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俗辣江湖>第22章 踏雪寻梅(二十二)

  俩人一时沉默, 他掀开窗帘, 往外望了一眼, 看到连绵不绝的山,一望无际。

  王苏敏在外头驾马,闻声回头说:“醒了?”



  李冬青看见他的时候下意识去摸自己的眼罩,却发现已经不见了,他问:“你怎么在这?”

  “我走之后越想越不对劲, ”王苏敏说,“觉得你在骗我。”

  李冬青:“那你反应还不算慢。”

  王苏敏:“但是当时你已经不行了,有人要抓你,我就跟着来了。”

  李冬青问:“那抓我们的人呢?”

  “你好好看看, ”王苏敏觉得他真的瞎了,说道,“抬头。”

  李冬青脑袋还有点混沌, 转过头一看,哦,车顶就轻盈地站着四个人, 身后拖着长长的、白色车队。李冬青当即又把头伸了回去。

  王苏敏在车门外喊:“看见了?”

  “你有没有见到一个道士,”李冬青开始慢慢地恢复清醒,问道, “很厉害的一个道士。”

  王苏敏:“没有, 我去的时候,只有你和宁和尘。”

  李冬青心里古怪,不知道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又是为了什么而来。初入江湖,就已经见到了不少高手,这些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打算,看着神秘极了。李冬青自言自语道:“反正不是来杀我的。”

  宁和尘问:“你说什么?什么道士?”

  “你可能不记得了,我自己一个人打不过那么多人,有一个人帮了我,但我不认识他,”李冬青和盘托出,“哦,这要从一开始讲,我在雁门一个饭馆做打杂的,店铺被官府包下来了,给百姓煮粥。县内的官差不愿意做布施的活儿,也一并退给了我们来做,我发放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南方来的道士,见他冻得厉害,给了他一件发给百姓的棉袄,我本以为他就是个普通道士,皇帝派来安抚人心的,没想到后来帮了我很多,是个高手。”

  李冬青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宁和尘耐心听着,想了想,说道:“南方的道士,难不成是衡山下来的?”

  “郭解也这样说!”李冬青乐道。

  宁和尘笑了,说道:“那八成就是了,你倒是会交朋友,五岳衡山,高手如云。”

  李冬青这次见宁和尘,却总觉得有些奇怪。宁和尘不凶自己了,反而总对他笑。回忆之前,宁和尘对自己特别好的时候,都是因为自己要倒霉了,李冬青心里稍微有些发毛。

  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处境,当然就想着逃跑,李冬青给他使眼色,暗示他能不能打得过,宁和尘却握住他的手,翻开,让他看上面的那只细细的锁链。李冬青皮糙肉厚,甚至没感觉到这个链子。宁和尘说:“塞外的人用的精铁,有自己的锻造工艺,汉人的剑碰到匈奴人的弯刀便会折断。我们却是□□凡胎。”

  李冬青看了一眼,原来宁和尘手上也有。链子通过座椅,不知往哪儿延伸去了。宁和尘拍了拍他,安抚道:“既来之,则安之。”

  这不像是宁和尘会说的话,李冬青笑了,说道:“我以为是你着急。”

  “我没什么可急的。”宁和尘却说。

  李冬青想问,但是又不想问,所以还是沉默。反而是宁和尘先开口问道:“你怎么跑到雁门去了?”

  “我就随便走走,”李冬青说,“躲过了这个风口浪尖,我还想回去过自己的日子。你呢?”

  宁和尘却笑了,摇了摇头。

  李冬青以为他有难处,不想说,其实猜也能猜得到,忙道:“不想算罢了,没关系没关系。”

  “我听长江说,你从辽东出来,以为你往上谷渔阳去了。”宁和尘缓缓地说,“我正巧没事,便随便走走,兴许能遇见你。其实只是路过雁门。”

  李冬青:“……”

  李冬青不懂风情地直言问道:“你是去找我吗?”

  “可以这么说。”宁和尘觉得好笑。

  李冬青霎时感到高兴,他总以为自己不算是宁和尘的朋友,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宁和尘随口道:“到了雁门,便想顺路回家看看,见了母亲、堂兄还有昔日的管家,家中一如昨日,过得也还算不错。母亲做了不少菜,还递过来一碗水酒,我虽然心里有些预感,但是也接过来一口喝了。”

  这与李冬青想的,并没有差很多。生身母亲想要你一命,若是李冬青,他也给了。

  宁和尘说:“我倒也并非是为了他们而活。仔细想想,我爹如此刚烈之人,一心护主,得知我今日所作所为,怕也容不下我。”

  李冬青不知从何劝起,呐呐半天,然后道:“可你,并没有做大奸大恶的事情。你娘要杀你,也不是因为你的所作所为,是因为受了朝廷的胁迫罢了。”

  “都一样。”宁和尘说,“还不都是一样的?”

  李冬青想说,这不一样吧?可是又明白,在宁和尘眼中,生身母亲已经抛弃了他、杀了他、斩下他的头颅、放干了他的血。他的血肉亲情已经没有了。李冬青是别人给他零星一点火光他就感恩戴德的人,宁和尘却非得要全心全意的对他好,为他豁出命去,才能把这人放在心上。

  仔细想想,霍黄河、叶阿梅、李冬青,可不都是为了宁和尘能豁出命去吗?

  这下,宁和尘也没有什么牵挂了,他看上去还是那日分别时的样子,只是脸色有些不好看,俩人都是苦相。李冬青说:“你累了吧?不如睡一觉。”

  宁和尘摇了摇头,靠在车壁上,也没有说话,感觉却像是松了口气。

  俩人分别这么久,把这个话题聊完,就没什么话说了。要问问都经历了什么吗?又没什么好事可说。他和宁和尘以前相处时,也不怎么说话,但今日就待在这里,宁和尘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就给李冬青一种,他不会走了的感觉。李冬青难得的心安,又有些愉悦。

  “哦!”李冬青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忽然拉开车帘,刚要开口介绍一下王苏敏,大歌女却以为他要跑,落在了车门口,问道:“何事?”

  李冬青吓了一跳,不知道她一直都在,说道:“没什么事。”

  大歌女说:“马上便要到了。”

  王苏敏自行跟宁和尘打招呼,跟李冬青说:“这位大侠一路上一句话也没与我说,若非在王帐中听过他说匈奴语,我真当他压根不会说话。”

  李冬青笑说:“这位是王苏敏,之前在伊稚邪的部下带兵。”

  宁和尘有些疲惫地摇头,揉了揉眼睛说道:“知道了。”

  李冬青对王苏敏说:“既然你们两个已经认识了,那我就不多说了。”

  “哦,”李冬青看了一眼大歌女,问,“有什么事吗?”

  大歌女:“……”

  宁和尘头倚在窗框那儿,懒懒地笑了一下,转头说:“大歌女等着你来问她,抓你去哪儿,去干什么呢。”

  李冬青这才想起这茬,不是说不在意,只不过是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所以就没报任何期待,打算大难临头的时候再说。宁和尘这时候说了,他便问了:“小月氏到底找我干什么?我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大歌女坐在两人对面,手腕一抬,衣袖规整地搭在大腿上:“和中原确实没什么关系。是你这条命,本来就已经被我们买下了,待你到十六岁,有人会去接你,今年你刚满十六,虽然出了些波折,但结果却还是一样的。”

  宁和尘却反应很大,当即道:“被谁?”

  “被我们的女王。”大歌女说,“用万金买了三百口人,从代郡、东瓯国、雁门、辽东、琅琊数处出发,带着少量的行李,装作灾民,长途跋涉,游荡在临江附近,在此处安居,乞老村由此才得以形成。一年后,你出生。”

  宁和尘神色一动,看向李冬青,李冬青却没什么反应。

  大歌女神色依旧寡淡地问道:“你可知道你为什么叫李冬青?”

  宁和尘说:“算命先生取的,怎么着,这也与你们月氏有关?”

  “这世上有一种鹰,在世上飞得最快、最高。”大歌女下颌微抬,不自觉带了一些庄重,“十万只鹰里,才能出一只。通体雪白,展翅数十尺,飙发电举,独行千里,它进食一次,可以忍饥二十天。天子万金求不得,被称为‘万鹰之神’。”

  大歌女说:“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

  宁和尘显然是听过这个传说,其实李冬青也听说过,大荒九凤,从天边滚滚而来,惊空遏云,原来月氏也信这个。

  李冬青说:“我不是不信,但你是不是现在该拿点证据出来?”

  “你要什么证据?”大歌女说,“我月氏儿女,从出生起便不畏严寒,我且问你,你从小到大,可曾怕过冷?”

  “五年前,皇后王娡要杀你,却误杀了你爹娘,独留下你一命,你当真至今还觉得是她心慈手软,留你一命吗?你安然活到十五岁,可知道为了这十五年,有多少人为你而死?”

  李冬青脑袋一空,一下子就明白多了。月氏人在乞老村并没有要杀他,但是到了匈奴草原,他在伊稚邪的王帐中的时候,却像是疯了一样。那时若是他真的归降于伊稚邪,月氏怕是死活也要取了他的性命的,有时候人的立场比这个人更值钱一些,李冬青可以死,就算死,也不能效忠草原。

  大歌女说:“你娘是月氏女王之女。猎骄靡斩下的月氏国王的头,并不是与你无干系的也随便一个人的头,是你外祖父。我族公主长留长安,嫁给刘荣,也不过是希望他日刘荣登基,能对月氏伸出援手,可谁想到,他死的那么快?你以为凭一个废了的前太子、临江王,能荫蔽你这么久?只可恨,那一年,正逢我国家分崩离析,一脉从敦煌往北,越过大宛,迁至伊塞克湖。而剩下的我等,从祁连山往南,到了东瓯国苟安。已经是无力回天,只能将你留在中原。”

  冬天的时候,候鸟往南方飞,躲避寒冬,而到了三月,鸟儿终究要回到故土。李冬青以为自己的引线断了,是一只随意飘荡的风筝,已经说服自己把天下都认作自己的故乡,可线的那头却忽然又被攥住,把家划分出你的、我的和他的。他根本没有几分喜悦。

  宁和尘说:“你想要李冬青干什么?你忘了,他还有个名字,叫刘拙。”

  “猎骄靡是昆族后代,还是为匈奴人效忠,谁养了他,就该为谁而活,”大歌女觉得宁和尘就是一块顽石,没有丝毫人情可言,说道,“我月氏女王三个儿女,两位都死在战场上,死在匈奴人的马蹄下,他们杀敌千万,只余下李冬青一个后人。”

  宁和尘讽笑一声,大歌女沉静道:“很可笑吗?”

  宁和尘说:“可笑极了。”

  大歌女没有再说话,她被宁和尘冒犯到了,也被他的话伤害到了。宁和尘的嘴实在太厉害,李冬青早就有体会,他才不会管你有没有什么痛处。只是现在立场变了,宁和尘说得不是他,可是李冬青还是觉得有点心有余悸。

  “那好,”宁和尘还是倚着身子,他可能是真的有些倦了,但不妨碍他还是思维敏捷,知道怎么戳人的痛楚,“你觉得,如今这天下几分?”

  大歌女沉默。

  “那你又觉得,你是能从匈奴儿的手中夺得草原,还是能从武帝手中夺得中原?他李冬青□□凡胎,就算再神勇,能敌得过几万精兵?你摆明了,是想让他陪你们送死罢了。”

  “重兵死而耻病终,”大歌女说,“家国未复,谁家儿郎不是这样活下来的?公子用三万精兵为父报仇,不像是不懂的人。”

  宁和尘可笑:“哈哈!”

  李冬青眼见着俩人气氛剑拔弩张,一手拉住宁和尘,放在他的手上,安抚道:“算了算了。”

  宁和尘却反手攥住,拉到自己的身后,说道:“火寻郦,你别以为我怕你。”

  火寻郦说:“宁和尘,我也不怕你。”

  但李冬青怕了,万不能打,于情是不能打,于理是打不了。于是说道:“别……别生气,哥哥,她那个啥,救了咱们一命,就当是还人情。”

  宁和尘却面带薄怒道:“这人情,你还得起?”

  李冬青无话可说了。

  宁和尘一把放开他,说道:“你若想还,我拦你干甚!”

  怎么又开始了?李冬青还没享受片刻的好脸色,又把人惹怒了,他也毫无办法,只好说道:“那,这要怎么办?”

  火寻郦道:“ 宁和尘,我没指望你知恩图报,但我族救了你一条命,你该记着。”

  “你们的王子记得很牢,”宁和尘讽笑道,“你提醒他便是了,我还能赖掉吗?”

  李冬青一脸苦相,觉得无可奈何。他当然知道宁和尘是为了他好,可这人情世故,就算是他宁和尘自己,又怎么能择得开,完全不放在心上?李冬青感到左右为难,可隐约也感觉得到,宁和尘不会抛下他了。

  火寻郦站起身来,对李冬青交代说道:“这本就不是让你自己抉择的事情。你只能跟我们回东瓯国。若不,便把命还给月氏。”

  宁和尘眉头狠狠一皱,李冬青赶紧说:“好!知道了,恭送大歌女!”

  火寻郦又看了他二人一眼,似乎还要说两句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说,一转身翻开车帘走了。李冬青想,她应该是他失望的。哪个衷心的臣子会希望王子是个懦夫呢?李冬青表现得实在太优柔寡断了,而且比起月氏,他明显更在乎宁和尘的想法。

  李冬青以为宁和尘要生好久的气,但是宁和尘却掀开了窗布,看着外面的雪景,宁和尘睫毛似乎不是很密,只是长,一垂眼便根根分明的,很有些秀气。李冬青看了看,心想:“那些称赞卫子夫美的人,见过宁和尘吗?”

  李冬青关于美人的知识实在是贫乏,只听过卫子夫是大美女,所以总是拿她出来比,不觉就想,武帝看中卫子夫,是从十几个女人中一眼看中了她。可是宁和尘却是就算几百人、几千人,也是出挑的,他若是个女孩,那可真的不得了了。

  宁和尘不知他在想什么,仍在告诫他:“人最怕的就是有情。断舍离,才是江湖最大的规矩。若是太重情义,便走不远。”

  李冬青听懂了他的意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想说:“你明明知道,不是自己也总是吃这个亏吗?”

  道理谁不懂得?但不一定每个人都能做得到啊。可他又不能说,宁和尘自己吃了这样的亏,才会想让李冬青不要再吃这样的亏,可是真的没办法啊,人就是要自己去吃亏的。说了也是伤宁和尘的心。

  李冬青沉默了片刻,宁和尘看了他一眼,就不再说了。

  “你看着好累啊,”李冬青问,“这几天没有睡觉吗?”

  王苏敏在车外驾马,说道:“三天喽。”

  “一会儿到了再睡吧,”王苏敏又说,“我们马上就要到了。刘拙,你说了要和我做朋友,这笔账怎么算?”

  李冬青只好先解决这件事,说道:“做朋友是我说了,我们就是朋友了吗?”

  “我们鲜卑人一定要说清楚,”王苏敏说,“我按你说的做了,你也得尊重我的规矩。你骗我的事,既往不咎了。”

  李冬青掀开帘子,瞅了他一眼,王苏敏转头,不悦地问道:“又怎么了?”

  李冬青向他伸出手,王苏敏愣了一下,跟他握拳,李冬青用力攥了攥他的拳,说道:“好了哦。”

  王苏敏似乎被幼稚到了,有些无语,转过身去驾马。

  李冬青坐回马车,见宁和尘闭目养神,凑过去一点,又凑过去一点。宁和尘睁开眼,看了他一眼,用眼神再问:“怎么了?”

  李冬青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你靠我这儿,舒服。”

  宁和尘瞅了眼他削瘦的骨头,嗤笑一声,没理他。

  李冬青贱兮兮地凑过去:“你是不是担心我?”

  “我失眠,”宁和尘说,“滚一边儿去。”

  李冬青说:“你枕着我就好了啊,我在草原上的两夜,躺在你腿上,睡得可香了。”

  宁和尘说:“你什么时候睡得不香?天塌下来你当被子盖。”

  李冬青傻笑两声,宁和尘抱着臂倚在一边,微微阖眼小憩片刻,本来是平静的时刻,只有马蹄声,李冬青也没有再打扰了,半晌后,宁和尘却开口问:“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李冬青摸了一下,说道:“被箭刺伤了,留了疤,但是眼睛没事儿。”

  宁和尘伸出手去顺着那伤疤摸了摸,血痂落下去之后留了白印,伤在脸上,李冬青好歹还知道得上药,背上还有一道更大的疤,丑得很,脸上的已经算是好的了。

  宁和尘的手有些凉,放下了缩回到衣袖里,随口问道:“是谁伤的?”

  李冬青想了想,然后说:“那人已经死了。”

  宁和尘看了他一眼,过了片刻说:“哦。”

  王苏敏从外头说:“哦什么?他已经把人杀了,还要让我去给他报仇。”

  宁和尘懒得搭理,又没说话,王苏敏又问李冬青:“兄弟,他是听不见我说话吗?”

  李冬青:“……”

  宁和尘这个脾气可怎么好!真的是到处得罪人。

  马车越往南走,雪便越少。下午的时候,路上已经没有雪,但气候却是湿冷,让人很不舒服。李冬青不知道为何,总觉得,这场雪还在下,他似乎还留在塞北,或者说至少把自己一部分魂留在了塞北。那雪还落在他的身上,是掸不掉了。

  东瓯国城门大开,他从马车上走下来,看见城墙上站了近百人,均穿着轻纱薄衣,容貌姣好,眼眸深邃。似乎是因为到了月氏的地盘上,大歌女将他与宁和尘手上的铁链解开,抬头望去。

  李冬青一错神,好像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那人躲了一下,李冬青视线追上去,看清楚了,是黄丫头。漂亮了不少。

  他微微眯起眼睛,忽然觉得好些事情索然无味。他今年刚满十六岁,被骗了十五年。虽然在火寻郦的面前沉着冷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连他自己其实都觉得,这事儿不算什么。但是见到自己从小的玩伴站在城墙上,穿着小月氏漂亮的衣服,却忽然觉得还是被刺痛了一下。

  一个又一个的骗局,揭开一层,又是一层,原来自由从来也没存在过。

  马车缓缓进城,李冬青刚从兵荒马乱的边关走回来,见到这城里人神色安逸,走在路上也不带急色,路边还摆着卖东西的小摊,居然也有人买。一时还觉得有些不习惯,仿佛是在梦里。

  边关的战事紧张,匈奴人数次进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冲进城里,拿弯刀劈砍虐杀,是以边关的街上没有摊贩,酒肆当铺种种,都安着厚厚的门墙,随时便能关得严丝合缝。

  虽然是在一个天下,居然有如此大的差别。

  有男人迎接出来,穿着白色的衣裳,带着银色的手环,恭敬道:“大歌女。”

  火寻郦说:“把车队里的东西卸下去吧。”

  男人冲着李冬青等人笑了笑,王苏敏一脸不关我事,抱着肩膀一转身避开了。宁和尘也一脸寡淡。李冬青回了个笑,男人说道:“你不记得我了!”

  李冬青:“?”

  男人说:“我小时候和你一起玩过,就在村子前的那片山头,咱们一起放过风筝。不过后来我娘太想我,就把我接了回去。”

  “……”李冬青看着这张脸,居然好像有点印象,试探道,“你后来……让老虎吃了?”

  “对是我!”男人高兴道,“这个故事有些长,其实是这么回事,正好我当时要回家,但是你那段时间老是往山上跑,你那时候的爹娘还是我们的人,就让他们吓唬你一下。”

  李冬青:“……”

  男人说:“我叫火寻昶溟。我之前叫阿福。”

  李冬青说:“阿福,啊不是,火寻昶溟,你还活着真好,好久不见了。”

  火寻郦走过来,说道:“在你们村子里的月氏人几乎都是妇孺,一则是为了你,二则也是为了能活下去。猎骄靡没有放过我们,到如今仍然会有战火,那些人没有能力保护自己,都去了乞老村。一开始你的爹娘也是,不过他们死在王娡的手里了,然后林雪娘乘虚而入,收养了你。我们不想让你过早的知道真相,便没有声张,让你在她的手下生活。”

  李冬青其实不大想知道这些,还是强说道:“原来如此。”

  宁和尘道:“吃什么?住哪儿?你们王子三日没吃什么了,还要我来提醒?”

  火寻昶溟这才想起来,赶紧道:“快来快来,早就备好了,直接入席吧!”

  东瓯国并非是月氏的领土,其实归顺于大汉,但是距离长安遥远,小国寡民,天高皇帝远,自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国王收容小月氏一脉,距今也快有十年了,一直国泰民安,并未掀起什么风浪。人与人之间总要靠些东西延续,或是血脉或是人情,小月氏一族也有近百人上过黄金台,是武林高手,也替东瓯抵抗了不少周边小国的进犯。真的到了这里,李冬青才意识到,上次折在乞老村三十二个人,对他们而言其实是大伤元气。

  东瓯国国王也叫东海王,名为欧阳摇,宴请所有人,坐在上座,高高扬起酒盏,说道:“祝贺你们一族终于得偿所愿!”

  火寻郦微微笑,双手举起酒盏,一饮而尽,说道:“王,月氏能有今日,都是因为你的仁厚,大恩不言谢,我月氏一族,从不说空话,该报的恩德,都记在心中。”

  国王年纪已有五十余岁,面色慈善,微微发胖,脸没有皱纹的地方像刚出锅的馒头般光滑,摆摆手说道:“今日不提这个!”

  他打量着李冬青,觉得欢喜,说道:“哎呀,好小一个娃娃,我常听郦郦念叨着你,郦郦年初时还说,你今年十五岁了,要回家了。”

  “这已经是新的一年了!”火寻郦柔和道,“他已经十六岁了。”

  欧阳摇一拍脑门,笑道:“我老是忘!唉,我都快七十岁了!时间过得当真太快了。娃娃,我给你说,我仿佛还记得我如你一般少年时,和陈胜、吴广一起伐秦呢!”

  李冬青被他这话惊到了,酒举起来了都忘记喝,火寻昶溟看他惊讶,说道:“东海王是老臣了,高祖登基时,也出过力。真真正正的少年英雄。”

  李冬青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欧阳摇却笑说道:“都已经过去了,年华易逝,过往千帆都好像就在眼前,可是一转眼,我竟然已经到了迟暮之年,黄土已经埋到了脖子根。今日看见这个娃娃,又想起自己了。唉,我讨人嫌了!”

  李冬青说:“我听我娘说,少年时的日子过得最快活,可是人总是不知足,想过得更好一些,拼死拼活,一转身,就已经不再年少了。”

  “是这样,”欧阳摇微微笑品了品,又问,“你哪个娘说的?”

  李冬青:“……”

  欧阳摇说完也愣了一下,复又大笑,自罚一杯,说道:“我又失礼了,年纪大了,话也不会说了!”

  可是李冬青却微微笑了,连宁和尘也觉得有趣。这东欧王虽然已经七十岁,看上去豁达爽快,看着并不像是一个国王,而像个江湖侠客。

  “我是觉得你被教得很好,”欧阳摇饮尽一壶酒,复又叹道,“郦郦合该欣慰一些。她总是站在城墙上往北瞭望,望家乡,也望流落在外的游子。”

  火寻郦说:“没有这事。”

  欧阳摇复又大笑:“好罢好罢!你说没有那就没有,当老夫是看花了眼罢!”

  李冬青心中复杂,但面上还是笑道:“我也敬东海王一杯,多谢你照拂!”

  火寻郦这下才真的笑到心里去。

  歌女在殿上抚琴,舞女在跳舞,曲毕又下来给众人倒酒,宁和尘不爱喝酒,面前那杯被李冬青拿去替他干了,一个女孩亭亭地抱着酒壶走过来,宁和尘一手盖住酒盏不让她倒,眼神示意伺候别人去。

  那女孩霎时脸红,神色一慌,仓促转身,李冬青给她台阶下,说道:“给我倒满罢,多谢。”

  宁和尘没什么表情,李冬青又笑着凑过去跟他说话:“这里的羊肉保管好吃,你尝尝。”

  “腥。”宁和尘说。

  “还好,”李冬青说,“你再尝尝。”

  宁和尘却固执得很,一口都不想再吃。李冬青总觉得宁和尘这人吃东西挑剔,吃得也少,但又没法逼,哄着吃宁和尘也油盐不进,不吃这一套,此时又稍稍叹了一口气,倒也不是多不开心,就是有些糟心。

  宁和尘听了,看了他一眼。

  歌女把酒倒满,一躬身便退下了,李冬青随口说:“哦谢谢。”

  歌女轻轻地点了点头,鼓点和琴声响起,又回到了大殿前,歌舞又起了。

  东瓯国的规矩并不严苛,礼乐制度也并没有多么严明,在席上,所有人可以自由走动,不少月氏人向李冬青敬酒,李冬青只好避席以待,他自己也不胜酒力,从小到大没喝过几杯,感觉已经头昏了起来。欧阳摇决定歌舞有些烦,便说:“别跳了。”

  有歌女坐在王苏敏的身旁,身子一凑,就要依到他的怀里,王苏敏往外一躲,那歌女扑了个空,跌坐了下去。他坐得不耐烦,数次看李冬青的脸色,想要离席,匈奴人从来不喜欢这一套,喝酒吃肉就得了,这个席却一坐就起不来了。他越来越不耐烦,李冬青只好假作看不见。

  宁和尘当着李冬青的面夹了一筷子羊肉放嘴里,然后说:“腥。”

  李冬青:“……”

  欧阳摇走下来,站到李冬青的面前,说道:“让我好好看看你。”

  李冬青赶紧站起来,其实已经有点喝蒙了,欧阳摇指着自己右眼,李冬青受伤的地方,说道:“男子汉都要受点伤。”

  李冬青点了点头,脚下一晃,被宁和尘一把扶住,坐了回去。李冬青说:“实在抱歉……”

  “哈哈哈,”欧阳摇说,“你还差得远呐!”

  李冬青摇了摇头,说道:“唉,没办法。”

  他靠在宁和尘的身上,宁和尘把酒换成茶水,欧阳摇看着他,笑问:“你就是雪满公子吧。”

  宁和尘把茶递到李冬青嘴边,李冬青就着他的手咕咚了两口,又坐直了。宁和尘说:“东海王。”

  欧阳摇坐在他们面前,说道:“相逢即是缘,我给你们抚琴一曲。”

  说罢,不等众人说话,便叫人送上琴来,他盘腿坐在地上,有些苍老的双手扶在琴上,弹出两个音来,随后,有些苍老的声音低声吟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李冬青微微有些出神,他背了这首诗多年,今日在东海王的嘴中,又想到月氏的数十载命数,终于有了些许的触动。或许高祖的心,他还不懂。

  欧阳摇唱罢,众人纷纷站起来称赞,欧阳摇对李冬青说:“长安城勇士遍地,武帝、太后仿佛众星拱月一样。长安城不缺你一个,可有的地方,却极其需要你。”

  李冬青明白他的意思,却始终点不下这个头去。宁和尘说:“他醉了。”

  欧阳摇笑着点了点头。

  南方的冬天没有那么干冷,但却依旧不暖和,李冬青第一次来到这边,觉得还是不适应,感觉阴冷潮湿。

  宁和尘穿着狼皮大氅,站在城墙上,手放在墙砖上,似乎在想什么。李冬青扶着墙走上楼梯,宁和尘没有回头,李冬青感觉头还是晕的,站在他身旁,风吹过来,感觉稍微清醒了一些。

  半晌后,李冬青还是没有忍住,直接问道:“你要走吗?”

  “你呢?”宁和尘反问,“你走吗?”

  李冬青苦笑,说道:“我能去哪儿?”

  他心里总是觉得,宁和尘是高不可攀的,是追不上的。宁和尘的心思摸不透,他想要什么,李冬青也不知道。

  宁和尘说:“你瘦了不少。”

  “也黑了。”李冬青笑起来牙更白了。

  俩人沉默了片刻,李冬青向着北方看去,说道:“你觉得你家在哪儿?”

  宁和尘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李冬青道:“我想要一个故乡的时候,我没有。后来接受了自己没有故乡,却有人告诉我,我还有家。”

  宁和尘笑了一声,说道:“我不能白告诉你。”

  “那你要什么?”

  宁和尘转过身来,看着他说:“而且我也可以留下。”

  李冬青:“!”

  “你拜我为师,”宁和尘道,“我教你武功,护佑你到成年。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李冬青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说道:“当真吗?”

  宁和尘笑着望他。李冬青当即便跪下来,说:“那从今日起,你要陪在我身边,直到我长大,都不要走。”

  “磕头,”宁和尘说,“知道怎么拜师吗?一点规矩也没有。”

  李冬青磕了一个头,又抬头看他。宁和尘点到为止,拉着他站起来。李冬青今年没有长个,还是矮他一小节,宁和尘看着他,郑重地说:“我定要让你好好长大。”

  王苏敏走上来,看着俩人这状态,有些莫名,问道:“怎么了?”

  李冬青有些激动,眼眶有些湿润,转头看见王苏敏啃一个甜瓜,问道:“谁给你的?”

  “吃吗?”王苏敏从身上擦了擦,问他俩,“掰你们俩一半啊?”

  李冬青说:“不吃!”

  “不吃就不吃,”王苏敏说,“嚷什么啊。”

  他走过来,往城墙下瞭望了一眼,问:“你们看什么呢?”

  宁和尘说:“长安。”

  “长安?”王苏敏作势就要去摸宁和尘有没有发高烧,说道,“在这儿能看得到长安?”

  “龙城也能看到。”宁和尘嘴角带笑,随口说道,“你想看哪儿?”

  王苏敏这手到底是没敢伸出去,往自己脸上摸了一把,不可置信说:“真能看?我看看鲜卑?”

  李冬青大笑起来,王苏敏好像才明白过来,说道:“逗我呢?”

  宁和尘笑得明朗自信,看着眼前的巍峨群山,光秃秃的山岭和枯枝,天空阴沉,长空之中一片云彩也无,灰蒙蒙的空气笼罩大地,吹拂而来的微风连旌旗也吹不动。可这风是从何而来?

  顺着这山风寻去,它一路经过临江、长安、代郡、雁门、是来自草原的狂风席卷着雪被的呼啸,犹如一只饿虎,发出撕破天地的怒吼。

  千里之外,是大雪满山中。

  ——第一卷 ·雪满山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