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顽坐在他对面,明天先礼貌地打了招呼,“于警官好,我是来自首的。”

  “明天,你知道戏弄公安是犯法的吧?”

  明天点头,“知道,所以我说的是实话。”

  于顽盯着他,“你有什么要说的?”

  明天看了眼窗外,灿红的晚霞如画铺陈在暮黄天际,收回视线,明天慢慢说道:“靖宁连环杀人案和游轮案的主使,是我。”

  乔飞一脸不解,“金灿已经认罪了。”

  “但她说不出来犯案的细节吧,”明天接乔飞的话,“因为她根本就不在现场,买凶,杀人,抛尸,做这些的都是我。”

  明天说话的神态、语气没有半分波动,俨然一副阐述事实的样子,于顽看着他说:“明天,这不是你帮我我帮你的游戏,你没办法给她顶罪。”

  “我知道,我也说过了,我说的是实话,金灿确实有动机,但做这些事的人是我,她觉得我在帮她复仇,实际上我只是在满足自己的变态杀人欲而已。”明天把一个U盘推到于顽面前,“杀人的全过程我都录下来了,我也可以提供和杀手的转账记录,包括明家的家庭监控,金灿都有不在场证明,犯案的人,是我。”

  于顽把U盘递给乔飞,乔飞插在审讯室的电脑里,里面一个文件夹里有三个视频,乔飞点开名为徐利的视频,镜头晃了两下,从视角看像是佩戴在胸口的易携摄像,随后对准手脚被固定的徐利,周围环境是刘关河的出租屋,徐利脸上眼泪鼻涕糊在一起,嘴里啊啊地求饶,旁边录进女杀手的笑声:“真要自己来啊,姐姐教你好了,刀要竖着握,从最后一根肋骨下刀,草!”和女人的惊呼一同发生的,是滋到摄像头的鲜血,混合着徐利的痛苦吼叫,下刀的人没有半分犹豫,像是做过很多次一样,引得旁边的女人一阵高过一阵的赞扬。

  于顽和乔飞看得眉头紧皱,直到血淋淋的肝脏被强剖出来,镜头的血被随意抹掉,视角翻转,明天血迹斑驳的脸闯进镜头。

  后面的两个视频如出一辙,乔飞无法把眼前这个清瘦贵气的少年和视频中如冷血恶魔般的人联系在一起,于顽同样如此,下午听完金灿的供词,于顽只联想到明天先前的异常行为只是在给她掩护,现在看来,这两个人似乎并没有商量好一致的策略,金灿大仇得报认罪伏法,把心脏留给明天,准备无憾离去;而明天从一开始就置换了案件中心的主人公,他在保她。

  “这是请的杀手的汇帐记录,但中转方是国外的私人银行,你们追查的话有点难度,三个人被挖出的器官我放在了明家地库的7号保险箱里,只有我的指纹和虹膜认证能打开,游轮上金灿露面也是受我指使,她不承认没关系,我有录音证明那是我的主意,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明天从背包里拿出打印好的犯罪证据一件一件往桌面上摆,以往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无所不用其极让自己摆脱嫌疑,明天倒生怕这些人不相信自己才是始作俑者一样。

  于顽把材料收好递给乔飞,乔飞一件一件查实,半个小时后回来对于顽点了点头。

  于顽看着明天说:“金灿吃了一瓶强效安眠药,你的父母带着她签署的协议在医院等着她的心脏。”

  所以,你现在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天再次偏头看了看窗户,和金灿在医院病房看窗外的动作一模一样。

  “药我换过了,只是些让人晕过去的东西,她很快会醒过来,协议不会生效。”

  于顽支着手,紧盯着他:“不想活下去吗?金灿死了,案子会结,你也能得到一颗健康的心脏。”

  “于警官,”明天仍然偏着头,看着什么也没有的窗外,淡淡说:“不是每个人都对活下去有执念的,我活着的体验,没有让我永久坚持的意义。”

  明天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浅淡,纵使在说着表述内心的话语,却仍然让人感觉到一股轻飘飘的置身事外感。

  “我是个心脏病人,但我是以植物人的标准生活的,轮椅、餐食、作息甚至思想,我都要听话执行,所以,我决定做一些败坏人性的事,就算会损坏我这副易碎品一样的身体也无所谓,而金灿恰好为我提供题材免得我再去筛选,她倒是挺感激我,自作主张签了协议藏了药把心脏捧给我,她和我家里的人也一样,没问我到底要不要。”

  于顽抱手审视:“你的犯罪动机撑不起案子。”

  明天轻笑一声,转回头看着于顽,“正常人才能用正常逻辑,一个从小身体和内心都病态的人,能有什么合理的犯罪动机呢,硬要说的话,杀人的时候我还挺有快感的,血液的温度,撕心裂肺的惨叫和人恐惧痛苦到极致时,脸上扭曲的表情,是和我这副壳子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于顽不语,明天轻轻歪着头,问:“还有什么疑问呢?你不早就觉得我有问题吗,游轮上你追击黑袍人的时候,我怎么就刚好出现在舱门外了呢?”

  于顽抬眼,黑眸锐利,“那坠海也是故意的?当时在游轮上的方位,金灿和你们一家根本没有被海员推下去,当时你和金灿跳下船难道不是在洗脱和陆俊同谋的嫌疑?冒这么大的险,如果没能及时获救怎么办?”

  明天眼神波动了一下,答道:“当时还没确认该死的人都死掉,当然不能提前暴露,冒险的话…所以我说别跟个有病的人较真,他们真的什么事儿能做得出来,特别是我这种压抑了十几年的有病的人。”

  “那现在屈正也还没死掉,怎么你和金灿都争着要当犯罪嫌疑人了?这么不顾后果的冒险,怎么还能想到事先留证据独揽后果呢?”于顽看着微微皱眉的明天,帮他解释道:“因为解决屈正的任务失败了,金灿暴露,伏法是金灿的下策,而你要保她,自首也是你的下策,你记录下作案过程,也不是为了什么内心刺激,你只是在给金灿留后路。”

  “其实最初还是想着大家都好好活着不是吗?”

  “明天,我说过了这不是什么相互顶罪的游戏,你说金灿没问你到底需不需要这颗心脏,你不也一样没问她,到底接不接受你的安排吗?”

  明天迷楞了一瞬,还没来得及思考,心口处突然传来绞痛,比以往任何一阵都要来得猛烈,明天呼吸瞬间开始急促,窒息感从心口传到大脑,于顽蹭地站起来,乔飞忙出去叫医生,于顽把捂着心脏往地下滑的明天抱起来,明天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喘着一字一句告诉于顽:“我快死了,我本来就是要、要死的,她不是,救,救她。”

  “没有谁是本来就要死的,你别说话,我送你去医院。”

  于顽把人抱起来,飞快带上警车,鸣笛开道,一路驶向弘爱医院,市局里的人都走出来,今天这个审讯室里已经有两个被急送进医院了,这案子到底怎么在扯?

  明天的主治医生接手,于顽一身汗站在外面给刘杰打电话,把明天的情况汇报了一下,那边沉默了几秒,随后是明母撕心裂肺的尖吼声,刘杰拿着手机走远了些,说:“金灿这边洗了胃,没什么大碍,明亚彭他们往你那儿去了,我马上来。”

  于顽电话挂断没多久,李显惠和明亚彭出现在弘爱医院走廊里,李显惠疯了一样捶打于顽,尖利指甲在脸上挠出几道血痕,“我儿子才不是杀人犯!他肯定是被金灿那个贱人迷惑的,你们快把他自首说的话撤销掉!我儿子才不会干那种事!”

  明亚彭红着眼睛,“我告诉你们公安机关,要是敢颠倒黑白把我儿子扯进去,你们一个都脱不了干系!”

  刘杰赶到把李显惠掀了下去,于顽抹抹脸上的血珠站在一边儿,今天他来了两趟急救室了,金灿有惊无险,但明天真说不一定,明天急喘着说的话不断在他脑海里重现,明天的身体情况似乎如他自己所说,是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于顽从刘杰兜里顺来了烟,点燃一支,尼古丁带来的假性轻松感没能缓和于顽的情绪,其实现在真相和细节都基本明朗了,而主使到底是谁,其实在他看来已经没多重要了。

  追溯到这个案子的源头,就是一场惨剧,虽然在过程中,把造成惨剧的反派们挨个绞杀,但最终收尾的,还是悲剧。金烁、金灿、陆俊、陆杰、明天,每一个人都是悲剧的演绎者,援救和复仇交织,最后,谁都没得到一个好结果。

  急救室的门被打开,主治医师表情悲哀,说下了最后的猛药,家人还能进去道个别。

  李显惠吼叫得快要昏厥过去,被同样站不稳的明亚彭扶着进了病房,走廊一瞬间安静下来,于顽手里的烟头烧到指根,烟灰簌簌往下落,不知道过了多久,奔跑的脚步声从走廊那头响起,于顽抬眼,两个熟悉的身影在向这边跑来。

  明天像是被放空生命力的干瘪气球又强行被打进了半满的续命空气,艰难地维持着正常的样子。

  明亚彭红着眼睛,摸着明天的头,李显惠扑在床头,抱着明天,哭喊着:“你怎么这么傻啊,妈妈马上就能给你换一颗健康的心脏了啊,是不是外面那个警察害你犯病的!我的儿子啊,小天…”

  强效药物让不堪重压的心脏强行镇定下来,明天浑身没什么力气,但还是颤着手回抱住李显惠,拨开母亲几天间横生的白发,轻轻叫着他们,“谢谢妈妈和爸爸,把这么不健康的我带大,小天真的很感激,但小天也真的很累,妈妈,”李显惠愣住,只剩眼泪失控地往下流,“让小天走吧,下辈子,小天健健康康地来当你们的儿子。”

  明天抬起困重的眼皮望向明亚彭,笑了笑,“希望没有让爸爸失望,辛苦了,一直以来。”

  明亚彭无声流泪。

  明天轻轻换气,让药效更稳定地护着已经油尽灯枯的心脏,他还在等一个人。

  高行带着金灿跑来的时候正看见于顽在旁边抽烟,于顽看见金灿愣了一下,随即丢掉烟头,把门推开让金灿进去,金灿才洗了一遍胃,此刻剧烈跑动后浑身不适,但她从急救室里醒来的时候就知道不对劲了,她还活着,和明天约定好的事情也并没有发生,她在探视明天时从床底拿走的药并不是先前约好的吃了能致死的药,她没死,那明天怎么换心?直到李显惠在病房外嘶吼,她爬起来问高行发生什么事,高行告诉她,明天认罪自首,心脏病发,现在在医院抢救。

  怪不得呢,臭脾气明天,金灿跌跌撞撞拔了管子下病床,被高行带上警车。

  说好让她亲手复仇,但他不允许她出现在作案现场,只给她带回录像,过程和细节什么也不告诉她,只让她看结果,在游轮上的时候还让她配合录奇奇怪怪的录音,怪不得呢,明天。

  金灿冲进门,李显惠正抱着明天哭泣,金灿眼里是枯的,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只知道机械地往床边走,绕到另一边去看床中间的人。

  太瘦了,不是才一天半没见吗,怎么瘦成这样了,眼下和嘴唇都是紫的,你很冷吗明天?

  明天眼睛闭着,嘴唇微张像是没了呼吸,金灿怔在床边,抬手摸了摸自己有力跳动的心脏,一下一下像撞在她的泪腺上,刺激干瘪的泪腺再挤出滚烫的液体。

  金灿伸出手,抖着去握明天放在床单上的手,像在牵一副手骨架。

  明亚彭拍拍李显惠,把悲恸的李显惠带到一边,金灿收紧手,想要从干堵的喉咙里发出声音,但最终只作出个口型。

  ‘明天……’

  手心的骨架微微动了一下,明天慢慢睁开眼睛,嘴角动了一下,金灿猜他是想笑,但他嘴角的肌肉已经调动不出一个像样的微笑了。

  “等,等到了。”

  明天其实看不太清了,他费劲力气也只能把眼睛睁开一半,眼里一片模糊,但还能看见金灿黝黑的头发,握住的手被一颗颗滚烫的泪砸湿。

  就知道她要哭……

  天天在家里咒着自己死,结果自己真要死了,哭得比谁都厉害。

  ‘为什么不要我的心脏?’

  金灿任由泪珠滚落,哽着酸涩的喉咙在他手心里写。

  明天没有精力分辨出她在写什么,药效似乎已经不管用了,心脏又开始绞痛,但这次痛感也迟缓了。

  他大概能猜到她要问什么,他也准备了很多话来回答这个问题:我想你活着,不想你被仇恨驱使过完你的一生,也不愿意看到你和那些人渣一起死掉,反正我本来就是要死的,醒来的每一天都想着自己怎么还没死,但你来了后我好像变得开心一点,虽然最开始你老是觉得我对你好是为了你的心脏,但最后你还是心甘情愿把心脏当礼物送给我,我也喜欢你和我完全不一样的,有无限活力勇敢跳动的心脏,我没有不要你的心,你送给我,我收下了,但我把它寄存在你身体里,想看它在你的身体里一直跳动下去,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的名字就是你的未来,黑暗之后红日薄发,迎来的是最灿烂的金光。

  金灿,带上我的那份,让这颗心脏,跳够一百年吧。

  明天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他忍着心绞痛,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回握住金灿的手,用微弱的气音说,

  “我明白,我也是。”

  金灿顿住,她在病房探望明天时,给明天看了那幅画,是他们约定好的,他为她报仇,自己把心脏送给他,自己还在他手心里写:和南岛那些抢人心脏的人不一样,自己这颗心,是完全自愿送给他的。

  当时他说他明白,金灿以为是他接受了。

  现在他说他明白,是在告诉她自己明白了她的感情。

  为什么会心甘情愿把心脏送给一个人呢,感激他为她复仇吗?

  喜欢才心甘情愿,爱才心甘情愿。

  他说他明白,他说他也是。

  手心的温热慢慢滑落下去,心脏终于受不住累累负荷,像膨胀到最大限度的气球终于爆开,空气散尽后缓缓地停歇下来,明天轻轻闭上眼睛,如同任何时候安静的他一样,这时候,他好像也只是安静地睡着了一样。

  明天睡着的时候不能打扰他,会吓到他。金灿后知后觉给他盖好被子,坐在他的床边怔愣地等着,心电监护仪开始发出警报,金灿眼里模糊,茫然地抬头找声源,明父明母哭着冲过来,抱紧床上瘦得像纸片的少年,直到仪器尖锐紧张的报警消失,平缓无波动的滴声贯穿在病房内,金灿的心才突然被什么刺了一下,像心脏病发一样绞痛起来。

  没有明天了。

  心上的刺哽上咽喉,悲恸凝成利剑划开她封闭的声带,泄洪般奇异的痛苦从剧烈颤动的喉头往上冲,金灿猛地吐出一口浓血,沙哑的哭声混着铁锈味迸出。

  “啊……啊……”

  含糊音节混着哭声越来越大,积攒了多年的仇恨和痛苦在这一刻完完全全地被宣泄出来,最后哭到昏厥,被一直站在后面的于顽稳稳接住送往护士间休息。

  刘杰和高行抹抹眼睛,回到车里,虽然和这两位当事人才认识不久,但死亡永远是最狠的毒药,目睹之人无不感伤,高行抽抽鼻子,瓮声瓮气问怎么办,刘杰点支烟,沉默了下来,一会儿于顽也下来上了车。

  “金灿没事儿吧?”

  “我拜托朋友看护了。”

  三人在车里又抽了几支烟后开车回了局里。

  还有的是事要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