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颖王双手托腮, 笑嘻嘻地看着热闹,常歌拼死抽回了手,绷着脸面抱住双臂,决定今晚定不让祝政上床。
这段喧闹被白苏子打断, 他终于比对完四个小缶, 答道:“回禀先生, 右侧缶中的水和血皆有异样,但此物闻起来成份过于复杂, 暂不知究竟是何物。”
祝政正色道:“可有法解?”
白苏子面露难色, 颖王当即甜声道:“这小娃子不顶用,还不如将他赠了我,姐姐不要你解毒, 只要乖乖听姐姐话就行。”
白苏子一副未经世事的模样,只闷闷道:“姑娘勿要捉弄于我。”
“你将这两只小缶带回去,这几日看看能否明白其中的成分。”祝政道,“屋内并无你的事了, 且先下去吧。”
白苏子如释重负,慌忙端起两只小缶,逃窜似地出了门。
滇南颖王原是满含笑意,白苏子前脚刚出木门, 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们托我寻的淬花毒、软筋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常歌急道:“什么意思?”
庄盈压低声音:“这小子好生厉害,体内,竟有十七八种狠毒并行!”
常歌顿时一愣。
听庄盈细细解释, 常歌方知庄盈面上插科打诨,实际上捏了他的脉象探明底细, 白苏子也习医术,一开始便明白她的意图,故而百般推辞。
她只随意一号,白苏子的脉象紊乱浮沉,大略一估,包括淬花毒在内,体内至少有十八种极端狠毒,但他面色只如与常人无异,定有压制之法。
颖王只关切压制之法,常歌却愈发愧疚起来,他同白苏子相处这么久,平日里更是呼来唤去,没想到小白竟日日受着如此折磨。
庄盈拖长着声音道:“这小娃儿如此厉害,无怪乎能将那林子墨起死回生。”
九天阁解救林子墨之后,白苏子为照料方便,暂时将他安置在归心旧居。林子墨虽身中一刀,但好在救治及时,眼下也日渐好了起来。
常歌刚想含糊推脱过去,却见庄盈笑道:“将军别误会,我来此可不是讨人的。我既然答应了莫桑玛卡,将他纵了出去,哪里又再把他抓回来扰人心烦的道理。何况……”她脸色居然一沉,“我瞧着他,心就烦。”
她礼都未行,伴着丁零当啷的银铃脆响,背着手离了归心旧居。
待她走后,常歌同祝政商讨,方知疫病之事已愈发严重,东城区沦陷大半,若再不加以管束,怕是整个都城都要沦丧。
常歌进门时听到颖王说的“密信”,其实是大魏派发给各诸侯国的。他们一面同楚魏联着姻,一面竟暗中同其余诸侯国通着款曲,信上道,现下楚国内乱刚过,暂无新君,且突发疫病,正是联合分楚的大好时机。
常歌看得拍案而起,祝政却拉着他的手要他坐下:“疫病之事来得蹊跷,我请庄盈过来,也是让她看看有什么门道。可连她都看不出,我真不知这天下,还能找谁解决此事。”
常歌思虑片刻,迟疑道:“我倒有一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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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救林子墨,除了看在莫桑玛卡的面子上,常歌还有些细小心思,便是那藏着药王谷所在地的银锁。这银锁,现在正在林子墨手上。
常歌引着祝政推门之时,却见屋内早已收拾的整齐,一旁书案上打着个小包裹,而林子墨正抬手,以床钩撩起窗帘,床上更是收拾得齐整,眼见着是要离去。
常歌道:“你这是,打算要走?”
林子墨一回身,拱手行礼,而后看到了站在常歌身侧的祝政,询道:“这是……那日无正阁要我刺的礼官。”
常歌当即挡在他身前:“林子墨,你可不能恩将仇报,这是我家先生。”
“不会。”他摇头道,“死过一回,什么事都看淡了。我只感谢那日将军不计龃龉,施救于我。”
常歌这才稍稍放松:“我们来,是想向你讨一样东西。”
林子墨道:“是莫的银锁吧。”
常歌点头,低声道:“外臣不得入后宫,前几日楚王丧礼,我探了他一次,他过得不错。这段时日楚国无君,无论他有没有实际起到左右,当下楚国都需要他这个‘楚王后’坐镇,等过段时日,楚国平稳一些,也许他能再复了自由。”
林子墨略有黯然。他默然片刻,忽然开口道:“将军,可想听故事?”
莫桑玛卡这人,看不透更猜不透,常歌一直怀着几分同情,几分好奇,可惜他素来说话虚虚实实,问也问不出个结果,眼见着遇到一个知晓他过去之人,常歌欣然点了点头。
作为主人家,祝政煮水看茶,常歌则与林子墨对向坐定。
“将军可知,滇南蛊宗药宗之争?”
常歌点头:“知道些许。”
“将军……应当从未见过蛊宗药宗相争场面,蛊宗,可以说是飞禽走兽、毒虫蛊蛇遍地,那药宗亦是当仁不让,各式暗器毒针,还有些散在空中的药剂,皆可伤人于无形。”
常歌识得庄盈与莫桑玛卡,更领略过淬花毒、软筋散的威力,林子墨简短一说,他便能猜个大概。
“我明面上乃一滇南茶商,滇南客商,最怕的便是蛊宗药宗在店内相争,波及生意事小,店内被走兽砸得碎烂也事小,最怕的便是伤及无辜。蛊宗药宗人士争斗不分场合,斗罢了便离开了,可店中顾客受了伤,大多责在商家头上。我滇南茶楼分处许多,十天半月便能遇上一次,实在是苦不堪言。”
“那日,我一茶楼卷入了蛊宗药宗之事,我深怕再闹出人命,急忙赶了过去,可待我赶到之时,那帮飞禽蛊蛇已然退去,蛊宗恶人倒了一地,我正好奇是何方高人之时,有一人摇着扇子,自二层翩然而下,如似……天仙。”
林子墨垂眸望着轻薄骨瓷茶盏:“他着的,是一身百草纹样的蓝色罗衣,飘然落下之时,满茶楼都是百草香气。我是个愚笨之人,惯不知如何讨人欢心,听茶楼里的伙计说他性情古怪,只爱避光喜阴的花草,譬如鹅掌柴、翠云草、蝎子草等等。我四处着人打听,终于得知东洋有种花朵,称‘白鹤仙’,喜阴凉潮湿,在滇南或许能活。”
“我费了许多周折请来数簇,或是水土不服,又一路颠簸,那些白鹤仙水运便死了小半,陆运更是死了大半,纵使我以千里快马交替快运,至滇南时,已全然死完。”
常歌听着,不禁有些惋惜。一时间,他不知是该可怜颠簸至死的花草,还是费尽心思,却一无所得的林子墨。
“我将装着最后一簇白鹤仙的木箱打开之时,叶已都枯萎了,满箱都是一股腐臭气。枯草之上,只留着最后一支未谢的花串,蓝紫色,像极了一串细小的玉簪。莫见了,很高兴,那串花朵都软倒了,他还一直捧在手心里。”
林子墨自前襟摸出个银质圆盒,圆盒上仍沾满那日的血迹,此时已风干,呈暗红之色。他以自己脖颈上的银叶为匙,轻巧打开圆盒,露出内里的银锁。
银锁上雕着宽叶藤草,开着一串串细小的花朵,正中心是个“墨”字。
林子墨缓缓摸着那些藤草雕刻,轻声道:“这便是白鹤仙。他趁着最后一串花朵未谢,将花草纹样刻在随身银锁之上,赠予了我。”
常歌不解:“可这银锁,为何又在颖王身上?”他思量片刻,“难道……你二人之事被颖王察觉?”
林子墨低叹一口气:“这一切谁都无错,只怪我眼拙。有一日,滇南颖王来我的茶楼,我虽觉异样,但并未细想,只以为她仍是莫桑玛卡,同往日一样,赠她一束茶庄茶树上当日摘的嫩茬,颖王接下时还是笑着的,此后也接连来了数日,可几日之后,一群苗女忽然闯入我的府中,将我绑去了滇南大狱。”
常歌脸色一黯:“……你见到的莫,难道都是……”
“是......都是颖王打扮。”林子墨道,“我乃汉人,不知滇南国君养替之事,冲撞了真正的颖王,颖王却暗地里迁怒于他……直到庄盈迫他以男身见我,我才知道,莫原是名男子……”他不住摇头,“那日我将这银锁还他,还说了许多,许多错话。”
常歌无言。
“后来,我乃无正阁线人之事暴露,当天晚上便身中剧毒,我只以为那天夜晚便是一生末路,弥留之时,一女侍却推门而进。她好生照料我十来日,使得是我从未见过的医家手法,性子更是和婉异常,起先我还以为是颖王突然发了好心,后来……后来我才知道,扮做女侍照料我的人,正是莫。”
他拉起袖子,露出左腕上一截古怪的红线,楚王大婚那日,“楚王后”手上,正是缚了同样一根红线。
“我转好没多久,颖王忽然着人纵了我。我四处探知莫桑玛卡的消息,可到处都打听不到。最后还是滇颖王身边一位女官不忍心,悄悄告知颖王本要下毒杀我,是莫甘愿抵命,并以此为代价,北上楚国……”
林子墨缓缓抿了一口茶,“我从楚国滇南交界的武陵、零陵两郡开始找起,衡阳、长沙、建平、南郡……都一无所获。楚王大婚那日,是我打算留在楚国的最后一天,原本我打算着那日若再寻不到,执行完任务便再不入楚的,谁知……”
林子墨将茶杯落在桌上,他红着眼,眸中泪水几乎要滚落:“谁知再见……礼车上的人,容色样貌与他多有不同,可神情举止,我一见便知,正是莫。”
他轻垂眼帘,低声道:“我一时冲动,飞上礼车刺了楚王,扰了盛宴,更害了楚国……”
听至此,一直未开口的祝政忽然发话:“你横插一脚,反倒救了他。我是说,莫桑玛卡。”
林子墨愕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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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明后天万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