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终南梅(中)

 

  

  正月过去,羊头山的后续审讯清剿也完成,一共一千二百六十七名匪徒,当日被歼七百六十九人,俘虏三百一十五人,余下一百八十三人,逃走之后,冻饿而死一百七十一人,剩下十二人只有四人逃脱,余下均被缉捕归案,而周围诸部和村镇与之勾结的,也抓获了四十六人。

  他们按照罪行也被分为几类:但凡杀过人的都是斩立决;被抓上山没有杀过人、也没有犯下太多错的,则视时间长短,男女一视同仁,有过的处以徭刑或者杖责,无过的就地释放。

  内中有无家可归的,叶骁自掏腰包,一人一贯钱,自寻生路。

  阿菩虽然没杀过人,但是罪大恶极,被判了枭首之刑。

  她被处死的前一天,被单独提出来,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她怯怯地到了一间房内,看到外面院子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追着一条小狼玩,她睁大了眼,捂住嘴,眼泪扑簌簌地淌下来。

  那是她的女儿,从没这么干净漂亮、活泼健康。

  五娘告诉她,这孩子现在叫繁繁,姓丁,被叶骁收作义女,要她不用担心。

  阿菩忙不迭地点头,反反复复说我女儿好福气,衙内好人好报好人好报。

  她双手合十在胸前,喃语着衙内好人,又看了一阵,泪水淌到领子上,她刚一抬手,复又放下,四处找什么,五娘递给她块帕子,她擦了泪,怯弱地张开嘴扯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娘子,把我原来的衣服给我吧,这一身这么干净好看,我弄脏了就不好了……”

  “……”五娘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

  她换回衣服,恋恋不舍地又看了看院子里的繁繁,重新戴回手铐脚镣,忽然问道:“她、繁繁、不记得我了吧?”

  “……她不大记得了,只偶尔问阿娘在哪里,衙内跟她说阿娘出门了,等她再大一些,就会告诉她母亲病死了。”

  阿菩眼睛里又有泪水涌出来,她忙不迭地擦了,却又笑开了,真心实意地喃语了一句,那就好,那就好,别让她知道我是她娘,有我这种人当娘,她会嫁不掉的……”

  五娘无声叹息,没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第二天,她被枭首示众,脑袋挂在城墙上,胆子大的小孩子站在下头网上瞅,都纷纷说奇怪,怎么这个婆子是笑的?果然是土匪,死不悔改!

  便有孩子义愤填膺起来,拿石子、泥团往阿菩的头上扔,打中了,早被血水冰在墙上的人头也不动,小孩们就鼓噪起来,纷纷拿来弹弓泥丸,一时之间,阿菩的头颅便成了个靶子,被打得乌漆墨黑,眼珠子挂在脸上,牙齿一颗颗往下落。

  但她一直是笑的。

  然后她的头颅就这么挂在城墙上风干了,掉下来,被驴马踩碎,成了泥,最终长出草,开出白色的花。

  黛颜二月初回去京城,京里传来消息说沈行也采买完给国主的寿礼,到了丰源京,预计这次会跟前来庆祝卞阳生子的使节一直回去。

  按叶骁的说法,沈行这趟跑出京指不定干了多少坏事呵呵呵。

  沈令无言以对,只能长叹。

  这次北齐来的贺使点的是唐庐王,王府那边早有人来信,说冯映会先过来列古勒,再去流霞关。

  “好好的贺使他偷跑个甚?”叶骁相当不高兴,怀里小孩和小狼都爬起来,一个软软搂着他脖子在他面上亲了一下,一个贴在他怀里舔了舔他鼻子,沈令看了一眼,沉默着放下手中东西,挤开F繁繁和雪花,把他抱了满怀。

  叶骁心都化了,一把抱住他,柔声道,“最喜欢阿令啦,来,给我亲亲。”他刚要凑过去,却被沈令一把推开,他面上飞红,嗔怪他繁繁还在,叶骁相当委屈,只觉得你先扑过来抱我,却不许我亲,实在没有道理。

  他扑过去非要亲沈令,雪花嗷呜一声兴奋地跳到他背上,繁繁也扑过来,他们四个闹了一阵,繁繁和雪花抱成一团睡去,沈令拿被子把他们盖上,才从叶骁身上翻到一边,“你不喜欢唐庐王?”

  “他耍了我啊。”他愤愤不平。

  沈令侧身,叶骁伸过手揽住他腰,他下颌抵在他肩窝,沈令侧脸在他发上蹭了蹭,慢慢地道:“北齐这一代,唐庐王最贤,其余除了先太子,居然只有才丁点儿大的赵王有个人样子,哎……”说到最后,他惆怅起来,叹了口气。

  他忽然想起,自己之前见过冯映的那一次。

  鲁王府上,小猫一样蜷伏在鲁王怀里的他的弟弟,还有一身薄衫,伏在鲁王脚边的冯映。

  他去年就是想起了这一幕,才判断出冯映的身份。他之前一直想不起来,其实就是在逃避这一幕,逃避他看到了这一切,却谁都救不了。

  沈令闭了下眼,在心中摇头。叶骁轻轻晃了晃他肩头,清润声音响起,“阿令,你怎么了?”

  他合了眼,只喃喃了一句我没事,便不再说话。

  有情皆孽,无人不苦,可他终究还有叶骁。

  今年天气暖和,北疆二月就开始化雪,叶骁带着人去附近的河上转了几圈,回来跟沈令说,今年城扩修好了,能腾出空就得整治河道,如果能挖一条水渠过来,列古勒附近就能种田了——沈令觉得给他一万人加十年功夫,叶骁能把北狄的阿汉沙漠给整出花来。

  这样的人才不应该去打仗,就应该带着人种田。

  雪一化完,牧民就要离开,临走之前,他们需要采购足以支撑到秋市的生活物资,附近的商贩也会赶来做这个生意,这就是小春市,并不是国家规定的边境互市,却也很是热闹,把列古勒内外挤得全是人。

  沈令站在城墙行,看着灿烂阳光下,城里城外熙熙攘攘地人,每个人都面带喜色,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