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这病治不了,也得治>第43章 

  太子将行程安排的极其紧凑,每三日换一个地方。

  由知州提前通知下去,堤坝尽数摒弃青砖与石料掺和的垒起来的老法子,换成了一体浇筑式。

  治水研究部经过多次试验,都佐证了这法子是真的好,不仅省了不少人力,而且是真的结实。

  不仅能抗水击,还能抗地震。

  一致将太子殿下夸上了天。

  唯有一样:太烧钱了。

  太子巡视不过十余日,受灾地连五分之一都没走完,已经烧进去了二十七万两雪花银。

  朝中为此打的不可开交。

  一半人将他夸的堪比大禹,另一半人见银子流水一般拨出去,心疼的像被挖了胸口肉,接连上奏,怀疑太子中饱私囊。

  宫中除了寒翠宫,其余早早添了新鲜瓜果,时令花枝。

  皇后要做节省表率,一应都是最简约的来。

  皇帝看在眼中,已经接连宿在寒翠宫七八日了。

  后宫众人落叶知根,战战兢兢唯皇后马首。

  借势,后权前所未有的集中到一起,握在了皇后手中。

  皇帝天不亮就起床,饭也没吃赶去了勤政殿。

  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寅时起床,若是前一夜批折子睡得晚,至多到卯时前一刻,怎么也起来了。

  除了生病爬不起来,政务一刻也不曾荒废。

  几十年,落下了贤明勤政的名声。

  皇后送他出门,待到不见了身影,吩咐成芸,“找个机灵的,将早饭送到皇上桌上去,总是这么劳动,不吃饭怎么受得了?”

  成芸眼珠晃动一下,“是。”

  勤政殿。

  皇帝由太监搀扶着进了门。

  “大将军等候两刻钟了。”值守太监道。

  将军穿着常服,袖口上压出几道褶,是去年的衣裳压在箱底压出的褶皱。

  他瘦了些,肩膀住略微松垮,不似量身贴服。

  “来啦?”皇帝坐到椅子上,摆摆手。

  殿内人数尽退出。

  将军一撩衣摆,跪在地上,“给皇上请安。”

  “起来,”皇帝抬手一指一旁的椅子,“坐下说。”

  将军起身,掳了一把胡茬,落座。

  “老臣今日就走了,”将军说:“欢年纪小,一路颠簸怕受不住,我陪着他,也消磨时间。”

  “也可。”皇帝沉默数息,道。

  将军笑意荡在脸上,笑了一下:“欢这几日心情好了不少,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微臣同他说了去西北的事情……”

  “他怎么说?”皇帝问。

  将军叹了口气,“没什么反应,只说‘去就去’。”

  皇帝不知再想什么,点头不语。

  敲门声响起。

  二人对话正是暂停时刻,皇帝道:“进。”

  身着淡蓝色宫装的宫女捧着托盘走进来,福身一礼,“皇后娘娘恐怕皇上饿了,嘱咐皇上吃些早饭。”

  皇帝看了她一眼。

  宫女微微直起腰来。

  头发尽数挽起,梳着宫中时兴的发髻。

  脖颈修长优美。

  皇帝:“叫什么名字?”

  “奴婢成语。”宫女恭敬答道。

  “抬起头。”皇帝命令。

  宫女抬起头,不卑不亢的让他看了一眼。

  皇帝点了点头,“怎么在皇后那里没有见过你?”

  宫女又将头低下去,答道:“回皇上,奴婢一直在厨房伺候,不曾在其他地方露面。”

  皇帝点了点头。

  大将军坐在一旁,盯着地上,不发一语。

  “东西放在桌上,出去吧。”皇帝对她道。

  宫女柔柔应了,素手纤纤将托盘的东西一一摆在桌上,然后将空了的盘抱在身前,行了一礼,慢慢退了下去。

  出门口匆匆直奔寒翠宫。

  成芸见到她,示意稍等,给皇后束完头发,才上前同她说了几句话。

  宫女说完垂着头站在一旁。

  成芸疾步走回来,低声同皇后道:“娘娘,皇上召见了大将军,隐约提起来那小孽种的事,具体是什么事,站的远听不真切。”

  皇后凝视着虚空之中,“哦?”

  她神色如常问了一句,盯着铜镜里高挽发髻的自己,意味深长笑了笑:“怪不得早晨走的那样急。”

  勤政殿。

  大将军道:“皇上先吃饭吧。”

  “一起吃吧?”皇帝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玲珑剔透的水晶包,在碧玉梗米汤里沾了沾,“年纪大了,一顿饭都落不下。”

  “我已经吃过了。”大将军说。

  皇帝似乎不信他这么早就吃过了,眼角看着他,嘴边荡起笑纹。

  “真吃过了,”将军也笑了,无奈道:“欢不倒腾药材了,这两天又迷上了做菜,一日三顿都是他掌勺。”

  “滋味如何?”皇帝咬了一口包子,问道。

  “哈哈哈,”将军没忍住笑出声,“不敢不吃啊!”

  皇帝搁下筷子,跟着他一起笑了好一会儿。

  殿内灯光黯淡下来,是因为窗外天光逐渐亮起,衬托的室内昏黄一片。

  灯影摇荡,孤立无援。

  虚空之中无数尘埃漂浮。

  二人影子浅浅谈谈,越发飘忽。

  沉默几许,笑意消失殆尽,他猝不及防道:“朕,想……见见他。”

  西川。

  黑水湾。

  太子一行在小沙沟处待了两日,赶上一场小春雨。

  雨水不大,却仍旧阴湿各地,四处一片泥泞。

  这么一点雨水都浇成这个模样,可想而知,若是洪水浸田,该是怎样一场灾难。

  此地知县边伸手示意各处特点,边开口讲解:“……到了雨季,草长高了掩盖住地面沼泽,一不小心就陷进去,所以多是结伴出行,有个万一,也好照应彼哎唷!”

  知县尖叫声都变了调,“哎——”

  “当心!”

  乌达身体一侧,一手牢牢抓住了他胳膊,将人拔了出来。

  力气之大,险些将知县的早饭给嘞的吐出来。

  “谢、谢谢。”知县正了正乌纱帽,将沾满鞋的污泥踩在一旁空地上搓了搓。

  显然是习以为常。

  刚刚知县一个不注意,一脚陷进了沼泽地里,做了一次现场示范。

  太子余光向后一瞟:

  宋春景低着头,盯着脚下,犹豫半天才迈出一步。

  身后跟着他的侍卫,拎着药箱,被他吓得如临大敌般绷紧了手臂,预备随时出手,胆战心惊的看着他。

  看了两眼,太子不自觉一笑。

  知县憨厚的笑了,“叫殿下笑话啦……”

  太子收了笑,板着脸随意点了一下头,示意无妨。

  高处树枝上挑着的叶子有些发蔫,按说此处并不缺水,即便是晒的,此时又是春季,没有夏季那般炎热。

  “长年累月泡在水中,根部沤烂了。”宋春景在后头对着那小侍卫道。

  太子光明正大转过头,问他:“何以见得?”

  这么远都能听见,太子这一心二用的太明显了。

  宋春景不明显皱了皱眉,回道:“叶黄发软,枝干无力,应当是根部已经烂了大半了。”

  他并不说的绝对,只说‘应当是’,不给别人反驳的机会。

  太子面沉如水,点了一下头。

  宋春景提了提自己沾了泥水的下摆,看了一眼后无奈的松开手,任由其自生自灭。

  太子收回神思,说:“这里不是河道最窄处,也没有急坡直冲,怎么成这个样子?”

  知县痛心的叹了口气,“此处本来是渡口,原本不至于此,是由于去年上游冲垮堤坝,洪水满溢,将这里灌满了,都接连下雨,才成了这幅模样。”

  “既然不是首要受灾地,关键在疏通,那就开挖地沟,将淤水引到旁支河道中去,”太子说完,问道:“试过吗?”

  “考虑过这法子,只是……”知县为难道:“旁支河道在临县,若是直接挖过去……”

  “缺钱是吗?”太子打断他。

  太子殿下金尊玉贵,从来不知道缺钱的滋味,到了这里才知道,八成难题都是因为没钱。

  乌达站在一旁摸了摸自己刻着繁杂花纹的凹凸不平的刀柄。

  知县十分为难纠结的垂着头,神情十分委顿。

  下一刻,太子平淡道:“统计数目出来,差多少,国库拨。”

  知县双目睁圆,嘴也张圆,半晌,“扑通”跪在地上。

  眼睛发涩,鼻子发酸。

  张了几次嘴,话未出,眼泪先掉了下来。

  太子见怪不怪的一摆手。

  乌达立刻上前将人扶起。

  知县擦了擦满脸泪水,苍老的脸上沟壑更加明显,不发一语又要再跪。

  太子一手伸出,亲自托了他小臂一把,道:“不必多礼,知县为国为民,是我朝的恩人。”

  知县只觉小臂下的力量可拔山川,将他稳稳钉在原地。

  太子话中所指,将知县捧上了前所未有高度。

  朝中官员无数,有几人当的起一声‘恩人’呢?

  还是当朝太子亲封。

  知县哽咽不能自已,由衙役扶着,啜泣着将太子领回了住处。

  回到住处,岑大夫提前迎出来,原本想说:我虽年纪大,身体却还硬朗,不必特殊照顾。

  然后一看众人衣摆下头的泥汤,又瞥见了好几只水泥样的鞋,顿时将客气的话咽了回去。

  众人四散回房。

  宋春景的房间照例挨着他,路过面前,朝他礼貌一点头,匆匆走了进去。

  岑大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想进去找他聊聊天,又听见里头水声不绝,猜想应当是在洗澡,便先回了房间去。

  这边太子换完干净衣裳,又洗了个澡,神清气爽的站在窗前听了一会儿鸟叫。

  他神思飘来晃去,一会儿想着那信宋春景到底看了没有?

  一会儿又想,他也不提,这算是原谅还是仍旧在生气?

  对面宋春景的房间门窗紧闭,太子等了一会儿,没了耐心。

  他束着发,戴着琉璃暗紫金掐丝发冠,垂下来的金丝线编制发缕压住披在后头的乌黑发亮的发丝上,尾部坠着几根红色丝带缠绕两颗乌黑珍珠,行动间不闻动静。

  几厢交错,衬的黑色更黑、亮色更稳,面色如玉砌成的一般,十分贵气。

  太子一脚出门,乌达先前不见人影,即刻现身紧随其后跟上。

  径直行到安静的门前,在门口屏住呼吸站了几息。

  太子轻声道:“不必跟着。”

  乌达一点头,大步流星走远了些。

  门隙漏光,隐约显现出一道朦胧景象。

  “春景儿,”太子沉稳道:“我进去了。”

  随即一推门,发现里头栓住了。

  他连停顿都没有的用力一推,“咔”一声门栓断裂的声音,跟里头宋春景制止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稍等。”

  坐北朝南的屋内很亮堂,阳光照在白墙上反射出来的光异常刺眼,太子眯了眯眼。

  宋春景靠在半人多高的大圆木桶里,桶内热气蒸腾如山间云雾,映的人眉眼不清。

  二人对视一眼,宋春景面皮紧紧绷着,唇抿成一条直线。

  许是雾水沾湿眼睫,这半两湿漉漉衬的他温柔无害起来,太子罕见没有怯。

  “我给你拿了点东西来。”太子随口扯了一句。

  宋春景看着他,似乎真的在等他拿出什么东西来。

  太子无法,只好伸出一只手,停在他面前。

  宋春景紧紧盯着,眉梢眼角轻轻吊着。

  露在水面外头的肩膀透出淡淡红色,零星水珠更加放肆,攀在上头不肯滑下。

  久久不动,宋春景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他。

  黑发黑眸暖橘色的唇。

  太子唇角一动,笑出一点弧度,整齐白牙露出来一点。

  张开手,手中空空,只有半寸阳光照在上头。

  他无比坦诚笑着道:“一把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