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缎蒲团上, 层叠的衣衫铺开,素色大带垂坠而下,冀州公祝展身着九章衮服,端正跪坐于祝政身侧。
祝政只拿眼梢望了他一眼, 安静垂睫, 继续朝长明灯中续着灯油:“展从伯, 今日着的体面。”
冀州公祝展所着冕服,只有在朝见天子、宗庙祭祀当中方会穿着, 平日里甚少会穿得如此隆重。
冀州公祝展和缓道:“一辈子到头, 也就剩下这么点体面了。”
他舀水净手,本想续油上香,目光却落在最末一列陈着的衣裳之上。
大大小小, 十几套衣裳,看制式,俱是祝氏公族王子所着。
祝展便稍稍敛了手。
油丝渐细,最终转做断线的珠子一般, 整个香勺的油都倒得干净。
祝政轻轻搁下香勺:“冀州公,打算什么时候拿洛阳?”
前几日,冀州大军已过平阳,从距离来看, 本该是冀州军最先到达长安,可连最远的吴国军队都到了,冀州军却迟迟未到,一日之后,方才到了小半兵力。
常歌一见冀州主力屯兵洛阳, 虽皱眉半晌,但最终并未多说什么。想来他是顾忌冀州公乃祝政从伯, 即使屯兵关紧的洛阳,也当不会有二心。
洛阳这个地方,既能西出长安,又能东临豫州,南下便是楚国,过新城便是益州,此地若是一拿,中原六雄,哪个都过不安生。
大周武王将洛阳这个地方分予丞相辈出的朱家,正是看中了朱家朝堂势力虽盛,却甚少涉及军事,给他个战略要地,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另一方面,洛阳丰饶非常,反会安了朱家的心。
冀州公低头一笑:“政儿说什么顽笑,我拿洛阳又有何用。”
祝政道:“长安宫变,洛侯被擒,他的封地洛阳正是空虚。”
冀州公只笑,并未多言。
祝政面着倒数第二排最正中的牌位,开始燃香。香雾缭绕,祝政将手中的三柱香举至牌位前——竟是大周文王祝政的牌位。
属于他自己的,四年前“驾崩”后的牌位。
他将香尾稍稍落入香灰之中,淡声道:“四年前,大周宫变,我一直多有不解。司徒太宰自幼教引于我、看重于我,即使意见不和,为何忽然对我赶尽杀绝。直至今日我才明白,老师并非是要杀我,不过是明面上将我‘杀’了,这才一了百了,彻底杜了旁人杀我。”
祝政略微侧脸,冰霜似的面容冷漠异常:“展从伯,您说,我说的对么。”
冀州公只当没听到这句,抬手轻巧抚过最末一排,叠放的整齐的衣裳:“这是宁儿的衣裳,他没的时候,不过六岁。这是谦儿的、信儿的……”
他如数家珍般,将最末一排衣物的主人一个一个点出来。这些衣衫,全是宫变那日,夭折的祝氏子孙的衣裳。
有的衣裳一看便是幼童所穿,尺寸过小,冀州公一只手都能覆住大半。
冀州公口中还在絮絮念着,祝政忽然沉声,怒火隐隐:“够了。”
那股子怒火有如蕴藏在潭底一般,祝政面色仍旧沉静,玄色素纹衣裳重重铺开,端端坐着,只有眼睫轻颤了一下。
他强抑着自己的音色:“你要夺权,杀我便罢,为何要杀尽祝氏子孙。”
冀州公自鼻中轻巧地嗤了一声,好似讥讽。
“不仅如此……狼胥骑何辜,常川何辜!”
冀州公抬手,拢了拢梳得一丝不苟的乌发:“你都知道了。”
祝政黯然垂睫:“这些年,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可我越是往深处抽丝剥茧,却愈发心寒……西灵叛变,你先是迷晕所有大周影卫,而后命人在狼胥骑的吃食中下药,再扮做大周影卫屠杀狼胥骑,激起火寻鸼兵变,不明所以的狼胥骑与大周将士自相残杀,常川苦劝、火寻鸰以死相逼,都未能阻止。那场兵变持续数日,连草原都被染得血红……展从伯,你好一招借刀杀人。”
冀州公身板挺直,温和道:“谬赞。”
“还有常川之死。冀州连年深受鬼戎侵扰,常川一空闲下来,便至冀州助你平定边疆,你居然威逼利诱,鼓动朱九变,污蔑常川通敌鬼戎,养寇自重。朱九变在朝堂上以死相逼,周闵王都未对常川下杀手,穷途末路,你居然鼓动冀州民众,各家取出些许精酿,汇成‘万户送行酒’——”
祝政几是惨笑:“好一碗,万户送行酒。”
他侧过脸,祝家宗庙的火光在他黑沉的袍上烫出光影丘壑,祝政拧着眉头,面色沉得可怕:“冀州公,斩杀如此良将,你心中,可有痛过半分?”
冀州公终于卸了和蔼伪装,面上难得生出些沉郁颜色。
祝政道:“天佑我大周。虽损了常川,但又赐了常歌。鬼戎绵诸将月氏在北境逼得是逃无可逃,不得不孤注一掷,二十万大军浩荡入境,直逼长安城,月氏大军最近之时,距离长安城不过三百余里。常歌临危出征……救我大周一命。”
“他为绝后患,彻底收复凉州,坑杀二十万月氏大军,自此留下永世恶名,更被诸侯联合上书,请杀常歌。从伯……常歌看似心宽,从未计较过旁人如何评说与他,但朝堂上那些恶毒字句,无不铭他心间。他没什么交好的臣子,你赠他恒山墨翠,待他慈爱,常歌是真真实实高兴了数日。最初几日,那枚恒山墨翠他是爱不释手,连睡觉都捧在手心当中。”
也正因如此,祝政才决定,此事定要避开常歌。
冀州公祝展的声音也低落下去:“常歌心性纯粹,他若非大周将领,该有多好。”
“我不明白,从伯。”祝政的眼帘垂落,“您封地冀州,东起齐鲁,西至平阳,北过雁门,南下陈留,不说富庶,但至少还过得舒坦,缘何要伙同鬼戎绵诸国,一而再再而三地行此事?您既负了家国山河,更负了封地万民。”
这话说得重,冀州公竟有半晌并未说话。
他轻缓起身:“我负了……封地万民?”
冀州公向前缓行两步,面着最顶端的开国武王牌位:“天子,乃天下之主。王权最大,江山次之,百姓最轻。”
祝政并未出言反驳。冀州公继续道:“诸侯,一国之君。往大了说,食邑万户,好不风光。往小了说,和郡县的太守并无什么两样,不过,是个地方父母官。”
他低下头,轻缓抚着袖边上的山岳纹章:“我冀州图腾,正是山岳。在我这个冀州父母官心里,百姓最重,江山次之,王权……最轻。”
冀州公头一次侧过头,同祝政对视:“周天子,我虽负王权,但我祝展,无愧于心!”
祝政轻轻皱眉,冀州公竟如开了闸的洪水般,滔滔倾诉:“鬼戎之乱,这都是武王开国留下的老问题。我冀州封地,看着地域辽阔,北部有北境风情,东部乃齐鲁礼仪之邦,南部又有广阔平原沃土,实际上接任冀州主公的哪一位祝氏公族不知道——翻座山便是北境鬼戎,我们守的,是祝氏的大后方;护的,是整个大周江山。”
冀州公仰头,长叹一口气:“你叹常川,我何尝不叹!冀州将领,哪一个不是热血沸腾,忍饥耐寒,固守边关?可再热的血,遇上不值的人,也会冷成冰。”
冀州公轻轻瞥了一眼祝政:“我儿若不战死……也当有你这么高。我祝家人本就生得高挑,我儿又是他那辈中最拔尖的一个,十一二岁,稍稍抬手便能扶着门框。可惜……可惜啊!”
冀州公的手攥成了拳:“他……为国出征,身陷绝境,粮草枯竭,那一年,大河改道,淹了多少良田!本就因天灾粮荒,我冀州又被鬼戎掠夺数次,不说粮草……即便是我冀州宫城,连半斗米都拿不出来!”
“我冀州军为大周死战拼命,退敌鬼戎,我儿还被鬼戎断粮,围困在库布齐沙漠当中,我不过是借取五千担粮食,五千担而已!”
他猛地转头,眼中血丝遍布,恶狠狠瞪着祝政,“你可知道,我等来了多少粮食?!”
冀州公的孩儿大上祝政许多,他所言所述,至少是周闵王时期的事情,祝政轻缓摇头:“不知。”
冀州公一步步逼近周闵王牌位,冷冷道:“周闵王十六年,冀州临天灾,遭鬼戎八次侵袭,冀州军主力被围困库布齐沙漠,我冀州百姓……我冀州百姓,却等来了大周的征粮令!”
他猛地弯腰,一把将香案上的东西掀了个干净。
供香、炉鼎、香灰,乱七八糟滚了一地。
看着这一地狼藉,冀州公颓然站着:“鬼戎人杀了我儿,又直接杀入宫城之中,将我儿的尸首,抛于殿前。我至今记得我儿惨死的模样……他瘦得几乎皮包骨头,眼圈都饿得深深凹下,他是被活活饿死、渴死在沙漠上的!”
祝政道:“所以,你是在为他报仇?”
冀州公轻蔑嗤了一声。
“我无能,失了自己的儿子。可我祝展……不止这么一个儿子。冀州万千百姓,皆是我的子民,鬼戎杀进宫城,我死了有什么关系,我死了,谁来抗住冀州的大梁,谁来护住我冀州的无辜臣民,谁来……拯救我的子民。”
他颓然站着,屋外天晴,却忽然闷雷滚滚,猛地打下一个霹雳。
“没人逼我,是我主动求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