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知彼不知己>第97章 凉如雨

  “可是你见不到她。长孙彧也不会让你见到她。”李晚玑和他说。

  高泞道:“既然陈礿能进去那间屋子,那就证明不是毫无办法。”

  屋内迎来的又是一阵沉默,李晚玑紧紧地抱着他,低着脑袋在对方颈间蹭了蹭。“你会平安回来的吧?身上会干干净净的,对吧?”

  “会的,我会的。”高泞笑着在他耳边低语。

  拥抱变得更加亲密,二人都仿佛要将对方嵌入自己身体一般,唇齿的交合将话语吞没,夜,又再次变得躁动。

  那日高泞离开前,天已经黑了。李晚玑抱着人亲了又亲,生怕眼前人会在下一刻被黯淡的夜色吞噬。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把话吞了回去,又不是再见不到了,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

  想了许久,他那颗打颤的心还是没忍住在高泞转身走出几步后把人叫住了。“明日陪我去山上看师父。”

  高泞笑着回应他:“好。”

  直到背影彻底消失在黑夜之中,李晚玑才收回视线。他抬头望着天,不自觉叹出一口气。

  “今晚没有月亮啊。”

  如高泞调查的一般,长孙夫人的屋子依旧是无人看守,加上夜深了,长孙府内更是安静得过分。他远远看着,倘若那狻猊之下护着的是满身疮痍的阴暗,那未免太过讽刺了。

  他轻身一跃,未在夜中激起任何声响,木门轻轻一推便开了,他的动作被卷进带不起波澜的风里,待长孙夫人察觉异样睁眼时,脖颈处已抵上了一把晃着光的匕首。

  屋子里的气味并不算好闻,药材的苦辛味混着馥郁桂香在高泞鼻腔内散开,他提前找陈礿闻过浮桂引的味道,可如今满屋都飘着金桂的熏香,虽是将浮桂引的气味包裹其中,却更显得欲盖弥彰。

  长孙夫人纤细的脚踝被铁链拴着,牢牢固定在床尾。或许是刀刃的方向未带险意,她见着面前无端出现的、戴着面具的男人,表情竟满是淡然。她的声音极轻,犹如一朵终于落地的华花郎:“怎么了?”

  “夫人近来可还安好?”高泞被她那双无神的眼睛看得有些心乱。

  他们不是第一次见了。许是因为两家男人走得近,一来二去的,长孙夫人与林绮云便也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密友。她们走动得频繁,高泞有段时间经常能在府中的那个小亭子里看见来访的长孙夫人。

  ……这么一想,似乎那娃娃亲也是在那个小亭子里定下的。

  只是那时见到长孙夫人,她是开朗的、活泼的,林绮云素来是安静的,是她给那座小亭子里带来了一些叽叽喳喳的热闹声。而如今坐在高泞眼前的,却仿佛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她的眼神不只是空洞无神,刀抵在她脖间,她也丝毫不畏惧死亡。

  那个眼神更像是在迎接死亡。

  “我看着好么?”长孙夫人吐着与酷暑相反的语气,“要动手么?”她说着,甚至把自己的脖子往刀刃上送。

  未料及事态会如此发展,高泞几不可察地慌了一瞬,他放下匕首,却未入鞘。“夫人若是喜爱金桂之气,大可让人在府里种上几棵,又何苦要将自己变成桂树中人?”

  长孙夫人顿了顿,嘴角勾起极小的弧度:“何必要如此试探我?既然你来了此处,想必是什么都知晓了,直接动手便是……”

  “您说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高泞字字有力,“就好像,我并不知道长孙府究竟在八年前高府殒灭一事中充当着什么角色。”

  那张苍白的脸在瞬间覆上难以言喻的恐慌,铁链敲打在床沿发出声响,她的双腿正在止不住地发颤:“这是何意?”

  “那份名册,是夫人送出去的吧?”高泞的声音听起来更沉稳了几分。

  长孙夫人矢口否认道:“什么名册?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高泞叹息道:“我来为高府上下讨个公道。倘若夫人可以丝毫不顾及往日的情谊,那便当我从未来过。”

  “你不怕我将此事说与长孙彧知晓?”女人悠悠道。

  高泞一笑:“若是长孙彧知晓我曾来过,夫人您也不好过吧?”说着,他朝床上的铁链扬了扬下巴。

  长孙夫人沉默着,她努力去滋润发干的喉咙,见面前的男人没有离去的意思才继续开口道:“你是周藏晏的人?”

  “不完全算是。夫人这是愿意和我聊一聊了?”高泞把玩着手中的匕首,看着对方微微颔首后,便将寒刃收回了虎纹鞘中。他来了,便是诚心诚意想从长孙夫人口中问出个究竟,对方的妥协也证明了他的猜想,或许事情的真相和长孙彧的说法背道而驰。

  长孙夫人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心中依旧存疑。她如死尸般地活了这么多年,死亡对她而言早已不是能用来要挟的筹码,眼前之人亦没有夺取她性命的意思,可说出的话、和那双颇为熟悉的眼睛总叫她心慌不已。

  她看见这个人时便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有些事已经藏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要藏不住了。

  长孙夫人轻声问道:“你究竟是谁?我断不可能将事情告诉一个遮遮掩掩的小人。”虽说还未决定吐露真相,但她总得提前为自己留条后路。

  只见面前的男人与她对视了片刻,便抬手解下.面上的遮掩物,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孔。高泞那双清澈的眸子盯着她看,薄唇轻启道:“您还记得我么?”

  真心是要靠真心换来的,这是林绮云从小教他的道理。

  床边的烛光微弱,如雾的薄帐层层交叠,蝉趴在树干上断断续续地鸣叫着,背上半透的蝉翼扑朔,无声似有声。细长的睫毛微颤,长孙夫人用双眼描过他的轮廓,最后还是定睛在那对瞳孔中。她见过的,这双眼睛,她分明见过的。

  忽然,她不自觉惊呼一声,无神的眼中瞬间有了焦点。只是脑中构想的现实太过难以置信,她怔愣了许久才缓缓抬起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宁儿?…你是瑥宁么?”

  高泞让她搭上自己的肩头,微微颔了首。

  “你没死?你活下来了?真的是你么…”长孙夫人的泪水夺眶而出,整张脸很快就被彻底打湿,泪珠一滴滴地晕开在素色的衣裳上,却反而给那具寒冷的身子添了些温度。即使眼前被泪水氤氲变得模糊不清,她也不移开视线,“你这双眼睛真是像极了你娘……当时我就和她说,你这双眼睛随了她,长大后定是位叫人倾心的公子。”

  “可惜,我娘她看不到了。”高泞的身子微微前倾,压迫感随着影子一齐袭来,“她本该能看到的,不是么?”

  泪水变得愈发猖狂,但长孙夫人却一直克制着自己哭泣的声音,不让这撕心裂肺的痛苦冲出喉咙,引来凶猛的巨兽。“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高家,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高泞没有说话,只是给了个肯定的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当年事发突然,我原本想待你生辰那日再去府上拜访,谁知竟在当日……得知这个噩耗之时,我真的…”她断断续续地抽泣着,悲痛使她只能从心底的泥潭中摘出一片又一片鲜血淋漓的碎片,“后来,我发觉异样。原本无人问津的府中突然多了许多人来访,个个皆是穿戴华丽、趾高气扬的,不久后又听到要提拔长孙彧的消息,但也正是那个消息,让我知道了这些肮脏龌龊的交易。”

  “自从长孙彧某日从宫里带回这个消息,他便夜夜发梦,嘴里时不时还说着胡话,起初我只觉是因好友离世而心痛,直到有次起夜时才听清,他嘴里反复念着的不是其他,而是在求高老爷放过他,在不断地呓语着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做过。这叫我怎么能不疑心?于是我便开始留心府内来往的人,终于……咳咳!”

  许是一次说了太多话,长孙夫人发颤的身子忽然咳嗽起来,她掩着唇,即使鲜血染红了衣袖也未让声音扬出屋外。

  高泞咬着牙,他紧紧攥着拳,却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温柔的:“……您慢慢说。”

  “我是万万没有想过,长孙彧竟掺和了这件事。我听见姜澈亲口和他说,‘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人是你送进去的,这趟浑水也是你自愿踩进来的,你最好别指望能独善其身’。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也自知对不起高家,起初我与长孙彧谈过此事,他只说是我听错了,让我不要理会,可每晚睡在他身旁的人是我,每晚听他梦呓的人也是我,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在隐瞒什么?”

  “所以我便记下那些常与他来往的,整理成了那本名册。那本名册在我手上留了很久,衡儿和宁儿那时年纪都还小,倘若我将此事传出去,那他们也要跟着一起受苦。我日日去向佛祖请罪,也开始吃斋、抄佛经,原想就这么过去了,但我…但我还是会梦到你娘在火里哭着追问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我…我受不了,这远比刻骨之痛来得更折磨。”

  一直沉默着的高泞忽然开了口:“所以您便将名册寄去了闽州?”

  长孙夫人点点头,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那是我做得最鲁莽的决定。名册寄出之后我依旧夜夜难眠,为了不让人将火引到长孙府,我在附上的书信中说是长孙彧查到的,那日后我便不再梦到你娘了,我开始梦见长孙彧把我推进熊熊烈火中——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他在知晓我寄了名册后,与我编排了一套完美的说辞来脱身,我原本对他还抱有一丝念想,谁料在衡儿十五那年的生辰宴,他居然在我的饭菜中下了浮桂引,还将我囚在这寒风凛凛的屋中。我曾试过反抗,可药瘾越来越大,他让我好好配合,否则便不再给我浮桂引来缓解瘾性。”

  她说着,原本有所收敛的泪水又铺满整张脸庞。高泞感觉肩上的那块衣裳被人抓在手里,只听见长孙夫人继续道:“我不想让衡儿他们看见我这副样子,他们好不容易才长得这么大,长孙彧又升了官,能给他们富足的生活,我不能破坏这一切。”突然,长孙夫人紧紧抓住他握着匕首的手臂,“瑥宁,是我对不起你们,但这跟衡儿跟宁儿都没有关系,我求求你,你把我杀了,让我替长孙彧赎罪好么?好么?八年了,我从没忘记过这件事,八年了,那日的对话我依旧清清楚楚地记着,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这不关您的事。”听着女人哭泣的声音,高泞半晌才开口道。

  他的理智近乎被哭声吞噬殆尽,虽说心中早做好了准备,但真相总是在揭开的那一瞬间最震撼人心。高泞抬手,未等长孙夫人反应过来,她已被人在瞬间击昏。

  高泞咬着牙重新戴起面具,他手中的虎纹匕首被越握越紧,无形的血液从指缝滴落在地,啪嗒、啪嗒,如他狂跳不止的心脏一般。他离开那间屋子,但并未踏上回府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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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出意外今晚还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