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值班二日一夜,然后连休两日,如此循环。

  相比宫中其他职位,算是顶清闲的。

  宋春景从东宫出来昏睡了两天。

  养足了精神,补够了元气。

  傍晚时分才从床上艰难爬起。

  照常吃了饭,又准备去睡。

  下人来报,说是前厅来了客人,老爷叫过去一趟。

  宋春景家世代为官,还出过几位大宰相。

  他爹宋澜早年官从三品,官职不高不低,为人时圆时直。

  当年阚摩岚边疆叛乱,朝中势力正是错综复杂的巅峰,一不小心就被打成叛变的同党。

  宋澜时运不济,被划了进去。

  在狱中吃尽苦头。

  九死一生,深知官场沉浮极其吃力。

  出来后,叫儿子去学了医。

  本想着有一技傍身即可。

  不料宋春景有些天分,又跟对了老师父,一举考进了太医院。

  宋爹年纪越大,越不爱掺和他的事,有事找他也是亲自过来。

  很少有叫他去的时候。

  宋春景有些稀奇,他琢磨了一会儿,问道:“来人是不是有一个做仆人打扮,但是穿的挺好,衣裳都是缎面的?”

  仆人想了一下,“正是。”

  宋春景摸着鼻子想了一会儿,“你去同老爷讲,说我头痛的厉害,起不来床,就不过去了。”

  “您头痛要叫大夫来看看吗?”仆人问。

  宋春景看向他,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

  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自己。

  仆人紧紧闭上了嘴。

  宋春景指了指院内小门,仆人一低头,匆匆退下。

  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额角。

  天色愈晚。

  两句话的功夫就暗了下来。

  今日倒是晴朗些,太阳晒了一天,干燥许多。

  他发了会儿呆,不知想些什么。

  回过神来,去里屋取了厚实大氅,一个人出了门。

  近年来太平,朝廷极其势力的重文轻武,将军府虽然不比闲职武将落魄,却也很清净。

  宋春景去了之后,大管家亲自出门来迎。

  刚进门庭,还未踏进院子里,就听见远远的一声笑,“宋大人!”

  宋春景抬起头,眯起眼一看,将军自远处如疾风般走过来。

  行动间衣摆不安分的乱摇,打折了小道旁边两段光秃秃的花枝。

  宋春景往前迎了两步,弯下腰一捧手,“将军好啊。”

  将军走到跟前,一把托住了他要送下去的手,力气之大,把腰也给掰的直了起来。

  他抓着拿手,“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宋春景不留痕迹的收回手,往后退了小半步。

  “宋大人啊!”将军激动地喊了他几遍,完全不介意他的疏远。

  他带着喜色笑,“听说前日你去了东宫,我还以为同你没有缘分相见呐。”

  “将军客气,”宋春景矜持的笑了一下,“太子邀约哪里轮到我小小太医拒绝?就跟将军想见一见我,冒着大雪湿了靴子我也得来一个样。”

  将军根本不理他的挖苦。

  他膀大腰宽,常年征战在外练就的手劲十足。

  高兴的一伸手,推着宋春景往里走,“往里去,往里去,我新得了好茶叶……”

  宋春景趔趄半步,差点没崴着脚。

  他斯文的整理了整理有些灌风的袍子。

  比起东宫的奢靡来,将军府就显得‘正常’多了。

  不过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比起平常朝臣,也足够宽敞气派。

  前厅里头落着一座茶件,看模样光泽得是百年的老树根浇灌了几十年的茶水,才洗出来这种亮堂堂的茶色。

  边上是几个木头雕的小座儿,均是新奇的精致模样。

  将军把他按到一张上坐下,自己坐在了一旁,“我这茶坊可有四十年的光景了,你若是喜欢,今日就可带走。”

  这礼也忒大了,宋春景眼角看了他一眼,“……”

  “千真万确,”将军强调了一句,一扭头,“快快上茶。”

  有人上前来坐在另一个座上,先低头鞠了一躬。

  挽起的袖子利落的圈在小臂中央。

  指尖小葱一般水灵灵的泛着光泽。

  宋春景抬眼一瞧,正是前日去太医院的那个少年。

  那日粗粗看一眼,还怯生生的。

  今日沏起茶来倒是又利落又好看。

  人也干净,手法也漂亮。

  他往旁边一靠,看着这父子二人。

  听将军说:“这是我儿沈欢,他刚出生的时候白净好看,皇上喜欢,给取了个‘欢’字。”

  说着,拍了拍那少年。

  少年未抬眼,茶水过了三遍,呈了两盏上前。

  宋春景接了,说:“多谢。”

  才道:“将军,你当年一念间,可得罪太子不轻啊。”

  “是啊,”将军说:“太子贵为中宫嫡子,舅家又有权势,荣登大宝是早晚的事,何必步步紧逼呢?皇上只好出此下策,托付给我,当年说‘不求有大出息,平安长大就很好’。”

  宋春景张了张嘴,未及说话,将军伸手请他尝一尝茶。

  宋春景喝了。

  只觉口间微涩,待到咽下,突然唇齿盈香。

  将军一笑,“怎样?”

  “……好喝。”

  宋春景干巴巴夸了一句。

  将军咽下一口,“不瞒你说,沈欢这个名字是后头改的,皇上本意给取了‘君欢’二字。”

  宋春景放下茶盏,心内微微一诧,垂下了眼。

  单一个‘欢’字表达喜欢,还不至于怎样,在名字里加个‘君’,那就有点不好说了。

  九五之尊可称君,‘君欢’……

  “将军,我庸庸碌碌惯了,”宋春景眉头微微皱起来些,一副又惋惜又不舍的模样,“爱子一看就是聪颖好学,交到我手中,怕是耽误了,不然这样,明日……”

  “沈欢,”将军打断他,看了那少年一眼。

  沈欢上前来,跪在了宋春景跟前,“……师父。”

  宋春景:“……”

  “少爷这礼,在下不敢受,”宋春景伸手虚虚扶了他一把,“请起请起……”

  沈欢避开那手,一头扎了下去,“咚”的一声,结结实实给他磕了个头。

  他还要再拦。

  “宋大人啊,”将军把他按到座儿上,“皇室子嗣凋零,只有彻底断了他为官入朝的路,才能保住这孩子,你、你就……”

  “我省得,”宋春景道,“可我一介太医,实在出不了什么力。”

  “医者救人,”将军说:“他自小身体弱,不为别的,为着这幅身体也得好好学医术。”

  将军年纪已过五旬,没了壮年时期那股青松不折的劲头,官场沉浮间也懂得了打感情牌。

  挺心酸的。

  “别的一律不用您出头路面,”将军恳求道:“只管教教他医术,有空了,再看着点他的身体……”

  说着,他站起身来,撩起袍子也要跪下去。

  宋春景刚要伸手拦,一旁的沈欢先一步托住了他,着急道:“爹!宋大人不想收我就算了,你别求……”

  “小子无礼!”将军呵斥了他一句。

  宋春景见状收回手,靠后坐了坐。

  沈欢有些委屈的低下头。

  将军大喇喇仍旧要跪。

  “春景,我同你爹多年好友,你出生那年我还送过一对儿如意,同你爹说好将来要做亲家,”他叹了口气,眉眼俱垂下去,“可惜我命里没福气,儿女福薄……只这么一个养子,为人父母的,舍不得看孩子受苦啊……”

  “您快坐好,”宋春景伸出双手扶起他来,“天下父母心,我虽未成家,也明白其中道理,您先起来……”

  他使劲儿一托,生生把膀大腰宽的将军从地上拔了起来。

  将军叹了一口气,眼中还含着半坛子眼泪,“您看……”

  “折煞我了。”宋春景也跟着叹了口气。

  眼看着这老人又要跪,他稳稳托住他身形,“要添一口人的事,您老容我回家同父亲商量一下,也容我考虑考虑……”

  “好、好,好,”将军一连三个好,伸出袖子抹了抹不昏不花的老眼,又连声道:“好、好。”

  他拍了沈欢一巴掌,“快快叫人!”

  沈欢又跪在地上,头扑了下去,“师父……”

  宋春景没应声,隔空伸手往上一提。

  沈欢余光看见了,自己爬了起来。

  将军露出一脸笑模样,一手虚虚护着他,“喝茶、喝茶……”

  宋春景坐下去,一抬头,沈欢捧着一杯茶递了上来。

  接了人家的茶,这事就算板上钉钉了。

  宋春景一抬眼,那父子二人正眼巴巴的望着他。

  他叹了口气。

  伸手接了那茶盏,提起盖子,微微抿了一口。

  将军双手轻轻一拍。

  刚要笑出声来,那边宋春景凉凉的看了他一眼,将军的笑凝固在了脸上,憋着气说:“……好茶、好茶……”

  天色越发暗沉,之前还露着些光亮,两盏茶的功夫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再晚回去,明日不知又传出什么秘闻来。

  将军亲自指派了马车,又大管家随车伺候,把宋春景送回家。

  亲眼瞧着那马车彻底融进黑暗中,将军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沈欢站在后头,耷拉着耳朵不怎么高兴的模样。

  将军看了他一眼,没有发问,自顾自走进门去。

  沈欢在后头跟上,终于忍不住了,“爹……”

  将军拿眼角斜了他一记。

  “这个宋太医这么年轻,医术能高到哪里去?”他十分不解,但是又不好背后贬低他人,显着犹犹豫豫的,“他又没什么官职,若是朝中有人找我麻烦,没了您护着,那孩儿该如何自处?”

  将军领他回客厅,继续喝那半盏茶,“他确实资历不大够,也没什么官职,手中无实权……”

  “您别喝了,都冷了,”沈欢从他手里抠出来那茶盏,“喝多了仔细晚上又睡不着。”

  将军馋的砸吧砸吧嘴。

  “爹问你,太医院那么多太医,他又年轻又没资历,怎么宫里宫外哪位贵人生了病,都乐意找他瞧一瞧呢?”

  沈欢想了想,“因为……他长得好看?”

  将军:“……”

  将军伸手敲了他脑门一下。

  一声脆响,“是挺好看的,”将军笑了起来,“医术好不好不在年纪,他这两年冒进许多,正是因为医术高明。”

  “还有点其他的,”将军脸色笑纹深刻了些,“他得太子看重,平日生个什么病,都是一律找他的,算是极其信任。你这皇兄心狠手辣,能得他另眼相待,太不容易啊。”

  沈欢又问:“太子为什么一定要我的命,我又不会同他争皇位,将来只一心一意辅佐他不成吗?”

  “哎唷,”将军叹了一声,觉得他心眼也直,脑子也缺浆少水,“你身份特殊,即便你不想,也难免别人想走一走弯路,在你身上压一注宝……这话可别同别人讲了。”

  沈欢想了想。

  “嗯,”他应了,“孩儿知道。”

  虽然身份特殊、年纪不大,但是到底是个少年人,心还装在胸膛里。

  今日事虽然有些丢面,但是还算做的圆满,将军满意的笑了。

  将军府的马车到底不如东宫的暖和,坐了这一会儿,宋春景觉得小腿都冻僵了。

  宋府近在眼前。

  旁的灯笼均都熄了,只有他这一家亮着,在道路尽头远远看着,发出红黄微光,怪吓人的。

  宋春景望了一会儿,整理好了表情。

  马车一停,窗外将军府的管家微微抬高了声音,“宋大人,到了。”

  宋春景走下马车。

  “劳烦。”

  他嘴里这样说着,表情却没有丝毫客气,甚至还有些不耐烦。

  这管家见识过这人的变脸,也知道此人万万不能得罪,这会儿不知又哪里惹他不痛快了,赶紧道:“不敢当、不敢当,您请慢回。”

  一溜烟跑了。

  宋春景往里走了几步。

  站在大灯笼底下阴影中的闫真几大步上前来,声音叫凉夜冻的又冷又哑,“宋大人,太子有请。”

  他冷不丁一出来,吓了人一跳。

  “这大晚上的,”宋春景擦了擦额头,“大总管吓死下官了。”

  闫真赔了个不是,声音暖了些,“您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呀?”

  “……太子有什么要紧事吗?”宋春景问道。

  闫真说:“太子有些失眠,想叫您过去瞧瞧。”

  “失眠,”宋春景冷冷道:“我给他开服药吧。”

  “您还是去一趟吧,”闫真温柔又不容拒绝的真诚道:“若是寻常小病,小人也不至于等到现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