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过去,从晨曦初露就知今日还是一个骄阳似火的大日头。

  村里人家愁的愁死,无他,从三月起老天爷就飘过三两毛毛雨,地皮子就没润湿,就没了。

  说没了就是没了,甭管是立春、雨水、惊蛰还是谷雨,老天爷不给甘霖,谁也没手段。

  挨靠着河边的地便好些,早起灌地,天天累上,至少庄稼死不了。

  那些地里不挨靠河水的人家没办法,要么走到村中间抬井水,要么就远天涉地寻河溪灌地。

  可天不落雨,溪里又有多少经得起附近村落不停歇地掏。

  天儿越发热了,一旦水能润几寸地,没等第二旦水挑回来,之前的又已经被贼老天干巴上了。

  即便如此又能如何,一家老小指着家里地活,能不想法子嘛?

  可村里一共两口井。

  一口是在村中,那是公中的,养活着一村人的吃水嚼用。

  另一口在村东往外。

  这是一口新井,井深水多,一石头下去听不到落地音,至少能吃上三代人。

  可那是王家二房牵头,附近几家合计掏了二十贯开凿出来的,道是一个村子的互相亲香,挑上一旦水也没什么小气的。可要是厚着脸皮一天好十来遭地挑水,自己也臊得慌。

  更多人家宁愿多走一段路往村外的河里灌水,也不好意思见天挖人家的便宜。

  偏就有那心里没数的。

  秦婆子一出门正碰上王大家的又来,心里挂不乐意,“王大愣子,虽说这口井是你王家的名,但那是二房的。

  谁家地里不缺水,二房十亩地也干,人家也不让佃户往这处来。你倒好,没点数!好几日不说你,是给二房小两口脸面,你别仗着附近人家好心便一直赖脸。”

  黄氏拍拍丈夫的肩膀,向前一步,“二房和我们是一宗的。磕头上香是一个老子娘,别说吃几口水,就是占屋舍住进去又有什么不行的。”

  秦婆子冷笑一声,“占屋舍?你个烂心肺的狗婆娘,还有脸在这说这种话?你试试敲门占一下,守门护院的扭送你下大狱!”

  “遭瘟的老寡妇,一家人给当奴才,拿三两个铜板就以为自己是个款儿....”

  ——

  大清早外边就吵嚷,庆脆脆还没睡醒,咕哝地骂了一句,翻过身堵耳朵继续睡。身侧的王二麻子已经穿衣穿鞋。

  很快出院子,“外边怎么了?”

  王海就在二进门边候着,回禀道:“是您家大房的嫂子,在外边和秦婆子拌嘴,没说和到一处,先前动上手了。”

  老天爷舍得热,地里庄稼却守不住这份辛苦。

  眼看再过几天就是立夏,要是再没点雨花花,春种都得干死。

  其实这会儿雨来已经错过了灌水的节令,春种的第一茬大多数都废了。镇上的米价飞了五成都不止。

  不过是有人不甘心,地里干成一团,指望着东风刮刮,没准再来些雨水救回些来。

  雨不来,地里干,人心也干燥。

  这几天村里起过好几次争斗了。

  小到你剜我一眼,我踹你一脚,大到祖宗仇怨,上下辈子的你长我短。

  王二麻子听了王海前后一说,想了想还是出门了。

  毕竟是因为自己亲兄弟,总不好一直回避着。

  ‘吱呀’厚木门一开,他一出去顿时怔住了。

  好家伙,这前后什么日头,净堆在他家门前闹腾了。打眼一看,半个村子都在这处看热闹了。

  也不算看热闹。

  一部分是听了音儿往这里来的,还有一部分是来看贴在王家外边上工名单的。

  王家这两三月花了大价钱,又是灰色砖头,又是黑泥抹墙,占地足有一亩地大的两座工坊了,可不是小意思。

  工坊一落成,先前模糊传出王家二房招日工的消息终于落地了。

  真的,王家工坊要招日工了。

  不,应该说是王家二房工坊要招日工了。

  按照规矩,提前一天递上名姓,第二天天亮在王家外头看自己名号有没有被录上人家名册。

  但凡录上,辰时中上工,午时中下工。下晌未时中上工,酉时中下工。上工四个时辰,规定的活计做完,每个时辰给四个铜板。

  人人抢着要去。

  不管家里地好赖,上工一天十六个铜板呢。那可是一斤肉呀。

  这不,一夜睡不成,早早睁眼往村东过来,名册单子没见影子呢,先看了一出好戏。

  见王家开门人出来了,围着看热闹的人都回头看。

  被自家人拉扯开的黄氏和秦婆子各有输赢,身上衣裳泥点、脚印、头发散乱。

  秦婆子一把年纪了,和一个小辈打在一起,且还是东家连着血脉的兄弟房,心里发虚。

  谁都知道王家二房和大房就脸面上过得去,但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秦婆子不想和王家大房闹大,让东家夹在中间不好做事呀。

  她最先张口,算是给台阶:“是我老婆子心火大。都是一个村的,吃井里一旦水罢了,今儿就算了吧。”

  她要散,黄氏却觉得人一多,撑腰顶理的来了,越发上劲。

  “我是他二房的长嫂,吃井里几旦水,那是二房孝顺的。由着你老寡妇叫脸,没羞没臊。”

  她抬手抿鬓边的乱发,神情得意,“孝字大于天,我且问你,二麻子,嫂嫂和你大哥用这井里的水,能还是不能?”

  大房手里原本只有六分地,但是去岁村里集中男丁将北边被洪水冲过的地挖垦一遭,又到手成了三亩六分。

  这么多地,原本靠着北边坝上能养得水田饱饱的。

  谁曾想朝廷换脸,竟是要重盖新大坝,如此旧大坝就被占据地里优势的上游村给截住了。

  上游村是大村,他们每年都争不过去,更何况今春又是个小灾年,更不会分出细流给花溪村。

  村里是口老井,吃了这些年,没个三两日就让众人捯饬干净了。

  没得法子,只能等上一夜,然后再慢慢回水。

  不少人歇了心思,都去后山架水。那是野溪谷,水短缺不了。

  就有一个不好处,太远了。哪有从村东这口新井上便利呢。

  来回能少走小两里地呢。

  黄氏心疼丈夫,自然就把主意打到这口水井上了。

  村里人人都知道新水井是王家二房牵头,出了整整十贯钱呢。

  她沾不上二房的光,用上几旦水总不能说错吧。

  她也机灵,知道孝字顶天,所以张口闭口都以长辈自居。

  这样不算错,毕竟王家顺辈分来可不就大房最大嘛。

  王二麻子才不吃这套,搂着媳妇睡回笼觉被搅扰,再一看又是这黑心嫂子在搅屎,就差抡拳头捶人了。

  “大嫂子,你娘家去岁借了钱没还呢吧?那时候可是没分家,那银子里有我一份。大嫂既然是长辈,总不好贪占我小辈的便宜吧?”

  这是脆脆教给他的巧宗。

  别人用名号压人,那就反压回去。

  黄氏用长辈说理,他就用长辈顶回去。

  这世上谁不生了一张嘴似的?

  黄氏不想他说这话,先是快速看一眼丈夫,果然见他又皱眉,急忙道:“说什么我娘家借钱,那是孝敬。你别扯话,就说我大房作为长辈,能不能用你这井里的水?”

  “你和大哥是长辈,自然是可以用的。”

  人群中有人赞许地点点头。

  这二房小子还是懂礼数的,上不言,下顺孝嘛。血脉大恩情,孝顺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却听——

  王二麻子眨眨眼,“这井要是全由我二房掏的也行,您别说一旦水,就是掏光净了也行。孝顺嘛。但这井不是我一家出钱修的呀。这跟前的秦家、朱家、杨家、赵家、还有十来户人均摊过钱。

  您占了二房的份便占了,大不了家中一日不吃水。但是你占了别人家的份,我便是不能替您应承的。”

  他口口声声都是‘您’,说的情理却不客气。

  秦婆子也听出话音了,顺着儿媳妇搀扶拍拍腿,“二房人口多,昨儿挑了四担水用,你大房来来回回不作声,却挑了二十担。这是家里养了个水神仙呀?”

  ——“什么家里?王大挑了都送到地里养庄稼了。”

  ——“后山没水不成,这吃喝用的甘井水灌地,不怕天老爷下雷劈!”

  ——“王大愣子,大老爷们懒死了,让你家豆豆少去嚯嚯庄稼,跟着你挑水吧。”

  ......

  被人挤兑,王大愣子也不敢搭茬。

  在村里,一旦有了懒汉名声,那可是大事。

  黄氏还想再说,奈何丈夫已经顺着人缝里跑了,只好讪讪地跟上去。

  她心里是恨毒了二房的小两口,回了家里自然是一段苦水倒。

  哪曾想,吃过了上晌饭,在地里料理时候却听了一道好了不得的消息!

  她再稳不住了,也不管在家是怎么恶狠狠地咒骂二房的两个。

  小跑着到了那两座大工坊跟前,将将好看见二弟妹一身气派的裙衫,坐着大四方凳子,身前是一张长木桌子。

  她停一下,深吸一口气,心说一定要客气点,到了跟前一开口,语气却有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怨怪。

  ——“二弟妹呀,自家的生意用管事娘子,你怎么也不说支应我一声?好歹是你沾亲的大嫂子,便是少给几个工钱,用着也放心不是。”

  庆脆脆抬眼看她,唇边也带笑,却是最真诚的笑,“大嫂子,这活计您做不来。识字记牌点算,缺了哪一个都做不成管事。您要是想挣钱,今儿下晌报名姓上来,且看合不合适上工。”

  黄氏气恼,“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庆脆脆比她还嘴巴快,“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嫂子,多少人都是按章程来,家里生意浅,都没挣上几个铜板。人不自助,他人不助。”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二次新年快乐的祝福送上

  天冷,出去玩,记得多穿衣服呀(过来人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