去捡。”

  庆脆脆将自己养得白嫩的左手抬起来,“就这只手捡的。捡了我还没吃,我爹就抽了我一巴掌。说不是家里没饭吃,捡人家丢了的吃,骂我丢脸呢。”

  她真的好伤心呀。

  泪眼汪汪地看着对首的丈夫,看他怎么安慰自己。

  王二麻子比她还难过,同样眼泪汪汪的,“媳妇,那八珍饭真就那么好吃?我小的时候也没吃过,爹娘没了,村里人就把我赶出去了。”

  “你闻过那味儿,我连味儿都没闻过。好惨~~~娘子呀,那味儿是啥样的?”

  庆脆脆呜咽一声,“忘了,就记得香。要不......”

  “我去买。娘子,我这就去买!”

  王二麻子一边踢踏鞋子,“东街的炸肉圆子要来一份不?”

  肉圆子?

  “要!旁边是糖仁铺子,称点杏干回来吧。买最酸最酸的那种。”

  “哎,记得了。要不再买两串炙羊肉?”

  怀孕以后,她挺能吃的。

  两串不够她吃,于是道,“四串吧。少点辣子,我这几天有火气。”

  庆脆脆目送他出屋子,想了想,又喊一声,“再来两羊腰子。我爱吃膻味的。”

  远远传来一声——“记住了。”

  下人们被这一声喊动了,王丰脚步忙慌地跟上去。

  废话!

  这时候不跟着老爷出门吃白食,还能等到什么时候?

  等主仆两个又是肉又是八宝饭又是纸包点心的进了家,谷雨急忙拦着人,“睡了。夫人熬不住,刚睡沉,别惊动起身了。”

  王二麻子便停住脚:“对对对,大夫说了,一人睡两人养。”

  这满当当的一怀,放着不是浪费嘛

  “北屋,去北屋。我去北屋吃。”

  谷雨笑着看老爷和王丰乐呵呵地去了北屋。

  没一会儿,王丰还从小库房抱了一小坛果子酒。

  月上中天,整座院子才终于歇灯安生了。

  ——

  小家过日子讲究的是衣食无忧,手有余粮。

  年底盘账的时候,庆脆脆挺着滚圆的大肚子,在正屋中堂中来回八着步子走。

  厅堂中站着的大管事们眼风不敢高抬,但偷瞄一下总还是行的。

  瞟一眼心抖一下。

  这颤巍巍的大肚子,瞧着真吓人哟。

  杨厚德替众人发声,“东家娘子,您要不还是坐着吧。”

  庆脆脆看他们这严阵以待的严肃脸,不由笑出声,“大夫说我这肚子里有两个,便不许我常坐着。每日要走足了两个时辰才行,且早着呢。”

  双生子呀?

  这可是祥瑞哟。

  于是满屋子的热闹吉利话。

  庆脆脆听了也说谢,单手撑在后腰上,顺着谷雨的搀扶坐回了榻上,“你们几家的本子,同我这处的内账都对得上,是平账。”

  平账就好,只要是平账意味着铺子的盈润在东家满意范畴中。

  这年就是好年。

  庆脆脆便叮嘱些琐碎事情,“歇工、上工,赏钱工钱明细,须得有个成算,年底了,别拖了工钱发放。这是头一顶重要的。第二桩,咱们铺子里的账目一向是三份,我这边的内账,你们手里的面账,还有给官府的报账。这中间不得做鬼,该纳税便去纳税,知道吗?”

  众人齐声应是。

  大管事回禀完了,便是二管事来见人。

  一溜进来十来个,这堂中便显得有些拥挤。

  其中有些人还是熟悉面孔。

  譬如钱婶子,马婶子。这是当年的老人了,一跟主家干活,就没有断过。按资历,五年工龄,每年底了会额外补一份赏钱,叫馈份子。

  你出力出忠心,主家不忘,回馈些是应该的。

  年前来这一趟,一是为了认脸,别东家上门了,你个瘸眼的没认出来。

  二是东家对底下生意上的事情要号脉,问对几句。认真做事的,对答如流。借着大管事来占便宜的,一问三不知,那便是欺上瞒下了。

  比照去年,提上了四五个新人。

  头一回见东家,又听说是要考校问对,难免紧张。

  不过对答尚算可行,他们自己放松,大管事也松口气。

  每年这一遭简直比从县衙堂上过还害怕,手心里都是细汗。

  要么说恩威并施呢。

  恩情留不住长久的忠心,威慑之下,人们必然要紧着皮子。

  生意嘛,财帛动人心。

  便是如此,也有人敢起小心思。

  君不知前年有个投机倒把的小管事,同自家兄弟勾兑,低价从铺子里走货,再报比铺子里低的价出手给一老客。

  前后腾挪了两次,净利润有二百多两。

  这时候显出主家的厉害了。

  听说过王家生意的内检制吗?

  一个铺子里,若是有仗势欺人或是不公道的事情,都可向上内检。

  匿名内检。

  那若是一整间铺子一心瞒着呢?

  没那机会。

  取货调货,都是走印章单子,一道子给了五百斤的票根,二道子却给四百斤的牌子,三道子一对账,那不是找死?

  那斤两不做鬼,行价上做鬼呢,诸如卖价稍微涨一点,但是账本却是另一种数字呢?

  这个防不住,但只要你敢。

  街面过来过往的,若是那一日巧了问一嘴,一经查实,先送衙门。二是赔偿,三是永不复用。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敢贪,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心。

  有这样的人吗?

  有呀。

  东家嫡亲的哥哥,王家大郎,去岁央着在镇上铺子里做事,暗中做空账,被内检,查实后,当场扭送衙门。

  也是他胆子小,没敢贪大的,只占了十五两银子。

  县太爷看他认错,还主动要赔偿三倍,只打了四十大棍以儆效尤。

  为了这事,大房的黄氏闹死闹活,搬出祖宗来压人。

  放在以前,二房还给她脸面兜着。可如今是什么日子,石墙这一边人心所向,提起王二家,那是大善人家。施恩了多少人家。

  就现在,这西边还有十亩地皮是人王二家的,多少生意铺子租赁求到跟前,还允你一个分家的糟心嫂子死赖着?

  大管事们互相看看,会心一笑。

  人往这世上一遭,难在缘上,也巧在缘分上。

  做事前斟酌下,别作成孽缘了!

  东家娘子说了,人有私心是情理中的事儿。但有一点,私心之前先问问自己,那东西是你的吗?

  庆脆脆再次提点过众人后,便吩咐王丰将盘托物什一一送下去。

  “老规矩,咱们年前是要走礼的。大管事是红封银子,二管事是铜钱串子。过了好年,明年再聚在一起做事,可成?”

  众人拱手谢礼,“谢东家赏。”

  如此年前最大的事情便落定了。

  众人从正门往外去。

  王家大石头墩子一侧缩着的一个薄袄子少年看着各色人往出走,嘬个牙花,看得兴起。

  他眼睛利,瞧着出来的几个婆子笑脸呵呵,袖子垂下好大一寸,便知二房又给赏了。

  他看得眼热,也盼着自己有一天能有这么赏钱。

  就在羡慕嫉妒之间,等的人终于从门口出来了。

  他不敢这时候往出窜,硬等着对方下了台阶,往左拐到后巷,不惜绕着院子跑一圈,奔到人跟前。

  话没说,先吸吸鼻子,把涕儿虫子藏好,讨好道:“意哥儿,从县里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