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阳明亮得刺眼,叶骁看到前方一架长长的石桥,他知道,自己到凌元桥了。

  凌元桥后二十里,便是北齐边境,白玉京境内。

  越过石桥,叶骁吐出一口嘴里的血沫,他大声道:“灿灿,我们快到了!”说罢,他回头看去,看到在他身后,面上有着伤疤,容貌普通的女子对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她对叶骁身边残存的十几名侍卫比了个手势,把繁繁放到了他的马背上。

  当时冬日烈烈,太阳高悬正中,灿灿身后,凌元桥彼端,沙尘滚滚,人马沸鸣,追兵已至。

  叶骁忽然有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他大吼一声,“灿灿!”还不等他动作,身边侍卫一拥而上,簇着他往云林江而去——

  叶骁内心生出一种极大的恐惧,他在马上一声一声嘶喊着灿灿的名字,拼命回头,灿灿也回头看他,对他又笑了一下,天真又稚气,然后她对他用了一个手语。

  她说,回家吧,三郎。

  她就转过头去,双手一分,抽出身后两柄横刀。

  然后那道安坐马上,立于桥头,双手持刀的女子背影,便越来越小,随即沙尘卷起,他再看不到灿灿的身影。

  忽然起风,狂云蔽日,遮天绝岳。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死卫,灿星汉。

  灿灿立在桥头,平静地看着对面涌来的大军。

  三轮连射,她手中长刀一震,面前长箭悉数扫飞,且战且退了约一箭之地,在看到凌云桥上挤满人的刹那,她忽然俯身一勾,藏在马腹之下,直冲而上!

  她的坐骑一瞬间被射成了一个刺猬,马匹倒地刹那,她猱身而出,手中横刀飞转,在她手中如同两片雪亮银轮,刀光过处,血光四溅!

  凌云桥狭窄,她杀入人群,直如虎入羊群,然而这些北齐士兵乃是昔年沈令亲自训练,丝毫不乱,看她近前,先立盾牌避开锋芒,随后□□队挺身而上,雪亮□□将灿灿逼退数步,而就在这瞬间,泼天箭雨倾泻而下!

  灿灿娇小的身躯瞬间被长箭贯穿,她身形一晃,手中横刀一点,勉强撑住身体——

  第二波连射已至!

  她无从躲闪,只听十数声闷响,她仿若一个箭靶,浑身插满长箭,刹那血流成河。

  长发披散,她晃了几晃,撑住桥墩,兀自没有倒下,女子在满是血污的乱发下轻轻笑了一声。

  她咳着血,用长久不语,嘶哑不堪的声音道:“我乃,塑月……秦王司马,灿星汉——”

  闭口一念累积了整整二十年的力量,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

  她双手横刀插入石桥,竟如插入木头一般轻松,在她全力一击之下,凌云桥轰然崩塌!

  她从桥上跌下去,落在被鲜血染透的冰面上,因为全身中箭,她倒不下去,便以一种滑稽的姿态横在了冰上,灿灿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凝望向叶骁逃去的方向。

  血从额头上淌下来糊在眼睛里,视线从血红慢慢变成漆黑——她什么都看不到。

  她忽然想亲亲自己的幼子,再跟叶骁说,回家啊,一起回家。

  阿骁,翩然,你们要好好的。

  我爱你们。

  叶骁的右眼落下血红泪水的时候,他身旁最后一个侍卫倒下。

  他的马躺在地上发出最后一声哀鸣,嘴里吐着血沫,抽搐着死去。他背上有血,不是他的,是他背着的繁繁的血,小孩中了箭,一双胳膊颤抖着揽着他的脖子,泪水顺着他的颈子往下淌,飞快变凉,然后冻结。

  雪花也死了。被他亲手养大,会蜷着爪子每天在他怀里讨亲亲,胆小又乖顺的黑狼,咆哮着撕开了扑向他的士兵的喉咙,被一枪捅穿柔软的腹部,高高甩起,落在地上,它又疼又怕,想跑回到他身边撒娇讨摸摸,把疼得不行的肚皮亮给他看,但它却勉强站起来,冲向了敌人——

  雪花的头被斩落,漆黑的狼头落在地上,打了几个转,下巴上一点柔软的白毛沾了血,正对着他,那双金黄色的眸子睁着,倒映出叶骁血迹斑斑的身影,死不瞑目。

  叶骁怀里捧着翩然,横刀点地,然后现在,血泪淌下,他便知道,灿灿也死了。

  他双眼里是之前青城君玩笑一般教的他一个小小的术法:望生符——这个术法唯一的作用,就是将别人的血点入眼中,便可知对方生死,他当时也玩笑一般将灿灿和五娘的血点在了自己双眼中。

  他之前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时候用上。

  他生命里最重要的这些,被一层一层,连皮带肉,从他的血肉里撕开,扯烂,踏碎成泥。

  但是很奇怪的,他的脑子里却并没有什么悲伤的感觉。叶骁觉得自己所有的感情都似乎被蒙上了一层紧紧的纱,这些死亡带给他的痛苦都被隔绝开了,他长而缓慢地吐着气,头脑异常清醒。

  他想,他怎么都无所谓,死就死了,但怀里的两个孩子至少要活下去。

  他一生杀人无数,死得怎样惨烈都是应当,但是孩子不应该死。他们还那么小,毫无罪愆,柔嫩的手上除了花和糖,什么都没有沾染过。

  幼子何辜。他已经牺牲了那么多了,至少,保住孩子,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