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公子传令>第305章 

  拂人的夜风卷过沙地,掩住长夜的旅人留下的足迹。篝火还燃在原处, 木枝被烧得噼啪作响, 可是此地已无人。

  向着圆月不知走了多久, 清辉之下的沙丘上,显出八道影子,他们站立的方位既不符合八卦位,亦不符合五行生克,看起来像随手一洒的豆子, 但直觉告诉姬洛,并非如此,必然是应和着某种规律。

  他率先出招,就近攻向其中一人。

  决明剑自下而上, 撩过膝头, 欲刺在鹤顶穴, 先击溃下盘。然而影子立地一转,本空无一物的双手忽然也挥出一柄短剑, 以同样的剑势刺向姬洛膝上奇穴。姬洛一惊, 手腕压剑一拧,随即轻功一展,旋身从黑影侧面擦过, 反手换剑,改刺膝窝后委中穴。

  可怖的事情发生了,那影子竟然又以同样的招式,避开了攻击, 从左侧瞬间移动到右侧,堪堪停驻。

  姬洛身形一变,在影子停手的一瞬,另一只手两指并立作剑指,唤出长剑“玉城雪岭”,往那影子还未收回的手臂斩去,剑尖切入一半,影子腾挪开,左手忽又生出一柄长剑,向姬洛的右手斩去。

  一样,完全一样!

  姬洛不禁蹙眉,脱开战圈,向另一人奔去。黑影的长剑恰好抹过他的袖口,绑带须臾间生出一条清晰可见的裂缝。

  月光在此时洒落跟前,姬洛回头时瞧清反持剑在背的影子,虽然瞧不清容貌,但那身形姿态,以及惯用的招式,分明都出自自己。

  姬洛将轻功运至点沙而不留一迹,不落一影,在八道影子中腾挪辗转,无论与谁过招,都会被同样的招式破解——

  这些影子,分明是他自己!

  出招刁钻,哪怕常人无法复刻,对面也能如镜像一般完整呈现,而出招越狠,对面的招式也会愈加狠辣,自己打自己,才最要命。

  姬洛从最后一人的剑下滑走,抬头看了一眼几乎占据半边天的月亮,不由想起姜夏的话。可是现在他并没有看到他们,不知是人已分开,还是他仍在梦中。

  真实的世界里,又怎么会生出幻象,他是不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的。

  可他刚一走,那八道影子竟然迅速交错位置,慢慢向他围拢过来。他举剑向一人,便有八把剑向他;无论他向哪里跑,以他为正心,便定然有一道影子从他反面截杀。

  姬洛尝试几次,次次不出二十招,便又折返正心,从前视作依傍的“天演经极术”竟然完全被克制,除非想同归于尽,否则当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姬洛拄剑在地,随着目光沉淀,脸上渐渐浮出戏谑的笑容:“可惜,是人就有破绽,连我也不例外,以己克己,不过是教我重新正视自己。”

  自打“天演经极术”突破第三层之后,临阵对敌之时,姬洛时常能够从变化中推演并预判对手的招式,从而一击破敌,鲜少失手,但这离燕素仪所说的“通天时,知地变”还不够,就像再妙手回春的大夫,依旧医人而不自医,再厉害的方士,也无法占卜出自身的命运,人往高处走,无法看透,无法突破的不再是对手,而是自己。

  双剑脱手,插在脚边的沙地上,姬洛负手而立,双目一闭:“影子再高妙,终究无法思考,那只是虚有其表的我。”

  “而现在的我,才是真的我,我即是天元,天元即是我。”

  话音一出,那八道影子的动作齐齐一顿,手中的剑也随之落下,在无光的黑暗之中,八影汇聚成了一影,姬洛与之双双对冲,同时出招,招招快如迅雷,洒脱有力,酣畅淋漓。

  所谓天元,在围棋中乃九星位之正心,又意味北辰,北辰定位,在弈棋中只要占据天元,便可以下出模仿棋。但这样的棋局并非没有破解之法,棋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只要活着,就会思考。

  姬洛揽月手起势,两相互博,正难舍难分之时,忽唤来短剑,对面黑影亦如此,但剑却并不是为了刺杀。

  决明横在左方,姬洛趁势从剑下矮身一滑,转至人身后,影子复刻,但那模仿的剑恰恰挡住了后手,还没有来得及补上,姬洛的手刀已经穿过了黑影的心脏。

  “一招一式,一步一剑,所藏有深意唯我一人知,这便是我能胜我之精髓。”姬洛将两剑收归鞘中,背身对着月亮,影子在风中消散,月亮的明光黯淡,天空之上哪里还有圆月,分明只有一道弯弦。

  姬洛睁开眼睛,嗅到一阵奇异的芬芳,低头一瞧,自己正置身在一片黄色的花海中,刚刚的打斗,不过是脑中的天人交战。但这种幻象太过诡异,几乎可以兵不血刃,就杀死一个武者——

  毕竟,若寻不得破解契机,又无人自外打断,便会永远沉浸在与自己的纠缠之中,武功越高者,越难脱身,最后拖垮精神,陷入彻底的绝望崩溃之中。

  可是一旦明悟,武功便可更进一层,姬洛伸手在虚空中一握,当初在红木林中被激发的那种时有时无的内力,彻底融贯全身,再结合“天演经极术”锻体练气之法所生的内劲,纵使再遇上以内家功夫成名天下的暗将庾明真,也能硬抗一番。

  他试着引导内劲游走过一个大周天,眼中登时更加清明。

  这沙海虽然杀机重重,但也算是阴差阳错,得益于此,姬洛心中暗道。不过眼下左右不见旁人,姬洛心中并不安定,快步穿行于花海,急切寻找,毕竟四人中有两人,几乎可算是手无缚鸡之力。

  一盏茶的功夫,山丘后渐渐有成片的木桩浮现于眼帘。姬洛站在月影下,听着耳边传来的滴水声,垂眸一瞧,血水在细沙里淌成了成千上万条一指宽的小溪流,密密麻麻,十分壮观。

  他为这奇诡的红色一惊,赶忙顺着源头寻人,没走两步,只见一群赤足光脚,穿着纱衣,戴着头巾的异族人,手持礼器款款而来。

  每一根木桩的正前方,都立着一个双目呆滞无神,宛如行尸走肉的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男女皆有,看穿着几乎涵盖了西域三十六国一半有余,都是些行商牧民。

  来人之中为人拥簇的是一位老妪,她的头巾要长于旁人,逶迤于地足足有近二十尺,由三四个姑娘牵着。她们走至月下,老妪将小刀插在祭坛上,对月行礼跪拜,随后招呼身侧的青壮年男子,依次走近木桩,将一枚枚骨刀塞进那些活死人的手中,看着他们麻木地用刀片划过双颊。

  “剺面礼?”

  姬洛屏息,悄然避开。在沙州时,他和谢叙曾见过边塞胡族遇白事,以剺面来哀悼的习俗,但那些多是死者的亲属亲力亲为,而像这般施于他人之身,叫旁人看来是半点悲恸之意也无,反倒颇有些残忍。

  那些桩子下的人分明就是受到蛊惑!

  姬洛按剑在怀,目光飞快掠过那一张张苍白的人脸,当中并无谢叙等人,但却意外叫他瞧见了扈乐的护卫,他们穿着于阗特有的服饰,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都刺着车队独有的标记。

  这时,剺面礼已成,那念颂祝词的老妪睁开浑浊的双眼,青年人纷纷让道,她缓步上前,走到其中一个木桩前,接过那人手里的小刀,微笑着将锋刃插入他的头颅。那人在一瞬间清醒过来,目眦欲裂,却又迅速死去,不甘地阖上双眼。

  老妪退开一步,双手交叠在胸前,随后伸出一只手向月,唱诵了两句,而提裙的少女们则高唱哀歌,歌声中,她用水净手,随后又走到下一人身前,仿照方才的仪式,再施行一遍。

  姬洛恍然——

  不仅仅是剺面礼,这是活祭!是活祭!

  这种粗暴的杀戮,教人血脉贲张,姬洛几乎要在一瞬间拔剑而起,不是因为怜悯而想要救人,而是原始的欲望被唤起,心性中阴鸷的一面开始嚣张地与意志搏斗,等他镇定下来的时候,再望向脚下的黄花,忽觉胆寒。

  直觉告诉他,方才嗅到的异香便是从此而来。

  没等他动手,祭祀的人群先出现了骚乱,一位少女提着裙裾从后方踉跄而来,将手掌附在嘴边,贴着老妪的耳朵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很快,那老妪将濯净的手从盆中拿出,冷眼扫过月光,姬洛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却能从她的动作和神态中拼凑出传达的意思,这老妇分明在点数,说明活祭的人少了,祭品缺失,无论是在何种祭祀中,都是大忌。

  老妪对着少女叱骂了两句,却既没有愤然离去,也没有继续祭礼,而是沉默地站在黄沙中冥想,少女则继续在她身后歌唱,直到沙地中响起了清浅的脚步声。

  姬洛侧耳一听,刚好三人数,他不禁打了个寒噤,翘首一望,谢叙三人正从三个方向朝着祭坛中心走去,像木偶人一样,乖乖站在木桩下。

  随后,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把骨刀塞进姜夏的手中,只瞧闭眼的人慢慢抬手,将刀锋上提,可是在贴近右脸颊时却十分抗拒,几次动手都落了空。

  老妪为他的意志所恼,顾不上对付近旁的少男少女,疾步绕过桩子,劈手夺下骨刀,似是要直接进行刺颅。

  就在尖刃落下的一瞬间,剑风斩来,骨刀应声断落,而姜夏也在一瞬间醒来,捂着胸口呕出一摊红血。

  和姬洛不一样,他既没有参悟与自己的周旋中,也并非是对惑人的异香有天生的抵抗,他只是靠着蛮横的意志力,在生死的瞬间突破了极限。

  “救人!”

  姬洛在挥剑斩刀的同时留下命令,姜夏没有犹豫,迅速出手将身侧的人解决,提着谢叙和齐妗,飞掠而出。

  异变突生,黑面男人迅速拢聚,将不速之客围住,上下击掌,每跳一步,鼻子必然擤气一道,那气声与掌声交织,让人心头有种说不出的翻搅之感。再观那老妪,虽为此勃然大怒,却并没有因此自乱阵脚,而是避过剑势后,有条不紊与姬洛过招缠斗。

  姬洛惊于妇人诡变的功夫,不敢小觑,全力应对,二人斗至空中,十招内未分高下,但二十招时,那老妇明显落得下风,捧纱的少女们紧跟在侧,在接应时择机偷袭,从纱袖下甩出一蓬蓬缃黄色的药粉。

  烟雾被沙地的夜风一卷,迅速将姬洛笼罩,少女们一喜,正要欢呼,却瞧见那人影竟然突围而出,以短剑点破老妪膻中大穴的气机,再回飞到最后一根木桩上,稳稳落脚,飘然欲仙。

  “啊!”

  头巾断落,那老妪受制,从空中跌下,将少女们砸了个人仰马翻。眼见祭祀被破坏,玲珑般的姑娘们一个个牙尖嘴利爬起来伸手指摘喝骂,可抬眼的一瞬,面上不是喜色落空后换来的失望,而是惊恐,那模样仿佛瞧见了不可说的隐秘和禁忌。

  “后面!”

  观战的姜夏安顿好谢叙和齐妗,出声提醒,姬洛应声回眸一瞥,这才发现不远处的一方矮崖上,竟然塑了一尊石像,和自己前后排在一条线上。

  此刻月亮正在中天,银芒落下时正好将他盖在阴影里,他看不见石像的模样,只能从轮廓判断出是个纤腰婀娜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拜月湾的故事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