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臣万死陛下万受>第129章 阑珊

  早春。

  乍暖还寒时候,常伴霏微。

  朝雨暮晴,夕阳下的晚梅,别有情致。但可惜春花依旧,人事已非,闲庭漫步,本欲一宽心怀,孰料睹景伤情,终是旧恨未消,新愁又添。

  凭栏久,思来分别有时,不知那人如今,又是何种心绪。

  日渐西沉,北风凛冽起,高处不胜寒。才下层楼,散步苑中,却闻皇后来见。

  宣进。

  须臾,皇后款款而至。

  施礼起身,越凌乍看之下,似觉眼前女子较上回相见,又显瘦高,然而不过三五日之别,也知是眼中错觉。

  只是说起来,司马皇后身量着实修长,立于一干宫娥中,也似鹤立鸡群!但可惜圆润不足,又天生一张削长脸,无论如何看,也难称得有姿色。好在其虽样貌不出众,然毕竟生在阀阅世家,教养良好,知书达理,且还有股寻常女子身上不多见的从容沉稳,便是所谓母仪之范罢。

  “天色已晚,陛下风寒才好,不宜在此久吹风,还是回宫歇息罢。”语调不急不缓,然声中总还透着一丝怯生。实则自入见时起,她那双眸子便一直低垂,未尝抬起直视过眼前人。然何足怪呢?二八少女,入宫时短,任是有心作端重,然天子跟前,难免有时露怯。

  越凌倒不忍拒她这番好意,况且本也是时当回,不如顺水推舟。

  政务繁忙,且越凌这半年来身子也不甚安好,头痛晕眩之症渐重,所以后宫之事,本无罅多问。如此,中宫便更不可无主!年前朝中再三进言请立新后,越凌斟酌之下,终从吕谘之谏,选立了姿色平平却恭顺谦谨的司马氏。

  只是司马皇后毕竟年轻,后宫事多情杂,初入手,自多疑难,虽有内臣命妇等在旁指点辅佐,但要说亲掌六宫,着实还需时日磨炼。好在官家对她并无苛求,虽常来也说不上亲近,然每见亦可谓和颜悦色,此自令皇后动容,从此更为用功习内政,甚致不眠不休之境。官家得知,自又对其更加褒赞。

  说回当下,夕阳尚好,越凌虽口中应了回宫,却是舍近求远,在苑中曲曲折折绕了大半日,看去游意犹未尽。

  同行一路,皇后当下拘谨已不似方才,答过了官家所问,却还自言起近时习内政之所得。

  但说去年结算宫中一年花销,颇是惊人,再翻阅内府财册,才知历年如此,向来这宫中的花销是只增不减,自先帝朝起,左藏库年定支出已是不够,尚要由内藏库另予增补!此情,虽旨意并不许外泄,然外朝多少闻知,也有非议。

  想大梁立国之初,宫中宫人加起之总数尚不达三百,然历经四朝,到如今,宫中单妃嫔宫娥之数,便已上千!因是这花销,如何能不大呢?依此,若说消减开支之法,首当自然是汰出多余之宫人。

  越凌初闻此,并未置可否,只是一笑:“依卿之见,当放出多少宫人为宜?而宫中妃嫔宫娥、中官内侍这许多,又当首汰何人?”

  皇后对此似早有过忖度,回道:“官家律己克制,嫔妃人数放在历代后宫也算得少,因而臣妾思来,妃嫔与适龄宫娥自不当在此回汰出之列,且还可适当选进些!倒是那些个年纪不小的宫女,不妨汰出。还有,便是中官,臣妾近时查阅名籍,发现许多内官年逾花甲尚在任上,然我朝自太祖起,便有明令谕下,宦者侍禁中,最老迈不过六十便当致仕!若依此令行,汰去的中官人数当甚可观。”

  越凌但只听着,并不作答。

  前方已近内苑大门,却在此时留住脚步,一兜转,上了花亭。

  宫人们已奉命退去远处。越凌方悠悠道:“卿勤于习政,自然是好,然还须切记,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你所想,朕已知道,宫中冗员,确是陈患,宫娥杂役,也可酌情放出些,然而中官一事,便莫再提了。”

  皇后闻之一怔,自知方才之言必有失,却又不知失在何处。

  越凌知她心意,却不急于释疑,回身望向满庭花树,问道:“卿看这庭中花木,可有不合意者?”

  皇后摸不透圣意,自不敢轻易开口,且沉吟。

  越凌微微一笑:“北墙下原有几棵老树,嶙峋突兀。朕早年见了极不称意,命人铲去重栽。然而树推到易,除根却难!宫人性急,欲空出地方好补种新苗,因而深挖其根,孰料此竟百般费力,因这些树树龄已长,地下盘根错节,各处牵连,甚还有过墙牵绊外间者,如此,铲除岂能轻易?”

  皇后满面惑色,抬头望了望北墙下,试探道:“然这老树,终还是教铲除了?”

  越凌颔了颔首:“然此,到底颇费周折!树根纠结,铲除难免误伤,因而周遭一些花木,多教一并拔除,此,倒还不为可惜;惟始料不及的,是北墙因此回深挖而受损,塌下一块,砸伤了挖树人。”

  皇后面色霎变,沉吟许久,才道:“官家之意是。。。”

  越凌已缓步下阶,闻之且一回眸:“朕之意是,事若不求究竟便武断专行,纵然初衷是好,却难免自伤。你入宫不久,凡事,更须三思而后言、后行。”

  皇后倏忽恍然,忙拜下:“官家训诫,臣妾记住了!”

  出了后苑,越凌正要返回福宁殿,皇后却请前往华清阁一行,因前几日有下臣进献了四名妙龄佳人入宫,当下便安置在华清阁中。思来晚间无事,遂请去往一见。

  越凌闻知却道不必,且命将这些女子送还。

  皇后不解。

  越凌笑叹:“若朕果真收下这份礼,思来不出几日,台谏之上疏又当纷至入内,历数朕之无道荒淫了。朕尚头痛,不欲再添愁疾。”

  皇后掩嘴一笑,旋即却又露忧思:“御医言官家须多静养,不可过分伤神劳累,然官家偏是日理万机,总不得闲,此于养疾,多为不利。依妾看,此时后,已是一日暖过一日,春/色渐好,官家何不移驾景华苑或宜春园,小住些时日以养圣躬,也是上选。”

  越凌摇头轻笑:“朕倒欲得些清闲,然而,哪那般容易。。。”

  皇后敛眉:“陛下长为国事劳烦,以致圣躬亏损,却适时也当遂一遂己愿罢!无论如何,圣躬不豫,也非天下之幸啊!”

  越凌苦笑不语。

  回到内殿,尚药奉御孙世骧与医官徐曾已在静候。

  越凌近年来可谓久病,且说先前宿疾未愈,前几日又感染风寒。如此,医官们出入内殿便更频繁了。

  说来今上区区一个头痛晕眩之症,却久治不愈,孙世骧惭愧不安之余,也难免心起疑惑,生怕一人之断有误,遂召集医官院上下同为断诊,然终论却与之前并无二致:气血亏虚!至于难愈,乃因上思虑过甚,血气虽可以药石补进,神却难养,才致病症难以尽祛。

  且说当下问过诊,孙世骧照旧又嘱咐了几句,无非是多静养、切忌伤神劳累等等,皆为老生常谈,越凌早已听腻,自也不甚上心。只一旁的医官徐曾看去似有所思,几度欲言又止。

  临到告退,徐曾才似小心道:“陛下尝有睡眠不安,心悸怔仲之感,此当为气滞、血瘀阻心脉所致,再说那头疾。。。”

  言未落,却已教孙世骧打断:“此为旧症,且不过一时之象,而今提起何益?”

  徐曾道:“血於之症,寻常而言,多非疑难,然却也有例外,便说陛下此症,若抛去血气虚亏之因不言,实则也或由血瘀所致!”

  孙世骧道:“若如此,孙某也曾以施针之法为陛下去过瘀阻,为何至今成效不显?”

  徐曾蹙眉,似有迟疑。

  越凌自看出他为难,便道:“卿既有所猜,但直言无妨。”

  徐曾躬身道:“此事,臣也尚在琢磨,虽有所猜,然毕竟是一家之言,不敢于圣前妄语,还请陛下宽限时日,容臣回去再与诸位同僚共为商讨,才敢下定论!”

  他既如此说,越凌也只得许了。

  出了福宁殿,行至一僻静处,孙世骧忽而顿住脚步,回身一把抓住徐曾的衣袖,恨恨道:“徐医官,你方才那是何意?欲在御前令老夫出丑么?”

  徐曾一惊,然旋即便镇定下来,道:“徐奉御息怒,在下绝无此意!今上头痛眩晕之症,久治不愈,在下今日只欲借机再问一问内情,并无意中伤奉御。”

  孙世骧冷哼一声,甩下他回身踱了两步,道:“那你当下,可弄清缘故了么?”

  徐曾沉吟道:“徐某近来翻阅旧册,发现今上有坠马受伤之经历,故疑心。。。”

  孙世骧一怔,凝眉踱开去。

  “头痛缘故诸多,然万一是外伤所致,则恐怕,不易治愈啊!自然,上坠马已有时日,此旧伤,一时半阵当无大碍,只是长久去,恐还加重。”言至此,见孙世骧似为颓唐,便一转话锋道:“思来孙奉御以针术见长,若能寻准根结所在,对症施针,再以化瘀的汤药辅进,或现转机。”

  孙世骧一脸沉色,未置可否。

  徐曾见此,也略显迟疑,然斟酌片刻,又道:“只是徐某当下,尚忧心另一事,上既有心悸怔仲之感,乃是血瘀于心之征,若非气滞神伤所致,则,恐也与当年坠伤有关啊!外伤及心脉肺腑,则便当时调治见好,经年却易复发,此,奉御当有所预见才好。”

  孙世骧背身而立,一时虽无言,面色却是愈发阴沉。。。

  二月雨过,三月初晴,一城内外,春/光乍好。

  南城湖畔,十里长堤,翠柳似烟,杏花如云。

  沿湖蹀躞,远观花树掩映下的大宅,却不忍接近。

  回望湖上,不知孰家画舫,正唱桃花春风,端的令人愁肠百结。

  夕阳残照里,处处景物似皆挑动伤情,不如归去。

  行于闹市,虽来往行人如潮涌,却终寻不得一张熟人面,又教人凭空起惆怅。

  满腹伤绪,不知不觉,竟到了南宫府前---或当说,曾经的南宫府。此刻,它朱门紧闭,内中不见一丝光亮,惟东墙一侧,可见婆娑树影探出---当是中庭那株粉樱!或是乏人照料,显是花意不如往年。

  终究是个凄清不忍看。

  此宅,自那人去后,便一向空置,纵然南宫盈入京后,也他处安置了。这般做,越凌也道不清是何缘故,或是还存些奢想,也或是,欲予此宅存留些旧日气息罢。只是心又有所惧,怕触景伤情,以致到今日,也未尝再踏足过其中。

  黯然垂眸,此间,多少旧事,已随风去。。。却可惜,留在那人身后的风波,却一日未尝息过!

  先是南宫盈入京,朝中皆知,其自小顽劣,资质钝拙,不为蜀王所喜,此回替兄入京,实是令人对蜀王的用意多有存疑。

  而南宫霁当初以疾辞归,朝中本就多异议,其间有官告使自成都归来,禀曰见到蜀王世子时,其人目光炯炯,神采英迈,绝不似有病之状,因而当初应是诈病求归!

  加之时日渐久,依旧不见蜀王对宇文一族出何惩治之举,朝中自然议论多起。

  临近年下,又有人进言,请令蜀王或蜀王世子入京年贺,再测其忠!

  越凌其时正卧病,自然不堪其扰,索性以养病之名闭门不朝,才是得了几日清静。然年后一旦临朝,前时所压下的一应繁琐事,便又如潮水般席卷来,颇是乱人心神。本正值开春,天气将暖,他却在此时又染风寒,不得不重回病榻,而旧疾也随之愈发加重!

  越凌并非糊涂人,但思来,这头痛眩晕之症总缠绕不去,加之那日徐曾的一番话,似也有所暗示:此症疑难,治愈恐不易。

  夜色愈浓,徜徉人海,灯火阑珊中再度回首,那曾常为流连处,当下笼罩在一片暗色中,生机早已不复。

  回眸浅叹,去日已矣,来日却还可待?人生苦短,对酒当歌须有时!前事若怀憾,此刻追回犹未晚。

  作者有话要说:

  朝天吼三声,此卷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