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

  人分三六九等, 命分高低贵贱,权力和利益往往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就如岭北这样物产匮乏的国家,腹地贫瘠, 饥荒遍野,民生尤其艰难, 可都城里的王宫贵族们却仍然能享受到近乎极致的富贵与荣华,最好的东西要运往都城,最高的权利要留给当政者。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帝王权倾天下, 一手遮天,在岭北人根深蒂固的观念里,这个国家所有的一切,岭北王都可收之取之,纳为己有, 多少年来,无论是王公贵族, 还是平民百姓,几乎都认同这个观念。

  然而, 在如何处置夏舒呈这件事上,所有人却很少见的都在旧观念上出现了异议。

  说起来, 生老病死, 时至则行, 是每个人生来便必须要去面对的自然规则, 上至君王将相,下至素衣平民, 全都不可幸免, 无一例外, 这也是造物主给予所有人的唯一公平。

  可夏舒呈的出现,似乎破坏了这个公平。

  没有人不希望自己永远的活着,自古永生便是许多帝王将相穷极一生都在追寻的执念,也是大多数普通人根深于内心的向往。

  于他们而言,夏舒呈的存在,让他们仿佛窥探到了生命规则的漏洞,继而丛生了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于是,所有人便不约而同的认定,谁得到夏舒呈,谁便同样能获得永生。

  可知,人们对于长生的渴望所带来的力量是难以想象的,当平衡被打破,所有人手里各自端着的那碗水在共同摇晃时,颠覆一个王朝便轻而易举。

  一时间,王族重臣们不断施压,平民百姓们聚众窃论,镇守边关手握兵权的将领们密切关注,甚至消息传出去之后,周围一些势力强大的邻国也开始产生了些蠢蠢欲动的势头。

  岭北王也未曾想到此事竟能一石激起千层浪后闹的这样大,眼看着的就要江山不稳,大厦将倾,前方或只剩死路一条,他便没了其他办法,只能忍痛放弃夏舒呈。

  然而,放弃,不代表交出去,或者放夏舒呈走。

  人性之弱点有很多面,除去贪婪还有自私,自己得不到的就必须毁掉,哪怕玉石俱焚,也绝不会允许别人得到。

  岭北王第一时间命人在最短时间内于城外修了一座祭坛,造了一口巨大的青铜方鼎,随即发文书昭告天下:

  夏舒呈用巫蛊之术迷惑众人,祸社稷之乱,引黎民之苦,乃邪物也,故不容其存,择日处死,以祭天神。

  岭北的秋十分短暂,秋去之后立刻便是寒冬,夏舒呈被送上祭坛的那一日,正好是冬至。

  大雪纷飞,寒风刺骨,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夏舒呈被活生生的砍去了双手和双脚,鲜血淋漓的装入那尊巨大而冰冷的方鼎。

  祭坛下除去参加祭祀大典的王族贵族和各州府官员,还挤满了前来围观的人群,所有人都在细碎讨论,指指点点,脸上流露出的表情各异,但大多数都无外呼两种:遗憾,可惜。

  夏舒呈知道,那些人当然不是在遗憾和可惜一个生命将要被无缘无故的杀戮和毁灭,而是遗憾不久之后他将会被一把火化为灰烬,这于那群人而言,便意味着都失去了“永生”的可能。

  尽管,这种可能,从来不曾真正的属于过他们。

  午时三刻,所谓的吉时,岭北王携王族众人以及行祭祀之礼,钟鼓雷鸣,号角奏响,所有人三拜九叩,声势格外浩大。

  夏舒呈在高高的祭坛上俯视着众人,内心平静而漠然。

  恨吗?

  倒也还好,这种场面他以前经历过太多次,早就已经麻木了。

  何况,这一次同以往那些时候比起来,也还不至于那么令他绝望,至少,这群人答应过会善待他在乎的人。

  话说,当日将军私自闯入王宫原本想带走夏舒呈,可王宫本就被宫中的禁卫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岭北王还随后又从宫外调来了上万兵马,将军只身一人,寡不敌众,便被抓起来关入了天牢。

  后来夏舒呈以所谓的“长生之术”作为交换,与岭北王达成共识,他答应把长生不老的“药方”供奉给岭北王,而岭北王答应事后放将军离开岭北,允许将军带着他的骨灰远走高飞。

  夏舒呈的身体组成很特殊,无论是被破坏,被砍碎,还是被烧尽,最后最重要的物质都会重新聚集到一处,在无形之中,重新转化血肉,组成他鲜活的躯体。

  他不会死,或者说会死,但是死后会重生,最多也不过一两年的时间,他便可以重新回到将军身边。

  如是,他才很平静,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将军应当已经在被送往南方的路上,已经是安全的了。

  咚咚咚咚!

  祭祀大礼上的鼓声忽然敲的急促了起来,旁边待命的士兵随之点起了火把。

  装夏舒呈的那座巨大方鼎下,堆满了干燥的木柴,淋满了易燃的火油,只需一缕青烟,便可燃起熊熊烈火。

  夏舒呈缓缓的闭上眼睛,内心出奇的平静,这是第一次,他带着希望等待浴火重生。

  祭司发出指令,士兵上前点火,一切本该如期而至。

  可是,就在火把靠近柴堆的瞬间,一柄羽箭突然从远处横空飞来…

  砰地一声!

  夏舒呈闻声下意识睁开眼睛,便看到前方远处的茫茫大雪之中,有一人身披银色战甲,手持凛冽长弓,系红缨,驭战马,穿越漫天风雪疾驰而来…

  是将军!

  夏舒呈心里猛的咯噔了一下,整个人顿时便僵住了。

  关于将军和夏舒呈之间的关系,都城里早就人尽皆知,遂将军突然出现是为了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于这里的绝大多数人而言,即便是夏舒呈不死,“长生”一事也没有他们的份,这一点他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遂将军出现后,甚至不等岭北王下命令,士兵们便直接冲了上去。

  大战一触即发,顷刻间便腥红遍布,刀剑漫天。

  惨烈的叫声开始在耳边不断响起,夏舒呈才从惊愕中回了神,他拼命的挣扎起来,想阻止这场暴 | 乱,可是,没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将军手持长剑,在层层叠叠的阻挡中艰难的前行着,目光始终望着夏舒呈的方向,除了灼热的疼痛,都是绝不后退的坚定。

  将军的身后是秦昭,也是在事发之后将军身边的诸多将领之中,唯一始终都选择与将军共进退的人。

  有秦昭在后方协助压制,将军很快便冲出一条路,冲上了祭坛,来到了夏舒呈身边。

  方才尚在远处,还隔着茫茫风雪,将军并没有清楚的看到夏舒呈的全貌,不知他已经被砍伤的不成样子,遂冲上来之后看到他的第一眼,将军忽然猛的惊大了眸子,直接原地瘫软在了他面前。

  夏舒呈尽力在脸上挤出了一丝微笑,他想告诉将军他没事,没关系,他很好。

  但...

  大概是笑的太过牵强,将军就那么看着他,猩红的眼眸眨了眨,两行眼泪哗啦一下便落了下来。

  那是夏舒呈第一次见将军哭,也是第一次,在将军的眼睛里看到了以往从未出现过的情绪。

  恨。

  可知,将军为人光明磊落,疏朗通透,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明白人性有善恶,也看的懂人生存的本能,所以即便打过那么多的仗,受过那么多的委屈,也都还是保持初心,尽力而为,从来没有怨过什么,恨过什么。

  但现在,夏舒呈明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从未有过的“ 恨”。

  忽然有股难以言说的心疼的感觉涌上来,夏舒呈很想立刻过去抱抱将军,可是,他没有了手脚,动不了。

  “ 将军。”

  夏舒呈叫了将近一声,尽力平静而温和:“没事的,不要难过,我死不了,很快便会回来的,好好回去等着我便是。”

  将军闻言,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的走到他的身边,泪水持续簌簌而下,似乎已经说不出话。

  “真的没事的。”

  夏舒呈继续道:“ 将军只需带着我交给秦副将的那口水晶棺,无论去到何处,我都能找到将军,我真的不会死,还会回来,将军信我好不好?”

  将军没有回答,继续流着眼泪看了他片刻,忽然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他身上,然后把他从那尊方鼎里抱了出来。

  “ 将军!”

  意识到将军要做什么,夏舒呈立刻慌了起来:“ 将军不要做傻事,我真的不会死,我…”

  啪嗒两下。

  将军的泪水掉下来,滴在了夏舒呈的脸上,忽然便打断了他将要说的话。

  “ 夏舒呈。”

  将军把他抱紧了些,低头看着他说:“ 你我成亲时我向你承诺过,往后余生,事事以你为先,便定会事事以你为先,我做不到眼睁睁的看着你被人杀死,更不能…不能让你再疼了。”

  夏舒呈愣了愣,随即泪水也如泉流般涌了出来。

  便是这时,秦昭也冲了上来,祭坛下的士兵谁都不再敢盲攻,乱战便随之暂停。

  有人在下面喊了一声:“驰将军,你身为岭北军主将,身负护国安邦之责,还是不要糊涂,为了区区一个邪物失了大体。”

  “ 护国安邦?”

  将军抬眸看了眼下面的人,发出了一声苦笑:“连自己的家人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护国安邦?”

  “…”

  下面的人当时便禁了声。

  “诸位听着!”

  将军站在祭坛之上,抱着夏舒呈往前跨了一步,俯视众人,目光冷冽:“ 他并非什么邪物,是我的妻,我丁驰十四岁领受将职,十余年来南征北战,杀敌无数,自认恪尽职守,忠心坦荡,刀刃从不面向自己人!但今日我一定要把人带走,谁若挡我,便别怪我刀下无情!”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怯语唏嘘。

  此时,岭北王背着手站出来,幽幽来了句:“劝你看清局势,以一人之力抵挡数万兵马,你真的认为自己能逃出生天?”

  “呵。”

  将军应当是看出了岭北王在激怒他,他冷笑了一声,仿佛根本不屑理会岭北王,将军只是收回目光,看了夏舒呈片刻,低头下来在夏舒呈唇角落了个浅浅的吻。

  将军什么都没对他说,可夏舒呈却像是听懂了。

  若不能同生,那便共死。

  “不行!将军!”

  夏舒呈立刻挣扎,想阻止,可将军并不听他的话,抽了长绫快速的把他绑在身上,与旁边的秦昭对视一眼,便直接转身,持长剑冲下了祭坛。

  作者有话说:

  丁驰:喔喔~就算要与世界为敌,我也要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