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景望了望上头的天,沉沉一片黑。

  他上了东宫的马车。

  东宫到,热气殆尽。

  宋春景情不自禁打个冷颤。

  晚上的东宫比白天可怕许多,高门张开巨嘴,静悄悄的,里头隐约见着灯光。

  来什么吃什么一般,张着嘴一动不动。

  闫真带着宋春景往里走,到了地方抬头一看是书房。

  太子分的仔细,詹事间处理政务,书房处理其他的。

  这个点儿,还有什么没忙完的吗?

  闫真已经推开了门。

  太子穿着贴身衣服,披着厚毯子,像是已经洗漱完了。

  坐在书桌后头发呆。

  闫真小声说:“太子,宋大人到了。”

  太子回过神,点了点头。

  宋春景要跪,太子一摆手,“坐。”

  闫真搬来椅子,宋春景已经自顾自跪了下去,“下官不敢僭越。”

  几厢无言。

  太子轻轻问:“知道找你来做什么吗?”

  宋春景听不出喜怒,仍旧把头埋在阴影里,“听说太子失眠。”

  “失眠,”太子笑了笑,“知道为什么失眠吗?”

  “不知,”宋春景顺溜的应答道:“不管您因为什么,下官给开一副药,保管您睡得踏踏实实。”

  太子险些笑出声。

  “抬起头。”

  “下官不敢。”

  头顶上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宋春景等了一会儿,微微抬起头来。

  太子正盯着他,脸色暗沉,风雨欲来。

  二人视线在空中一撞,宋春景垂下眼,太子盯着他光洁的额头,声音略微压低了问道:“宋春景,我再问你一遍,你对将军府那养子的身份,明了吗?”

  宋春景一时沉默未答。

  太子等着他张嘴。

  他清了清嗓子。

  太子截了他话茬,“你想好再说。”

  宋春景张了张嘴,脸色极其诚恳,“下官当真不知啊。”

  太子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头,点了点桌子,发出“哒哒”两声脆响。

  宋春景抬头去看,只见那书桌上躺着一封敞着口的信件,边角有些暗沉,像是被揣摩得久了,沾上了些汗渍。

  他转开眼神,疑惑的看着太子。

  “这个你怎么说?”太子问。

  宋春景吃惊道:“这是何物啊?”

  太子曲起手指,把那信往下一弹,信件长了眼一般飘落在了宋春景一旁。

  “看好。”

  宋春景仔细打量了一回,摇了摇头。

  太子手撑在了额头上,似乎真的头疼起来。

  宋春景关心道:“下官先为太子看病吧。”

  太子揉了一会儿额角,轻轻出了一口长气。

  “这是前日下人从载你的马车里拾来的,在坐垫底下压着,怎么,你竟然不知吗?”太子盯着他,强调一句:“那马车那日只有你一个人坐过。”

  “真不知,”宋春景盯上暗沉沉的那双眸,仍旧是一双琉璃转光的眼,“那下人既说是拾来的信,又说是在垫子下头翻出来的……到底是怎么来的?”

  “诚然,他说那轿子当日只有我一个人坐过,”宋春景微微吐出一口气,“凭这就咬定是我的东西,可我把东西藏哪里不成非要搁到东宫的轿撵里,还要多此一举压在什么坐垫下头,太子觉得下官冤吗?”

  此人一向没理也要搅三分,搞得全天下只有自己忠心、正直。

  太子简直想堵住他的嘴。

  “如此说,你确实不认识这信了?”

  宋春景点了点头。

  太子撑着头,觉得有趣,“那你刚刚去将军府做什么呢?”

  “将军有一张老大的老木茶桌,想送给我。”宋春景说。

  “好好的送给你做什么?”太子冷笑一声:“无功不受禄啊。”

  “是,”宋春景从善如流,“所以下官没要。”

  太子沉默了。

  片刻后,又问:“还说什么了?”

  “……将军府养子病了,”宋春景说,“将军请我过去瞧一瞧。”

  “怎么,我请你,还要派了马车三请四请、三等四等,将军一请你,你自己溜达着就去了?”太子冷冷问道。

  “身不由己啊太子!”宋春景长长叹了口气,“实在是……这……”

  他委屈道:“要不太子撸了下官的职位吧,不用早起晚睡,也不用担着欲加之罪,我也乐得当个闲人。”

  “只是我没了收入,太子可要养着我了。”

  他眉头微微皱着,一副虽然我说不清,但是我清清白白、丹心可比日月的模样。

  太子冷笑一声,“你最好别真的等到那一天。”

  东宫里头的炭火似乎不太够,也许是到了晚上不敢使劲烧的缘故,宋春景觉得比白日里冷许多。

  他坚持着、控住着自己不打寒颤。

  太子一摆手。

  一旁的闫真悄无声息的退下,轻轻关上了书房的门。

  太子站起身,自己拎了张椅子到宋春景身旁。

  椅子落地,“哒”一声响。

  宋春景微微挪了挪有些麻的膝盖。

  身上一重,太子把披着的毯子扔在了他身上。

  这毯子上还带着体温,又温和又适宜,暖烘烘的。

  宋春景抬起头疑惑的看着他,这下只能露出半张脸来,另外半张埋在毯子里。

  他刚要伸手拽一拽,太子说:“别动。”

  “是。”宋春景不敢动了。

  太子垂着眼打量他一会儿,“你最近身体不好吗?”

  “……”宋春景:“?”

  宋春景说:“很好很好。”

  太子转开目光,他不知想些什么,眼神变得极其意味深长。

  宋春景动了动身体,冷不丁太子说:“起来。”

  他没动,低声问:“太子困了吗?”

  太子看了看他,“有一点。”

  “若是太子困了,下官就先告辞了。”

  “春景儿,”太子眯着眼看他,“你欠打吗?”

  “不敢,”宋春景道:“下官战战兢兢。”

  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个正直无私、不卑不亢。

  太子看着他趴在地上,伸出脚踢了他一脚。

  宋春景趴的更低了。

  “让我等了你这么久,补偿我点什么?”太子问。

  宋春景:“太医院高手无数,太子圣体要紧,若是有意,可以随意找找他人,不用等着下官。”

  这话就是拒绝了,说你耽误了我时间,还要怪我,你去找别人去吧,我正乐意。

  皇上年纪越大,太子近乎无冕之王,近来直接把折子先递到东宫的人也越来越多,丝毫不避讳父子君臣之情。

  敢这么刻薄太子的人,真是少之又少。

  说只他这一个也不为过。

  可太子不计较。

  他靠在椅背上,姿态极其悠闲,一点也看不出身体哪里不适的样子,“我之所以把人支出去,是想给你留个面子,现在就你我二人在,你说实话,将军府那养子的身份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不怪罪你。”

  一般来说,能说‘你说实话,我不怪你’这种话的人,都有点病。

  要么是强迫症,要么得知真相肯定会冲冠一怒。

  太子身份又摆在这里,难说不会血流成河。

  宋春景心说我信了你的邪。

  他叹了一口气,眉尖紧紧蹙着,态度极其诚恳的说:“真不知道!”

  太子点点头。

  他沉默不语的时候,是很吓人的。

  你不知道他是真的无话可说,还是在思考用何种方法、何种手段来整治你。

  好在这时间不是很长。

  只过了几个呼吸间,头顶上就想起了那个人压抑克制的声音。

  “滚吧。”

  宋春景忙说:“是!”

  撩起袍子就往外走。

  他身上还披着太子的毯子,也忘了取下来。

  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叫他不敢停下脚步。

  堪堪出门,太子在背后叫他,“春景儿,”

  声音不大,宋春景便当做没听见,只盯着自己脚下三分地往外走。

  太子声音大了许多,又唤一遍,“宋春景,”

  宋春景停下脚步。

  太子在背后说,“你要收他为徒吗?我……”

  ……我怎么样?

  太子拼命按捺住,才没有上前去威胁、质问他。

  宋春景头也不回,许是跪的时间久了,小腿有些抽痛。

  他仍旧站的笔直,“太子既然说了是传言,便不可信,今日将军府找我收徒,按照往常讲我身份低微不敢拒绝,虽然这苦差事下官真不喜欢,但若是当真拒绝了,才叫人起疑心。”

  虽看不见表情,听他声音还带着笑意。

  “太子放心,我为着太子声誉,这份苦也受的下。”

  似乎真是忠心耿耿,一心一意为你着想。

  太子抿紧唇。

  宋春景侧耳一听,没有动静,“下官告辞。”

  自顾自走了。

  太子见他脚不沾地的匆忙样,眼中风雨欲来,俱是不可得的神色。

  好一会儿克制地站起身来,狠狠踢了椅子一脚。

  椅子不堪施力,“啪嗒”砸在地上,还滑出去老远一段。

  书房外。

  间隔一路转三四个弯,是个小花园。

  种了些香气馥郁的花,寒冬腊月光秃秃的还没发芽。

  寒风呼啸中,除了花枝乱架,还有个细声细气的小丫头声轻轻冒了出来,“侧妃,咱们回去吧,怪冷的,回头吹病了可怎么着?”

  太子侧妃池明娇又往前走了几步,躲的离那书房更远了些。

  她站住脚步,“……你说,太子三番五次召见那个太医做什么?当真是身体不舒服吗?”

  婢女摇了摇头,头上坠着的迎春花样式的铃铛一响。

  “嘘!”池明娇赶紧按住了她。

  她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

  又泄气道:“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怎会,”婢女宽慰道:“太子是什么人,若是自己不喜欢,就不会求皇上指婚了!”

  “那他怎么、怎么……”池明娇侧脸微微红了,不过跟前这个自小同自己一起长大,是知道实情的,因此也不避讳,“成婚一月,他为什么一直不来我处?”

  婢女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您看那处半建成的新殿,前日挂上的匾我去看了好几趟,‘春椒殿’,都说是给您建的呢。”

  “真的吗?”池明娇疑惑的望了远处的新殿一眼。

  “错不了,”婢女扯开嘴角笑起来,“我看了好几遍,那个‘椒’字,可不是就应了您名字里那个,太子想给您个惊喜也难说,当然得先忍着不来见您啦。”

  婢女一调笑,池明娇脸更红了。

  正说着,书房里传来“劈啪”一声响。

  似乎是椅子被用力砸到了地上。

  婢女听着这声音,腿软了一下。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

  婢女强自镇定,拉了拉她的衣角,“前几日听尚书大人提起,太子不日要去南边查水患,此去少则半月,定然少不了太医随侍的,侧妃若不放心,不妨举荐一位。”

  “你是说……”池明娇侧着头,思考片刻,心中溜过千万种念头,“太子倚重宋太医,只怕此次也得随身带着伺候,恐怕不行。”

  “您好歹试试,万一成了……”婢女劝她。

  池明娇细细想来,慎重点了点头。

  “也是,这样一来可以看看太子对我母家的态度,二来……若是真的叫咱们找的大夫去了,也能得知太子身体的真实情况,三来,也叫他盯着些太子,别去了一趟南方,带回个什么不入流的妖精来,污了咱们东宫地界儿。”

  “对对对!”婢女笑着称赞。

  侧妃拿定主意,慢慢笑了起来。

  “咱们回去吧。”看她心情转好,婢女提醒道。

  池明娇又扭头看了一眼仍旧亮着灯的书房,抿着嘴娇羞一笑。

  由婢女扶着,满怀女儿心事的走了。

  闫真守在门边,看着远处那影子走远了,才低眉顺眼的禀告:“殿下,宋大人出了大门了……侧妃带着婢女过来转了一圈儿,待了一会儿也回去了。”

  里头一片沉默。

  闫真进退两难,“侧妃不知道是不是有事找您,您去看看吗?”

  “不去,”太子寒了脸道:“有事自会再来。”

  闫真点点头。

  一抬头,被太子脸上风雨欲来的神色吓了一跳。

  他想了想,大着胆子,轻声劝道:“或许宋大人……真的不知实情呢。”

  “你信他那张嘴,宋春景是个什么尿性,一惯会睁眼说瞎话,”太子冷笑一声,“他这鬼话骗骗别人还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