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先女的消息。”
沈不染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 将握着的柳叶刀柄又捏紧了几分:“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他们一同坠崖,倘若玉邪郎无事, 也许一先女也无恙。我也是这样希望的……可惜……”
“是吗?”与沈不染所想的不同,秋濯雪并未露出半点惨淡失望的神情,反倒点了点头, 缓声道,“此事秋某会注意的。”
沈不染不禁动容:“这……是否会太麻烦烟波客?”
“不会。”秋濯雪摇了摇头,“这等大事, 秋某不过略尽绵薄之力, 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沈不染长长地出了口气, 她忽然瞧了秋濯雪几眼:“你相信我说的话?”
“为何不信?”秋濯雪微笑道,“无论是不是玉邪郎, 既有人故意打出他的名号,必然是想来做些坏事的。玉邪郎此人天生就意味灾祸与苦难,是不是真的玉邪郎又有什么重要的, 重要的是到底要做什么?”
沈不染轻轻道:“你……你说得真好,可是他们都不信。”
她言语之中甚是落寞, 可见已因此事受过许多冷落。
秋濯雪并没有问“他们”是谁, 只柔声安慰道:“这也许正是主谋者借用玉邪郎名号的原因之一,叫江湖中的老一辈骇得魂飞魄散, 不敢直面此事, 他们就可暗中实施阴谋诡计, 打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恐惧, 人对恐惧总是如此矛盾, 正是因为亲身经历过,以至于哪怕曾经消灭过他, 可等到他卷土重来的那一刻,仍会因为恐惧选择自欺欺人。
勇气从来都不是永恒的,他们也许曾经愿意为此拼死一战,然而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
昔年曾遭受过玉邪郎威胁的那批江湖人若不是死了,就已经成为一代宗师,他们一方面深知玉邪郎的可怖,而另一方面,又被金钱、权力、地位、儿孙消磨去了昔日的勇气。
因此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愿接受也不肯相信那个阴影从幽冥之中爬出。
这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
沈不染再次凝望眼前这个男人,她不知道江湖上的流言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她只知道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的确是真实的。
他不但冷静缜密,而且思虑周全,随着他的声音,沈不染感觉曾压积在自己心中的那些郁郁不快似都忽然消散了。
自己并非孑然一身,也并非独行。
原来这就是烟波客……
沈不染当然很欣赏秋濯雪的容貌,也赞赏他的武功,可直到此刻,她看见秋濯雪身上真正令人心折的风采,才真正意识到这个男人的魅力从来不止于外表与能力。
她忽然笑了起来,落落大方道:“我此刻倒是有些赞成李老前辈的想法,也许步天行并非是因为什么蛊虫,而是他本就想这样做。”
秋濯雪:“……”
被人赞赏魅力固然是一件好事,不过这样的赞赏,实在叫人无言以对,秋濯雪只好别过脸去,正对上了越迷津的眼睛。
越迷津的眼眸漆黑,在阳光之下更是黑得格外剔透。
当越迷津专心致志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够抵抗这一眼的威力,这一眼从秋濯雪的嘴唇落到了他的眼睛上。
“你刚刚为何这么问?”他问道。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题,把秋濯雪跟沈不染都问得怔住了,越迷津只是沉稳而平静地继续问下去:“听到没有一先女的消息,你又为什么松了口气?你似乎很笃定一先女与玉邪郎一定会一同出现,为什么?”
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凌厉,一个比一个强硬,就连沈不染都不禁为之侧目,不明白两人为何刚刚还似相见恨晚的生死之交,此刻又活像是势不两立的敌手。
不过此刻沈不染的脑海之中也的确浮现了相同的疑虑:“难道烟波客还知晓什么事?”
“姑且算是吧。”秋濯雪却是不急不缓,从容笑道,“方才不染姑娘所言有一处细节,越兄想来是没有注意到。”
越迷津淡淡道:“是什么?”
“玉邪郎每回变化,虽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秋濯雪眨了眨眼睛,“其实他千变万化,谁也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他特意将自己打扮成美男子,足以说明他的性格极自傲孤高,不能容许自己有哪怕一点点的不完美,哪怕只是伪装。”
沈不染眼睛微微一亮,笑道:“不错,当年一先女也是发现这一点,利用这一点钓出了玉邪郎,才叫他露出破绽,终于为世人所知!我方才说得并不详细,没想到烟波客见微知著,叫我好生佩服。”
越迷津却道:“纵然他性情清高孤傲,那又如何?”
“假使当真是玉邪郎本人现身武林,当年的确死里逃生,试想这样一个人,如何甘愿隐姓埋名二十九年?”秋濯雪的声音实在有着说不出的自信跟沉稳,“不会是养伤,这近三十年的光阴,什么伤只怕都好了吧,要是养不好的伤,以他的聪明才智,难道会蠢笨到走漏风声?”
沈不染已经听懂了,她眼睛一亮:“烟波客的意思是,要当真是玉邪郎死里逃生,那么这三十年他未在江湖露面,必然是一先女也未死,牵制他至今。而一先女要是生还,必然会传出消息来,可如今没有一先女的消息,说明绝不可能是玉邪郎!”
秋濯雪温柔地笑了笑:“不错。”
沈不染轻呼一声:“哎呀!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越迷津却没有笑,直到走出小院的那一刻,他的嘴唇仍然绷得很紧,目光冰冷,像是洞悉秋濯雪心中真正藏匿起来的答案。
纵然秋濯雪知道越迷津绝不会知道,可仍感觉心揪紧了片刻。
在回到客栈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就连秋濯雪都没有开口,他有许多话可以说,能够说,在此刻却毫无必要。
“你在对她撒谎?”越迷津又问了一个问题,“还是对我撒谎?”
他的目光令人无所遁形,叫秋濯雪略有些恍惚,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直到越迷津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得出结论:“是所有人。”
于是越迷津不再多问,大步走在了前头。
秋濯雪轻轻跟在他身后,直到回到客栈,看见越迷津关上了那扇门,略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
他当然看得出来越迷津并未生气,正因如此,秋濯雪才感到茫然。
秋濯雪将手轻轻搭在门上,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跟秋濯雪窗外的小楼姑娘不同,在越迷津的窗外总会出现很多奇奇怪怪的景色与人物。
比如此刻,就站着一轮月亮,还有踩在人家屋顶上的疯道人。
夜幕低垂,今天的星辰并不算多,月亮却亮得出奇,几乎有些刺眼,疯道人几乎成几块碎布的大袖在风中飘然飞舞,犹如招摇的布幡,瘦削的身体好比一根长杆,笔直地立在天地之中。
月光静静地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目光也静静看向远方,像是天地之中萧索寂寞的旅人,一个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游子。
越迷津很快就来到了他身边,一道踩在了别人的屋顶上。
“嘘——”疯道人没有回头,他虽不知道越迷津为何突然改变心意找上自己,但仍记得对方昨天冷冰冰的神色,想来是有什么事有求于自己,因此略有些得意地喝住越迷津,想晾他一会,“别惊动这月色了。”
越迷津简洁道:“那就走。”
疯道人:“……”
越迷津见他不动,淡淡道:“还是你要我带你走?”
疯道人只好默默无语地展开身形,矫健如隼,轻盈如莺,瞬间划破夜色,掠过四五间房子,往远处奔去,越迷津只是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这让疯道人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转过脸来,似乎有些恼怒地瞪了一眼身后的越迷津:“难道你连打趣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吗?”
“我知道。”越迷津冷冷道。
这次轮到疯道人无言以对了,他喃喃道:“我真不明白,秋濯雪那小子怎么到现在还没被你逼疯……”
越迷津也不明白。
疯道人得到一阵沉默后,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说吧,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了?”
两人足尖才落在地上,越迷津突然开了口:“当年青鸿子为什么要杀那两个人?”
“哪两个?”疯道人随口回道,他耐心地转过脸来,拼命劝告自己这孩子是师弟给自己留下的唯一“遗产”。
“出手无悔马文轩,还有素手丹狐岑萱姬。”越迷津淡淡道,“当年在潜龙崖上相助一先女围困玉邪郎的两人。”
疯道人终于停了下来,他微微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藏匿着三十年的风霜,灰白的道髻松松垮垮地顶在头上,通过同一轮明月,三十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青鸿子似重新回到他老迈的身躯之中,口含杀意。
“因为他们该死。”
从青鸿子的口中,越迷津看到了这个尘封近三十年的故事另一个模样。
玉邪郎当年在江湖之中掀起的腥风血雨,是如今武林中人难以想象的,非是西域魔教这样可怕的外敌,而是内乱,是人心所至,只消人心底露出一丝丝的邪念,就立刻会被玉邪郎掌控住,成为他手下的傀儡。
这世上又能有几个圣人。
一先女虽在对抗玉邪郎,但心中更为忧虑的是不知何时会再来的西域魔教。她知晓当今武林之所以混乱如此,全是因为四分五裂的缘故,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互相争斗,才叫玉邪郎趁虚而入。
如今道消魔长,倘若西域魔教再进犯,只怕难以抵抗,因此一先女欲重新组建武林盟。
“她当时的声望极高,只消这场武林动荡一止,各门各派都受她的恩情,武林盟本不会是个遥不可及的痴梦。”
“可马文轩与岑萱姬二人,却为着妒忌与名利之心,联手暗算了九思,将她与玉邪郎一同除去。”
青鸿子目光锐利冷酷:“只要能杀死玉邪郎,牺牲一先女又算什么?危急关头,哪容得大丈夫婆婆妈妈;一先女之死,固然令人心痛,可除去玉邪郎这样的心腹大患,本也值得。”
“多好的理由,好多的借口,说起来是何等光明磊落、荡气回肠。”时隔这么多年,青鸿子的声音仍然会因愤怒而颤抖,“当中并非没有心怀仁义的英雄豪杰,他们磊落坦荡,并无二心,因此只当这是件憾事。而江湖更是豁达,无人会责怪他们的失手,所有人都只会记得是马文轩与岑萱姬二人联手杀了玉邪郎。”
越迷津沉默无言。
青鸿子缓缓平复下来:“道家有云,苦生乐死,因此我就送了他们二人一程。”
而他自此事后心灰意冷,也封剑不出,远走天涯,做了近三十年的疯道。
十五年前,西域魔教果然卷土重来,有许多新起之秀,少年英豪也在那场磨难之中大放异彩,比如说江海士就是其中之一。
青鸿子冷眼旁观,有时候会想,倘若一先女未死,武林盟重建,武林是否不会赢得这般惨烈。
只是往事已成烟云,如今都无意义了。
越迷津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他终于感觉到自己剥下了秋濯雪身上的一片迷雾,只是……还不足够,远远不够。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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