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朝臣无一人敢出声, 方才万般慷慨的洛侯也没了气焰,倒是滇颖王轻笑一声,破了这个僵局。
她伸出一根手指,歪头笑着, 轻轻朝洛侯点了点。
祝政音色冷肃:“带下来。”
祝政身后奔出几位楚国侍卫, 当即冲上玉阶, 自群臣中拖出洛侯。那帮子魏臣还在同楚国侍卫拉拉扯扯,只可惜, 祝政带来的楚国侍卫不比魏国侍卫, 还同他们客套,径直亮了刀,这帮子魏国朝臣慌忙收手, 任由楚国侍卫连拖带拽,揪着洛侯的衣领,将他拖下长阶。
“跪下!”
侍卫将洛侯朝前一甩,洛侯朱九变竟双腿一软, 歪跪在祝政面前,他伏地之时,惊起一阵风,将祝政的衣摆抚得飘动。
祝政稍稍低头, 垂下眼睫,居高临下逼视着他:“——朱丞相,好久不见。”
洛侯不敢抬头,只觉头上的视线分外压人。起初,他只以为今日宫城闹剧乃常歌复仇, 没想到祝政也参与此计,更没料到, 一向高坐庙堂、运筹帷幄千里之外的祝政,会亲自前来宫变现场。
祝政稍稍上前一步,洛侯慌张缩了下身子,几是不动声色地退后些许。他听得祝政冷声问道:“常歌乃乱臣,是你说的?”
洛侯缩着肩膀,低头不语。
祝政面沉如水:“掌嘴。”
玉阶上的魏国朝臣,认得他的,早已忆起往昔天威,诺诺然不敢说话。
不认得他的,只以为他同吴国少主、滇南颖王一样,只是哪位诸侯。
一位朝臣腾地站起,为洛侯打抱不平:“洛侯自大周闵王时期,便任一国丞相,后辅佐周文王祝政,殚精竭虑,更带领群臣,挺过大周宫变,又凭一己之力将朝廷稳至现在模样,你是何人,敢对我大魏丞相不敬!”
滇颖王在侧,听得此言,几乎要笑出声。这位文臣字字句句,没起到半分劝解作用,反而都在拱火。
在场小半朝臣乃大周朝遗留而来,一旁认得祝政的老臣只不住拉着站起朝臣的袖子,要他少说几句。那人反倒不依不饶,还以为这是个表现的机会,越是阻挠,反越大声对洛侯现着忠心。
祝政稍稍俯身,掐着洛侯的下巴,强令他抬头,他如寒潭般的眼眸沉沉望过来,仔细打量着洛侯朱九变。
祝政别有意味,缓声道:“……自周闵王时期,你便是大周丞相。”
朱九变的脖颈被迫反弓成一个骇人的角度,他嘴唇抖了几许,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祝政一字一顿:“后辅佐周文王祝政,殚精竭虑。”
朱九变已眼神涣散,双手在衣摆上胡乱抓摸着,不知是想挣还是想抓着祝政的衣摆哭求什么。
玉阶上那文臣还在嚷嚷:“朱家,自武王开国便世代簪缨,四世三公,洛侯更是家学渊源,掌权天下!纵览四海,没有几人能不敬洛侯!”
祝政极轻地笑了一声。
世代簪缨,四世三公,大周并未薄待于他,朱家却野心日盛,弄权朝堂,周闵王后期,更是闹出个“案牍不过目,军政问三族”的笑柄,至今留于史册。
大周覆灭之后,“稳”字当先的魏王司徒镜自是不会擅动朱九变,他那套结党专权的腌臜法子,竟被原封不动搬至魏廷,玉阶上的群臣,个个都是朱家党羽。
祝政缓声问:“朱九变,你今日同我好好说清楚,究竟,谁是乱臣。”
捏着朱九变下巴的手指陡然一松,朱九变身形不稳,竟踉跄在地。
身侧之人递来绢帕,祝政接过,轻轻拭着右手指尖,仿佛是沾染了什么脏乱东西。
拭毕,他将绢帛随手递回,冷冷道:“掌嘴。”
楚国侍卫将洛侯肩膀一压,另外两人左右开弓,当下扇得洛侯头颅乱偏。
魏臣大惊:“天亡大魏!我一国丞相,竟遭此奇耻大辱!”
滇南颖王凉凉瞥了那大臣一眼:“你们这位洛侯,的确不是什么人都能出手打得,可他出手,却是恰如其分。”
明白的,缄默不说,不明白的,听得滇颖王此言,愈发生疑。
此时听得一串碎步声,高公公慌忙越了门槛,一见祝政,慌忙缓了步子,稳重上前。他手上捧着个长形玉托,玉托上还置着一四方白玉印盒。
“您要的东西,我为您取来了。”高公公将手中玉托升了升,恭谨低头。
大魏朝臣本想讥讽高公公几句,可上一个出言不逊之人仍跪在玉阶前,耳光打得响亮,众臣愠不敢言,只面上轻蔑。
祝政拿眼梢看了一眼玉托,甩袖飘逸掠过洛侯。高公公竟轻车熟路,轻轻护在他身侧。
众目睽睽之下,祝政踏上正中天子道,直上玉阶。
魏臣之中顿时低语四起——纵使是魏王登基,踏上玉阶之时,也只走了两侧诸侯行道,从未染指过正当中的天子之道。
此人不知为谁,竟敢僭越至此!
祝政不仅不觉僭越,反走得步步生风,坦荡无比。
他稍稍抬眼,常歌站在九重长阶最顶端,怀中堆着三枚护国印,最顶上的楚国玺置得不稳,常歌只能用下颌抵着玉玺,看着倒有几分委屈。
“你们便是这样交印的。”祝政停在常歌身前,边说着,边轻手接过楚国玉玺,高公公赶忙奉上玉托,三枚印鉴便都落于玉托之上。
定国印,一枚都沉甸甸犹如坚石,何况三枚叠着一起,常歌揉了揉被坠得酸痛的胳膊,却见祝政将高公公带来的印盒轻轻一掀——
常歌的目光先是一亮,而后澜动万般,又低垂眼帘,缓缓低下了头。
印盒上只露出了小半个狼头,祝政将印鉴取出,这印硕大,沉黑如墨,印鉴顶端雕一悍狼,正踏着层云,仰首长嚎。
这是狼胥骑大成、常川赐封定安公时,周闵王赏赐的“定安将军印”。
常歌幼时,常川初封定安公,还拿着这枚印鉴让常歌摸一摸,当时常歌的手掌尚小,只能握住印鉴上冰凉的小半个狼头。
这枚印鉴常川相当宝贝,赐印不比官印,无需携在身边,但常川南征北战,都带着这枚定安将军印,时不时便拿出来擦拭。
狼胥骑崩解后,常川将此印交还闵王,自此,常歌再未见过这枚印鉴。
谁知今时今日,竟能再见着此印。
祝政郑重将此印交予常歌手上,待他拿稳之后,庄重道:“四国帅印既齐,自今日起,将军可挂帅四国,号令百万雄师。”
他将自己的手缓缓覆上常歌接印的手,常歌一惊,险些摔了大印,幸而祝政手稳,牢牢固住了他。
高公公忙给身后的小太监使眼色,小太监低着头,将手中书案高高呈过头顶,其上置着笔墨和王诏锦。
吴国少主和悦一笑,道:“此诏郑重,不如由我替吾王代笔。”
一句“吾王”,让方才面有不忿的朝臣神色惶惶起来。
普天之下,仅有一人能让诸国公侯尊称“吾王”,那便是大周天子祝政。
方才跟着洛侯朱九变一道喧闹的魏臣慌张伏低了身子,以袖胡乱擦着侧颊的汗。
难怪他命人掌嘴洛侯,洛侯竟半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祝政点头应允,并指了殿前位置让吴国少主书诏。
片刻之间,诏成。
祝政轻瞥一眼,道:“此处不妥,再润几笔。”
他轻声指点一二,吴国少主当下提笔,重拟诏书。
新诏落成,高公公接过墨迹未干的初道诏书,同往日岁月一般,站在善仁殿前,面对着浩浩宫殿,将诏书一捧,打算宣诏。
吴国少主带头,滇南颖王行苗族拜礼,魏臣仓惶伏地,在场所有侍卫皆抚袍大跪,低头聆旨。
日出,第一缕金光落在沉黑的宫城檐上,鎏金的兽头反射着明灿的光芒。
“昭武君常歌幼有明德,允文允武,后顺天之意,知民之疾,数定天下。
江山四裂,万民苦乱已久,今请君总戎,授四国将印,加封合纵长,大合诸侯,行正义师,以平乱世、匡正天下。
主君如愿为寡人一统天下,寡人谨奉社稷以从君。”
听完最后一句,常歌蓦然抬头——“寡人谨奉社稷以从君”。此句郑重,大意是常歌若愿意为了君王出征一统天下,祝政定竭尽倾国之力,倾尽家国,谨奉社稷,支持常歌。
这句语气说得极其诚恳,不会由一国天子说出,更不会出现在王诏之上。
诏书轻轻递至常歌。
高公公机敏,已当即改了称呼:“主君,请接旨。”
诏书既宣,常歌便已是四国合纵之长,挂四国定国印,不能再称他为“将军”或“大将军”,只能如王诏所宣,称他“主君”。
常歌眼睫颤动不止,哽声半晌,方才强抑住情绪,低声道:“微臣,接旨。”
他高举双手,刚要结果王诏锦,手腕一温,祝政竟拉着他的手腕,亲自将他扶起,又接过王诏锦,亲手送入常歌手中。
他以掌覆上常歌捏紧王诏的手,轻缓拍了拍常歌的手背,音色又沉又柔:“天下一统,尽托于君。”
太阳一跃而出,满照清夷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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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诏书参考《史记》和多封诏书,有化用
主君称呼出自《史记》,战国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