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至夏口距离不远, 若乘着轻舟顺流之下,一两日便可到达。但楚国仪仗舰队浩荡,还刻意压慢了速度,一边沿途巡游一边前行, 单是自汉水顺流至夏口, 便花了三日。
清晨里下了雾, 润得两岸重峦碧如滴翠,晨日里的空气也柔凉。
汉水如绵玉一般铺展开来, 颍川公主的灵鹿在船头悠悠踱着步子, 常歌逗弄了会儿,见视野陡然开阔,广阔原野之上, 千湖星罗棋布——
这是到了夏口。
夏口处于汉水、大江交界之处,船队将在此转向,一路向西,逆流至楚国都城江陵。
未到正午, 自为首的楼船开始,迎亲船队依次右舵,徐徐摆尾,万千舟舸一齐掉头, 景象着实壮阔。
岸边上围满了来看热闹和看公主的人,还有些见缝插针的小贩,吆喝着卖着炒货。
为首的楼船掉完了头,靠在岸边等着船队全部摆尾完成。
临出发时,水兵点了数次人, 都不见常歌,正焦急如何是好, 常歌晃晃悠悠打岸上来,怀里捧着俩大纸包,一上楼船,给烫得赶紧撂甲板上。
常歌弯腰,将纸袋口一拉,栗子香扑面而来,瞬间溢满整个甲板。
灵鹿循着味,踱步过来,温顺地跪卧在他身侧,歪着头,像是等着尝第一个。
常歌问它:“你能吃么?”
那鹿立即拿头顶他,鹿角又绒又硬。
常歌给它掰了一个,热气裹着蜜糖栗子香冒了出来,灵鹿低头,从他手里衔走栗子,它口鼻的触感毛绒绒热乎乎的,哈得常歌手心发痒。
这时候是没有鲜栗只有老栗的,常歌担忧味道,问那头鹿:“好吃么?”
那鹿装模作样嚼了两下,许是摸着味了,整个鹿头都要往袋子里拱。常歌费老大劲把它赶走,才见着水兵船工个个都瞪着眼瞅着他,眼睛里都恨不得伸出手来了。
他哈哈一笑,道:“瞄什么,来吃啊!”
甲板上的人猴急似的一拥而上,热热闹闹地分栗子,两侧其它船上的水兵见了,羡慕得恨不得跳江游过来。
此时,数声金铃脆响,一遮面女侍款款向常歌而来。灵鹿就在她身边转悠,温存地拿头蹭着这位女侍。
常歌一眼见着她腕上的金玲镯。
这东西是北境孩童佩戴的长命镯,上缀铃铛,至成年方才取下。常歌小时候,腕上也被火寻鸰套过一个银铃镯,他从北境送走时,那镯子就留给了火寻鸰,当个念想。
女侍行礼:“颍川公主闻得栗子香,烦请将军赏几个尝尝。”
颍川公主身份贵重,她虽在船上,但她住的楼层里外数层护卫,连只鸟雀都飞不进去。估计这位公主馋栗子是假,关腻了才是真。
常歌应了一声,道:“等着。”
他上前一步,捞开几个嬉皮笑脸抢栗子的水兵,随手一抓,空的。
满袋子糖炒栗子给分得干净,连个栗子壳都没留下。
“这就没了?”常歌往四周看了一圈,水兵们嘻嘻哈哈,抱着栗子四散而逃。
糖炒栗子败完了,常歌想起自己住着的地方还有些点心,他本想让女侍留在原地,女侍却说要一同去取,跟着他上了楼。
常歌住在楼船最顶层。
顶层视野开阔,本该是留给颍川公主居住的,但顶层也容易被人自屋檐上偷袭,常歌担心颍川公主的安全,便自己要了顶层,公主住在他下一层。
“你在此等候,我拿出来给你挑选。”
常歌撂下一句话,抬脚就进了屋子,他正在里面翻箱倒柜,大门竟被猛地关上了。
他一回头,门口站着的女侍忽然不见了。
接着他的左肩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笑声却从右侧传了过来,他朝右一转,白净女侍已去了面纱,笑弯了眼:“真是常二哥哥。”
她云雀似的绕着常歌转了一圈,小嘴叽叽喳喳:“快让我好好看看。”
“玄哥哥说你没死我还不信,这回真的见到活的了!前几日我就总想着找机会溜出来,可嬷嬷们看得我太紧了,直至今日夏口调转,楼船停了许久,嬷嬷们等乏了,都午憩了我才摸了出来。”
时隔数年不见,常歌认得迟疑:“你是……棋文?”
棋文见着点心,拍手乐道:“是我,是我!大公去世之后,我就被伯祖父封了公主。”
司徒家有北境血统的,只有棋文。
棋文是她的小字,单名一个彧,是楚国已故大司马司徒信的亲孙女,也是当朝魏王司徒镜的侄孙女。
常歌十岁时,常川将他独自送回长安,常家多为将领,留在长安城的族亲寥寥,他每日便多在太学游荡。
那时候司徒镜还没篡权自立大魏,仍是大周太宰,见常歌一人孤独,便带着同司徒家的一帮小孩一道玩。
司徒彧这声“常二哥哥”,也是依着司徒家的年纪排行,生生把常歌横插进去,放在司徒空之后、司徒武之前。
棋文满嘴里塞满了点心,黏黏糊糊道:“还是二哥哥这里点心好吃!眼下我也来楚国了,以后咱又在一处了!在大魏当公主,一点都不好玩,可烦死人了,成日里关在封地里,这不让去那不让去,没法骑马更不能打大鹰,但凡出门就有一大串人跟着,赐的宅子只有玄哥哥常来……”
她官话不太熟,说的快了还夹几句西灵话,后来干脆全改了西灵话,一张巧嘴快得跟剥豆一样。
常歌笑道:“大姑娘了,还想着玩呢。”
棋文的眼睛弯得像月亮:“正好快四月了,二哥哥,带我去打黄麂子吧!”
“江陵没有黄麂子,也没有草原和山,只有大江和湖泽。”[1]
棋文拍手:“那也成,长这么大我还没来楚国玩过呢。之前大公在楚国做大司马,几年几年都不回来一次,我闹着要看大公,都说到处都在打仗,太危险了。不过现在可好,我来了,二哥哥也在这里。而且,嬷嬷还同我说,嫁给楚王,就再也不打仗了。”
她一脸喜乐,常歌倒是眼神一黯,只问:“你……真要嫁楚王?”
棋文一口塞了个仙豆烧,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黏糊着说:“二哥哥,你说楚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常歌苦笑。
楚王昏庸偏听,刚愎自用,还是世子之时便爱大摆威风,上下车从不用桂蹬,而是踩着侍从的背。
棋文还是豆蔻之龄,怎么就要嫁给这种人。
“二哥哥,你怎么不高兴?”棋文眨着眼睛看他,举起仙豆烧,直着胳膊递给他,“给,别不高兴啦。”
常歌默然接了下来。
仙豆烧外头裹着烧焦的蜜,里头包着白莲蓉,本该甜的发腻,可他倒是尝出了些苦。
常歌问:“迎亲时,你见着扶胥哥哥了吧,他认出你就是颍川公主了么?”
棋文双手捧着个仙豆烧,眼珠滴溜转了一圈,摇摇头:“我不知道。”
常歌有些飘神。
他倒是想救棋文,可眼下楚魏联姻,大楚开金鳞池盛会,诸国之间闹得是沸沸扬扬,棋文已经被两国架在炭火架上,骑虎难下。
不知先生有没有办法助她。
二人又叙了些幼时闲话,棋文怕嬷嬷发现,没敢待太久,慌张着要走。
临走时,常歌给她装了一大包点心,她两个袖子都塞得鼓鼓囊囊的,半点公主样都没有,就是个馋嘴小姑娘。
*
过了夏口,便入了大江。
江平野阔,楚天舒朗。
一到晚上,大风扫得芦苇瑟瑟做响,冰寒的月亮像被山崖啃了一口似的,泻下来的月光又碎又凉。
越往上游走,鬼鬼神神的事情居然多了起来。
楼船之上雅乐袅袅,一雾之隔,却总有女子哭泣之声伴随两侧。
一个两个人听到还能说是幻听,但听见的人多了,谣言自然成了气候。
再后来探路护航的楚军水师来报,说先锋船听得哭声既远又近,顺着歌声穿雾过去,却渺无人烟,怕是有他国斥候隐匿于迷雾之中,希望后面船队提高警惕。
最后,值夜的船工听了大半宿女鬼泣音,连滚带爬地来砸常歌的门,祝政沉着脸把门一拉,那人被吓破了胆,丝毫没顾上奇怪,只哭哭啼啼说见着鬼船了,鬼船船头还有一青衣女子飘立江头,还信誓旦旦地说值夜水兵都可以作证。
常歌听得古怪,但他真的披了外衫,和祝政一道来到甲板上时,什么鬼船什么女子,却跟躲着他俩一般,全不见了。
他没责怪船工,只当是船工辛劳,夜里睡得迷糊,看花了眼。
常歌懒得管谣言,谣言却愈演愈烈。
至第二日,鬼船言论已经编得有声有色的,说是什么河伯发怒,求娶新娘,大江上已经丢了不少渔家女儿,连江陵城里的女子都有遇难的,这回河伯跟着船队,是看中了颍川公主,要抢她去做新娘!
常歌听得直翻白眼,楚军水师干啥啥不行,编故事可真行。
下夜的时候,船上的氛围显著紧绷了起来,船工水师三五成群挤在一处,活像是冬日里挤暖和的兔子,瞪着眼听着江水里的动静。
水师里,有一两个不信邪胆子大的楚国水兵,见大家伙这样害怕,更是吓唬得起劲。一位水兵正蹲在甲板正中央的大木桶上,说得是眉飞色舞地:“……新娘久久不献上,那河伯大怒,江上但凡有的船只全给砸了个碎烂,还召了雨师发山洪,生生冲垮了九九八十一座山……”
围着听故事的水兵竟给吓得双目圆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说故事的黑脸笑道:“至于么,你们居然给吓成这样。”
接着,他也察觉到了异样,顿时僵在了当场——
他的肩膀被一只冰凉的手拍了两下,可他分明没有听到任何接近的脚步声!
那手又拍了他一下,黑脸嗷一声直接从桶上跌了下去,头都不敢回,连滚带爬直接翻甲板下头去了。
常歌被逗得哭笑不得:“出息!我还以为他多大胆呢。”
他看向剩余乖得如鹌鹑一样的水师船工,在他们跟前来回踱着步子,临近某一个时,突然迫近,把那水兵惊得一激灵。
常歌笑道:“怎么,我比那女鬼还吓人么?”
水兵哆哆嗦嗦:“是。”
常歌眉头一挑:“是?”
水兵慌慌张张:“不不不不是!”
*
作者有话要说:
[1]黄麂子:一种鹿,珍爱生命,远离野生动物
[2]大公:外公。魏王司徒镜没有直系孙女,棋文是他弟弟司徒信的孙女。
这俩兄弟,曾经司徒镜辅大周、司徒信定荆州(当时楚国称荆州),并称二贤,后来司徒镜篡权大周,他弟弟司徒信第一个不同意,勒马北上,最后死于亲兄剑下。
司徒镜立大魏之后,亲赴荆州,将亲弟司徒信的骨灰,洒遍大江。
司徒信的孙子孙女,魏王视如己出,多有加封,颍川公主司徒彧就是示例。
棋文虚岁十四,年方豆蔻。常歌印象中的她,不过六七岁。
这……别人结婚,搞得跟你俩成亲似的
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