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俗辣江湖>第23章 三死黄金台(一)

  元光五年, 十一月三十日, 皇帝颁下一道诏令, 给江湖人立了新的黄金令,主要包括了三点,其一:从元光六年起,江湖人士也要纳税;其二:江湖人士也不能当街杀人,否则按律法处置;其三:江湖人士犯了罪, 要么拿五十金来赎自己的命,要么在黄金台战胜守台候十人以上,可以当做无罪。

  长安城,田蚡并不同意这个法令, 力劝刘彻。

  田蚡跪道:“皇上,这行不通。能从黄金台上走下来的,都是猛士中的猛士, 他们不会服啊!他们若服,何必黄金台死战?拼死一战之后,再让他们守法, 这是失信啊!天下人要怎么看皇上?他们以为皇上是一个出尔反尔的人。何况,黄金令高祖定下的规矩,这是宗法啊!”

  刘彻嗤道:“高祖当年, 被匈奴单于围困于白登七日夜, 他腹背受敌,只能求助于江湖人,让武艺傍身的人庇佑大汉。但如今, 我国已经国力强盛,卫尉禁军武艺高强、以一敌千,哪一个不是高手中的高手,哪还需要这样的狗屁规矩?我问你,难道江湖人士,那就不是人?他们杀了人,凭什么就不用偿命?!杀人偿命,这才是王法!”刘彻霍然站起来,气势如虹,田蚡吓了一跳,只觉得眼前的男人转眼好似就长大了。他见过文帝、也见过武帝,可是谁像刘彻这样气焰嚣张?

  刘彻一拍桌子,对田蚡说:“一个匈奴、一个江湖,朕看他们不爽已经很久了!这天底下,没有不能破的宗法,我要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只要是人,都要交税,只要杀人,都要偿命,谁也不能例外,这就是朕的规矩!谁敢不服!”

  田蚡:“……”

  田蚡懦弱道:“诺。”

  田蚡跪退出殿门,出了一身冷汗,一抬头看见这天空阴沉沉,心情更是沉闷。

  这可要如何是好?从秦以来,就敬重游侠,虽然上过黄金台之后,禁忌很多,可还是每年都有数百勇士从黄金台走下来,哪一个不是人中翘楚?有人想要避世、有人想当游侠、有人只是不服朝廷管教、又或者交不起税。不管是为何,百姓还有一条路来走。是以市井流传着这样的话:“饱食衣足,安做百姓;贫苦孱弱,可做游侠。”

  现在这条路若是堵上,黄金台还有何必要存在?

  田蚡心中郁闷,回到府中,才见原来淮南王之女刘陵在自己府上。

  刘陵笑得娇俏,迎出来,说道:“哟,大老远就看见你皱着眉头,怎么了?”

  田蚡把她捏自己鼻子的手拿下来,说道:“皇帝要修改黄金令。”

  “怎么修?”刘陵问道,软软地窝进他的怀里,抬头看他。

  田蚡说:“现在怎么修,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代表了皇上要治理江湖游侠,开了这个头,以后就好不了,早晚有一天,黄金令会形同虚设,他会让江湖和百姓同法而治。”

  刘陵想不明白,又或者根本在装,随口说道:“让他修去?怎么,太尉也忧国忧民了?放心吧,天塌下来,太皇太后顶着。”

  “你懂什么?”田蚡看着前方,半晌后,说道,“这小皇帝,他哪是想管江湖?他想要的可不止这些。”

  今年太皇太后的身体已经有些不大爽利了,权在慢慢地交,皇上就这么心急火燎地要示威了。再下一个是谁?是匈奴,那匈奴若是真的被平定了呢?外患除了,下一个是谁?

  如今天下的权利握在五个人手中:太后、皇帝、太尉、丞相、御史大夫。皇帝一道诏令要经过数人,他会开心?

  田蚡简直不敢再想。人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他是皇上的舅舅,从刘彻还叫刘彘儿的时候就哄着他,是看着刘彻长大的,他怎么没看出来,刘彻是这样狂傲的一个人?

  刘陵却从他怀里挣出来,哼道:“我又什么也不懂了。就你懂,要我何用?我回家了。”

  “唉,”田蚡叹道,“又怎么了?姑奶奶,你别给我添乱了,你看我脑袋上悬着什么?”

  刘陵奇怪道:“什么?”

  田蚡:“一把刀!这刀,早晚要掉下来,当上太尉这几年,我这白头发,你看见了吗?你心疼心疼我吧姑奶奶。”

  “你怕什么?”刘陵看着他说,“太皇太后没有多少日子了,你姐姐就要当上太后了。她做了太后,就算皇上想要杀你,他能吗?敢吗?”

  田蚡心里其实也在打鼓,武帝虽然嚣张跋扈,但是没当上皇帝之前,还是仁厚的。刘荣死的时候,刘彻还掉了眼泪,发誓要杀了郅都。看起来不像是不孝的人,那或许这官也没有那么难做。唉,田蚡自己心里也反复打鼓。一时觉得绝望,一时又觉得自己命好极了,前途坦荡。

  田蚡的姐姐是王娡,俩人同母异父,姐弟情深,王娡无论如何,也会向着自己的弟弟的。

  刘陵又依过来,说道:“你都不问我,今天为什么要来?”

  田蚡去逗她,问道:“怎么?不是因为想我?”

  “皇后阿娇要求我一件事。”刘陵说,“我心里没谱,想来问问你。”

  田蚡莫名:“什么事?”

  刘陵:“她想怀孕。”

  陈皇后这个肚子有点问题,这么多年了一直没动静。你要说,俩人不生孩子,也不一定都是女人的错,关键是,人家卫子夫很痛快地怀了!那你说,这肯定是陈阿娇的问题了。

  田蚡更加奇怪:“她想怀孕,找你干什么?”

  “哎呀!”刘陵笑着轻声说,“她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偏方。”

  田蚡愣了一下,问道:“玩邪的?”

  “玩儿邪的,”刘陵笑得静悄悄地,说道,“巫蛊那一套……有没有?”

  “这犯法啊。”田蚡首先说,“按律法,在宫里用巫蛊之术,是要杀头的。”

  “所以我要来找你啊。”

  田蚡沉默片刻,然后说道:“确实有这样一个人。但这事儿你不能管。刘陵,我告诉你,宫里马上就会有大变动,你在这个时候最好离得远远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讨好长公主,进而讨好太皇太后,好让你爹进长安。你死了这条心吧,这事儿去年没成,以后就更成不了。”

  刘陵马上恼羞成怒,一把甩开他,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田蚡居然也没追。

  皇位只有一个,但是全天下的人都想要。高祖的子孙实在太多了,这些诸侯王的名号说出去,一个个都吓人,都是高祖的亲孙子。皇上一直想要削藩,这些诸侯王服不服气?肯定是不服的。明明当年都是皇储,就是一步走错了,要跪在一个小儿的脚下,谁能平衡?淮南王便是其中最不服的那一个,就连田蚡这个皇帝的舅舅都知道淮南王想要谋反!

  刘陵正是淮南王之女,她自己留在长安,是他爹的耳与目,当年那本《淮南王书》之所以能送到太后面前,就是因为刘陵。

  田蚡现在一万分紧张,不可能为了自己那胯/下二两肉,就卖了自己这一辈子。但是他也同样知道,这件事就算是他不插手,刘陵也要做。

  他想,这事儿真是太巧了,上个月他刚刚听说,楚家有一个女儿下山了,那女儿修的是巫术,名叫楚服。若是刘陵不说这事儿,他还想给自己求一求仕途,但是现在是万不能碰了。

  田蚡以为,赶在太皇太后驾崩之前,也许陈皇后那里要出个大事儿,但是实在是没想到,最先闹起来的,不是太后、也不是皇后,而是卫子夫。

  今年天气最冷的那一天,是下了大雪的第二天,卫子夫的弟弟被判了死罪,在斩首那一刻,被他好友公孙敖劫囚车,救下了。她弟弟如果死了,也就还好,但是没死,被救了,这事儿就传到了皇帝耳中。皇上根本不知道卫青犯了什么错,但他见过卫青,所以亲自审这个案子。

  卫青犯了什么错?

  卫青是一个马夫!爱马如命,极其会养马,他养过的马膘肥体壮,他能犯什么错,难不成还能让马撑死?皇上分明就是想要整治阿娇和她娘长公主。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卫子夫当宠,阿娇已经要气背过气去了,长公主和阿娇把卫子夫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谁陷害了卫青,还不明白吗?

  卫子夫忍了,没为自己的弟弟出头,不过显然皇上不打算忍。

  田蚡想:“翻脸如翻书,也不过如此。”

  太皇太后还没走,皇上就已经想要除去长公主和皇后了。若说是因为卫子夫,这名头就好听很多。武帝冲冠一怒为红颜,可真实又是如何?武帝到底是有几分是为了卫子夫,几分是为了自己?

  田蚡连夜穿上衣服,赶到前侧殿,窦婴和韩安国已经跪在那儿了。皇上脚下跪了一地的大臣,就连那个卫青,也跪着,为长公主和皇后求饶。

  皇上面沉如水,说道:“放肆!大胆!反了你们了!”

  “窦婴,”皇上说,“我倒要问你,你为什么要跪在这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窦婴叩首道:“皇上,废后是大事啊,绝对不能贸然来做。仅仅是因为这事,就要废后,恐怕大家不能信服啊。”

  皇上坐回到龙椅,看了一眼低头跪着的卫青,说道:“你呢?”

  卫青面貌仁厚,英俊高大,磕头道:“皇上,卑臣以为丞相说得有理,卑臣贱命一条,不足挂齿,若是动摇了国脉,卑臣万死不足惜!”

  “哈哈!”刘彻失声大笑,“国脉!区区一个阿娇!”

  “好好,好啊,”刘彻说,“你们都是太后的忠臣!”

  窦婴一口血就堵在胸口,有气也发不出。陈阿娇,你当真蠢!现在所有人都为了这个女人来挨骂,皇上以为大臣们不敢得罪太后,太后他们也这样觉得,可做大臣的只想活着啊!难道还真能废后?开玩笑呢,景帝废薄皇后还忍了数年呢,如今皇权不稳,你就废后,外戚老臣,一口能吞了小皇帝!

  窦婴恨不得点这鼻子骂陈阿娇:“你真是比栗姬都不如!”

  当年刘荣之母,栗姬,因为蠢笨,猜不透景帝的心思,害得刘荣无辜丢了太子,而此时窦婴腹诽:“难不成是太后慧极了,引得后来的后宫女人都蠢成这个样子?”

  为了一个卫青,你至于吗?

  田蚡凑过来,说道:“丞相,你说,皇上难道还真的想废后?还是在演戏。”

  “演给谁看?”

  “装傻就没意思了,”田蚡眼睛往东宫看去,“太后眼瞎,心可不瞎,敲山震虎这一招,太后年轻时也没少用过。”

  窦婴恭敬地说道:“太尉,晚饭少吃一些罢。”说完,一拱手,道:“我先走了。”

  田蚡品了品,才问到身边的下人:“他说我吃饱了撑的?”

  下人很尴尬,只能说:“好像是这样。”

  田蚡冷笑了两声,转身也走了。

  这一年是元光五年,李冬青在江湖上消失的第一年。这个消息,连同着新颁发的黄金令,一起传到了东瓯国。

  世人并不知道李冬青和月氏有这样的溯源,主流的传言是,李冬青为了救宁和尘,已经死在了月氏的手上。宁和尘死没死,大家倒是各有想法。

  李冬青虽然活得好好的,但其实有时候难免也想:“还不如让我死在雁门啊!”

  他挂在两面高墙之间的一条绳索之中,下头是削尖的木头,前面是拉弓射箭的火寻昶溟,李冬青火速躲避飞射而来的箭,两步跳上了高高的绳索,大步迈了过来,火寻昶溟迎面一箭,眼见就要穿刺而来,李冬青一把攥住,把它攥在自己的眼前,火寻昶溟放下弓箭,站在高墙上眯起了眼睛。李冬青升起不好的预感,一转头,王苏敏从另一头的城墙爬出头来,举着一只火把。

  李冬青:“别!”

  王苏敏遗憾地撇了撇嘴,指了指上头的瞭望塔,意思自己也没办法,然后把火把凑近了绳索。

  李冬青扭头撒腿就跑,然后绳索已经断了,他直接悬空掉了下去,王苏敏把眼睛挡上了,不忍心看。李冬青却费力地拉着绳子爬了上来,自己也是心有余悸。

  火寻昶溟拉了他一把,李冬青说:“谢、谢谢。”

  火寻昶溟说:“我听说,大歌女给了宁和尘很多毒虫。”

  李冬青还没被拉起来,又坐回到墙头上,脸色煞白。

  火寻昶溟说:“不一定要用吧,雪满心疼你。”

  李冬青呐呐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也望了一眼瞭望塔。

  宁和尘穿着厚厚的狼皮大氅,正在吃葡萄,他闲得很,李冬青爬上来,先冲他笑了笑,露出大板牙。他随手接过宁和尘吐的籽儿,扔到桌上,跪坐在宁和尘的旁边,虽然没说话,但尾巴在雀跃地摇。

  宁和尘说:“霍黄河今天要来。”

  “真的?”李冬青已经一年没有见过他了,非常高兴,说道,“什么时候到?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刚知道,”宁和尘说,“今天练的什么?”

  李冬青:“你没看我?”

  宁和尘:“刚才不小心睡着了。”

  李冬青霎时有些失望,说道:“我今天表现很好,今天是绳索。”

  “怎么又是绳索?”宁和尘皱眉道,“受伤了没有?”

  李冬青心里高兴,骄傲说道:“一点儿也没有,我连衣角都没撕破,王哥把绳索烧断了,我险些掉下去,但是我接住了,我是不是又进步了?”

  “嗯。”宁和尘虽然夸他,但还是说,“下次别去了,没什么用,真要死了,谁给你个绳子让你爬。”

  宁和尘和火寻郦的教育理念有些偏差。任是李冬青自己,也没有想到,宁和尘做起师父来,是溺爱孩子的那一种。一般会受伤的,宁和尘都不让李冬青去做,就连是扎马步,也没超过过一个时辰。而且宁和尘觉得那些东西都没什么用,他觉得李冬青有天分,就有有天分的教法,没必要非得刻苦。火寻郦却很刻板,非要把该走的路都走一遍才可以。

  李冬青每个月有一次考试,宁和尘和火寻郦都会过来,宁和尘是不怎么放心,他自己在身边,就算是危机时刻他也能保护李冬青,火寻郦是要验收李冬青的成果。但今日火寻郦身体抱恙,没来,只有宁和尘一个人。

  宁和尘笑道:“我还以为火寻郦不来,他们会给你放水。”

  李冬青翻身躺在他腿上,说道:“一点儿也没有。”

  宁和尘随手抚弄他的头发,说道:“我看看,这是什么?”

  李冬青“嗯”了一声,问:“什么?白头发吗?”

  宁和尘轻轻拨弄开旁边的碎发,给他拔了下来,递在他眼前,说道:“瞧瞧,你才几岁?”

  “过了年,就要十七岁了。”李冬青说,“你老是说这种话,之前在乞老村,你还告诉我,伊稚邪十四岁杀人如麻呢,现在却老是这样说我。”

  他手里玩弄着宁和尘的头发,说道:“反正我头发也没你的好看,有点白头发就有呗。”

  宁和尘:“还不到十八岁,就长了满头的白头发,那你找不到媳妇喽。”

  李冬青却打趣他:“那有人还二十七岁了,还没有拉过女孩子的手呢!”

  “你知道我没有?”宁和尘一挑眉。

  李冬青:“?”

  他翻身坐起来,问道:“你拉过啊。”

  宁和尘却说:“你说呢?”

  李冬青有些郁闷,又躺回去,宁和尘抚着他的伤疤,李冬青说:“唉。”

  宁和尘哭笑不得:“又怎么了?”

  李冬青:“你这么好看,又这么厉害,肯定是有很多红颜知己了,唉,可恨!”

  李冬青很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并不觉得表达自己的感情是羞怯的,更多时候,是有话直说的,不会扭捏。他总是像是这样夸宁和尘,他心里宁和尘就是世上最不可得的人,又强大、又温柔、长得又好看。宁和尘从刚认识他时他就这样夸,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过想法。但也为自己情路空空荡荡感觉不开心。

  李冬青也摸了摸自己的疤痕,说道:“这个是不是很明显啊?”

  宁和尘手放在他的伤疤上,轻轻地遮住了,轻声说:“还好。”

  他手覆盖在李冬青的眼镜上,李冬青便顺势闭上了眼睛,今日的东瓯不是很冷,瞭望塔上有些微风。宁和尘对他说:“都会有的,无论是什么,都会有的,不要着急。”

  李冬青有些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说道:“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会离开我吗?”

  宁和尘却又成年人的通病,总喜欢把问题抛回去,反问他:“那你会吗?你也会有喜欢的姑娘,还会记得你的朋友们吗?”

  “当然,”李冬青说,“你是最重要的,嘿嘿!”

  宁和尘笑了,不管是否相信,当下听见这样的话,心里都是高兴的。

  李冬青追问:“你呢?”

  “我,”宁和尘的眼神看着远方,忽然话头一转,笑道,“我可是你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都是儿子不孝,哪有当爹的哪有不要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