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匡收拾好地上的瓜子皮碎屑,方布折叠的整整齐齐放入袖子中。

  起身那一瞬间,却双腿一软,扶着前方的栏杆稳了半天才站住脚跟。

  腰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秦晓正在把邵承贤的口供装入红底金边的进谏封中,听到身后的抽搐声,猛地回头,就看见尹小匡虚弱地靠在栏杆前,大口喘息,右手死死按压住腰部,白皙的指尖渗出一丝鲜红的血。

  邵承贤在招供完所有的事情真相后,就缩回了牢房的草垛里,双眼浑浊,视死如归。不论尹小匡再怎么摇摆、出了什么乱子,仿佛都不关他的事。他眼睁睁地看着尹小匡贴着栏杆滑了下去,眼睁睁瞅着尹小匡的腰间喷涌出热血,却完全没有一丝的情绪,震惊啊痛快啊统统都无感,一个人颓败地坐在杂草间,像是静静等死。

  秦晓揣了进谏封,一个箭步冲到尹小匡面前,搂着他的双腋将他提了起来,“诺诺!”

  尹小匡喷出一口鲜血,硬撑着扶着墙站起身,推开秦晓,往前走。

  “我没事。”

  末了,走到地牢与通往外面的楼梯交界处,尹小匡顿了一下脚步,手捂着渗透鲜血的腰,忍痛转过身来,对邵承贤用不大的声音,轻轻吐了一句,

  “下辈子,别再有那么大的野心。”

  声音刚好可以让地牢中的人听到,邵承贤直勾勾地望着前面尹小匡的身影,突然滚落出一行泪水,“十二年前……年无庸欺人太甚,他甚至拿赵斯的那件事来、威胁我……”

  “我当时去求齐与稷,因为跟年无庸走得近的,就大公子一个人……”

  “可大公子,不理我啊……”

  尹小匡和秦晓出了地牢,秦晓给尹小匡简单处理了伤口,他们看了看天边的星象,掐指算时间还是在范围,就也不急。尹小匡在地牢后面的小树林里坐了一会儿,差不多恢复了些体力。

  他从袖子里拿出那把指认邵承贤的刀,还有余氏族徽以及穆旦那的玉牌,起不来身,就塞到秦晓手里,让他处理掉。

  秦晓两三下就把那“证据”销毁,准备砸碎刻有“穆旦那·库尔”的玉牌时,手突然停顿了片刻,砸石迟迟没有落下。

  他将玉牌捧在手心,目光有些复杂。

  尹小匡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耳边是乒呤乓啷铁器折断声,突然一个瞬间,声音静止了,他抬起眼皮,看了看秦晓,问,

  “不舍得砸了?”

  秦晓说,这是苏清最后一件遗物了,交给朝廷的那件毕竟是仿制,真正的原件现在在他手中,他对苏清没什么感情,苏清为了揭开十一年前的旧案而主动献身,曾经又是那么倾心于他,穆旦那·库尔是苏清的爹爹,苏清以前那么宝贝她爹爹的遗物。如今要让他毁灭……

  秦晓声音有些沉地对尹小匡说,殿下,如果您不希望我留下来这个证据,那我立刻就毁了,绝对不能给他人留下任何把柄!

  尹小匡长长叹了口气,做事不留痕是他的原则,但是看到秦晓沉默的脸,他突然心稍微软了那么一下,

  “行吧,你留着吧。”

  “如果有一天你被杀了,出了事,可不要连累我。”

  尹小匡休息的差不多,慢慢悠悠回到了疏华殿。果然殿里的人都还在沉睡,尹小匡让秦晓给他们解了穴,有些疲惫地躺回了内阁的软榻,盖好被子,完全看不出来是出去过的痕迹。

  齐与晟还在书房,这些被他们点了穴昏迷的人解穴后很快就会醒来,秦晓会点穴也会催眠,被点了催眠穴的人醒了后,不会记得任何昏迷的事情,就连自己睡着了如何起来的都不会有印象,一切都照常。

  秦晓给齐与晟解了穴,去内阁跟尹小匡道别,离开前他问尹小匡不去看看四公子么?尹小匡似乎连谈论都不愿意谈,只字片言间一口不提齐与晟。

  “你回去吧,我累了。”

  秦晓揣着邵承贤的口供退出疏华殿,尹小匡是真的不舒服,身心疲惫,腰还疼,他捂着肚子咬被子咬了一会儿,睡意上头,很快便进入梦乡。夜半悠悠,疏华殿的人逐渐醒了过来,僵尸般活动片刻后,恢复了手中的活。

  齐与晟也如同其余人那样,过了一刻钟睁开眼,混沌地从桌子上直起身,清醒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处理手中的事物。秦晓在给齐与晟解穴时,特地检查过他昏迷的途中有没有醒来的迹象,齐与晟睡的很沉,桌子上的东西也如点穴时的一模一样,秦晓没有发现有任何异样。

  可秦晓没看到的是,在齐与晟趴着的案桌右手边的一摞卷宗底端,新压上了一张看起来十分不起眼的纸,纸张露出的边缘没有任何字,任何人第一眼看到都会认为那就是一张乱放的空白宣纸。

  齐与晟继续处理着手中的工作,停笔片刻,将那张平平无奇的纸,随手抽了出来。

  纸张里面,密密麻麻印着工整的文字

  凌河军副将伊书末生前资料。

  齐策是不可能亲自下旨召天下第一催眠师来给朝臣催眠套真话的,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其他的法子也束手无策,邵承贤是什么人?上过刀山下过火海,以前在五里州还没当知府时五里州的县官们都清楚他的名声——死也撬不开嘴的铮铮铁汉子!

  所以催眠得用,可皇帝老儿自己创下的规矩:大暨王朝不得搞巫蛊之术,这事儿要办,就不能经齐策之手。

  所以他就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一股脑丢给齐与晟。

  齐与晟最信得过、也是唯一熟悉的催眠师就是秦晓,催眠邵承贤的活儿交给了他,秦晓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自己绝对能完成任务!

  果然,催眠实施的第二天,秦晓就出色地完成了四皇子殿下的安排,居然真的从邵承贤那死嘴里套出来惊天的真相,恭恭敬敬交给齐与晟。

  “殿下对下官如此信任,秦某肯定不会辜负殿下的期望啊!”秦晓交给齐与晟那写满字的口供时,一脸春风得意,旁边知道此事的属下们都纷纷瞪眼,没想到邵承贤竟然真的招了!那可是左丞相大人啊!就这么老老实实坦白?

  他们钦佩秦晓的厉害,赞叹果然是能让四殿下都信赖的催眠师!毕竟齐与晟曾经也是那么地不待见巫蛊催眠术。

  秦晓笑眯眯地将口供呈递给齐与晟,齐与晟挺平静地接过那红底金边的进谏封,挺平淡地看了秦晓一眼,

  微微一笑,

  “秦院使,辛苦了。”

  咬字清晰,一字一句。

  秦晓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早朝是在齐与晟将邵承贤的口供交给齐策后才进行的,比往日推迟了接近一个时辰。大臣们纷纷站在金銮大殿外,看这阵势,怕是要有大事情发生!

  果然,开朝,齐策一脸阴沉拂袖走来。今天的陛下比往日里都要肃杀,浑身散发着只有当年在灭前朝时才有的阴森恐怖之气。

  所有的礼节全部暂且放一放,齐策让伺候着的宫女大监也都退下,今儿不用走程序了!他大手“啪!”地下子拍在了龙椅前的案桌,震得大殿内所有人都忍不住低下头,纷纷跪地,“陛下息怒!”

  从来没有过如此肃穆的开朝,就连国家大事也不议论了,齐策努力控制住自己胸口的起伏,努力让自己平静,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可怖,“今天万事不议,”

  “只讨伐左丞相邵承贤十一年前欺君谋杀凌河军一事!”

  全朝堂瞬间哗然。

  其实邵承贤跟北漠王被杀这档子事有关系,朝中进来是有风声的。因为时间点卡的正巧嘛,北漠王刚死左丞相就被禁足在府中,外面由朝廷的人严格把守,不准任何闲杂人员进入,摆明了就是不能通风报信。

  但没人知道这里面具体到底有什么缘故,腐血花的案子和后面北漠王被杀的具体细节以及他派齐与晟南下的风声齐策又压的很严实,仅有齐与晟齐策父子二人、太医院两位太医,以及吴越尚书令知晓,大臣们就算是再怎么猜,也难以描摹出真相。

  如今齐策公然在朝堂上公布此事,直接将整个早朝炸开了锅,众臣纷纷吃瓜,齐策一条条罗列邵承贤当年干的勾当之事,官员一道道听,开始还会感叹两句邵丞相怎么能做如此人神共愤的事情啊!

  到最后却都没了声,实在是被吓到了。

  齐策一字一句,向天下人昭示着邵承贤的罪行

  十一年前,与北漠国勾结,构陷凌河军,导致大皇子齐与稷的死亡,并放火烧了整个凌河军,用私吞军资嫁祸完凌河军后,又将那军资全部运往南境卖掉,并声称那些军物都是被北漠掠走;联合北漠王,杀了当年全部涉及到此事的人,以及他们五代以内所有的亲人还有朋友。尔后,凌河被割,凌河州彻底从殷朝的版图上消失,五里州一夜之间爆发,业绩从清宿省倒数第一突然就刷到了全国第一!

  光是杀齐与稷这一条,就足够邵承贤死一万回的了!全国上上下下,只要当官,多少都知道一些当朝陛下为什么要灭前朝的缘由。当初凌河军沦为叛军时,殷哀帝只是作为最后的刽子手将屠刀砍向齐与稷的脖子,齐策就彻底从一个忠臣翻脸变仇人,现如今又爆出来原来凌河军当年其实是被诬陷的,私藏军资想要拥兵自立这些被钉在了耻辱柱上的事情,居然都是假的!

  太荒唐,太刺激!齐策不要了邵承贤的老命才怪!

  其实邵承贤的那张口供上,有些细节还是没有完全解释明白,他只阐述了十一年前他如何去求齐与稷对付年无庸,结果在齐与稷那儿吃了闭门羹后才起了杀心,一刀杀了年无庸又灭了凌河军,以及与北漠王的“阴谷会谈”中的详情。至于最开始他为什么要杀年无庸,只字不提。

  但就算没有说明白最初的杀意是如何起的,害死皇长子的事情已经是铁板钉钉。齐与稷在看口供前,与齐策苦思冥想,对着那些线索分析了一遍又一遍,也只能得出邵承贤应该是跟北漠王之间有什么密谋,这个密谋与十一年前的凌河叛变有关系。

  口供一出,万事明了,怪不得那女刺客要刺杀北漠王,原来人家的父亲当年正是参与了阴谷会谈的重要人员,就因为见识了阴谷会谈的阴谋,所以才被株连九族。那个女刺客大概是被北漠王秘密放走的,邵承贤并不知情。结果十几年后人家女儿回来复仇,被邵承贤看到了,才又对北漠王以及穆旦那的孤女起了杀心。

  这也可以解释了邵承贤为什么要连夜派刺客用沾了腐血花的箭刺杀大观园,邵承贤本来就知道北漠王用了肤散脂。突然知道北漠王居然背着他放走了当年的证人之女,是个有脑子的人第一反应那肯定是——可不得将人证们都速度点儿赶尽杀绝,否则后患无穷!

  一柄刻有【凌】字的匕首,一把涂抹着腐血花的箭,,一块印有北漠原大副“穆旦那”的玉牌,单单哪一件独拿出来都没办法将邵承贤、北漠王以及凌河军叛国联系在一起。

  但所有的线索都放在一起,三个点连成一个平面,一条线麻溜穿到底,最终逼出来了十一年前的罪恶真相!

  邵承贤活不了了,齐策恨不得立刻将他千刀万剐,但还有些事情还要先去完成:北漠既然敢做杀他齐策长子之事,现在他齐策当皇帝,正好赶上此时北漠无国君,齐策直接一道圣旨,命纪语涵为大将军,率兵攻打北漠!

  并让齐与晟以监军皇子的身份,同去!

  国宴的失职齐策早以不再跟纪语涵计较,因为纪语涵的真的很厉害,在带兵与作战谋略这两方面都是大暨的佼佼者。这样的人才不用实在是太可惜。纪语涵领了命,朝廷的刀杀光了还留在陵安城、等着要一个真相的北漠外交使团。千军万马隆隆北上,刀剑冷锋直逼黄天漫土北漠国。

  此去北漠,齐与晟当然是要带上尹小匡的。尹小匡受伤身体虚弱,他不放心把人留在宫中,毕竟虽然打仗的事情齐策信任他重用他这个四皇子,但是对于断袖风,身为人父的齐策也不可能就此点头同意他和尹小匡的婚事。

  而且……

  离宫前的这些日子,齐与晟对尹小匡依旧像从前那样的好,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般,呵护备至。

  他跟尹小匡说了要北上灭北漠国的事情,让尹小匡跟着去,讲的明明白白若在宫中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发誓这一次一定要将他好好保护。语气是真的很诚恳了,若是让外人看到向来冷血无情的四皇子殿下居然也会如此倾心对一人起誓,怕不是要觉得四殿下被什么鬼东西给魂穿!

  可尹小匡,似乎并不太想去。

  齐与晟奇怪,问他不是一直嚷嚷着不想被关在这深宫中吗?北漠虽然常年风沙,但那里的烤羊肉串囊夹馍以及香喷喷的羊奶茶还有甜到流汁的哈密瓜,不都是尹小匡最喜欢的吗?上一次北漠进贡的那些边疆美食尹小匡不是说爱到无法自拔吗?

  “你放心,打仗不会伤及到你去那边玩的。”齐与晟摸摸尹小匡的脑袋,他真的只是单纯觉得尹小匡呆在宫中很危险,若他不在,齐策的屠刀指不定哪天就落到了尹小匡的脑袋上。

  尹小匡还是摇头,似乎还是想说不要去。齐与晟的眸子中的疑惑越来越深,尹小匡大眼睛眨啊眨,最终还是妥协,

  “我就是……好吧,去就是了。”

  北漠与大暨的交界处,曾经是凌河州的地盘,这里常年风沙,吹的人都睁不开眼。尹小匡换了一身鲜红色的袍子,长长纱巾绕过脖颈缠在脑袋上,衬得他的小脸愈发地白皙清纯。

  进入北漠的边缘地带,一路上到处都是好吃的好喝的。齐与晟的人马跟纪语涵兵分两路,假扮成中原来疆域的商客,便于打探地理情况。齐与晟用提早换来的北漠钱币买了不少烤羊肉串以及果干,北漠商人很热情,齐与晟提着那些美食,想尹小匡绝对会非常喜欢。

  “小匡,”穿着白色阔腿裤金色马甲的齐与晟推开安顿尹小匡的客栈,便衣守在门外的守卫对齐与晟恭敬行礼,齐与晟摆了摆手,合上门,语气挺轻快地对抱腿坐在木阁床上的那个红衣人儿摇了摇手中的好吃的,“你看,我买到了上次你说你最喜欢吃的……小匡?”

  尹小匡缩着身子在绣满金色波浪纹的被子里,眼神空洞,露出来的肩膀似乎还在瑟瑟发抖。

  齐与晟的心一下子悬空,以为他是不是伤口又痛了,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坐在床边,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脑袋。

  尹小匡突然猛地往远离齐与晟的角落缩,并抬起手,“啪!”地下子将齐与晟的胳膊打偏了过去。

  齐与晟一愣。

  尹小匡很快便找回了神智,看清了眼前人是谁,瞳孔中的那丝惊恐消失,身子往前动了一点儿,张开嘴,声音却还是有些不利索,“没……没什么,对不起啊,殿下!”

  齐与晟关心地问他怎么了,难道今天发生什么意外了吗?一个白天他都在和纪语涵会合,布局着如何对北漠的政治中心发起最有效的进攻。离开前齐与晟还特地对守在客栈外的十几个武功高强的守卫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保护好尹小匡,如果他想要出去玩,尽量不要把他往偏僻的地方带。

  尹小匡怔了片刻,随即脑袋摇成拨浪鼓,

  “没……没有,今天一切都很好!我还吃了好多好多好吃的!就是刚刚午睡,做了个不好的梦,醒来还有些恍惚……殿下,你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呀,我要吃我要吃~”

  心上人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活泼,齐与晟松了口气,似乎是想要问什么但是也没问,见尹小匡跳下床就要去找烤羊肉串,他跟在后面给尹小匡穿好鞋。尹小匡盘着腿坐在圆鼓凳子上,抱起一个囊往里面夹了一大把羊肉串就开始吃,吸溜吸溜,吃的满嘴流油,脚腕手腕戴着的铃铛镯子,发出叮铃叮铃清脆的响音。

  齐与晟总觉得有些莫名的心慌,但是又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

  到了晚上,北漠的天空在夜里是可以看到浩瀚星辰的,中原许多喜欢游山玩水的浪子为了领略举手可摘星的奇妙感,每逢夏季都会特地前来大暨与北漠的交界线,夜半站在苍茫沙漠的脊封,对着那烂漫星河长叹岁月千年。

  齐与晟想带尹小匡来北漠,也是有想和他一起看星星的念头,印象里尹小匡好像对那些亮晶晶的东西特别喜欢,中原的夜晚不太容易看到满天星辰,齐与晟便希望能让尹小匡在这荒凉的大漠、世间最接近天宫的地方,与他一起赏美景。

  可尹小匡却说自己困了,不去看。

  齐与晟拿他没办法,这种事不能逼,况且尹小匡的腰伤还没完全好,齐与晟估摸着他是伤口没好实落,容易累,也就不再提去看星星的话,换了衣服,陪他上床入睡。

  夜晚的空气偏凉,很干燥,为了让屋里湿润一些,齐与晟点了北漠特有的香薰。袅袅香气萦绕在整个房间,他给尹小匡换了伤口的药,熄灭灯火,睡下前还在尹小匡的额头轻轻印了一个温柔的吻,“睡吧,这个香是安神的,能让你不要再被噩梦纠缠。”

  尹小匡点了点头,合上双眼。齐与晟真的是看着他睡着了,才躺下睡下。窗外的夜色寂寥,空旷的传送着岁月的光茫。

  到了后半夜,齐与晟有些浅眠,忽然就听到耳边划过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

  齐与晟猛地睁开了双眼,起身。

  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打眼见尹小匡整个人蜷缩在被子中,双手死死地抓住肩膀,衬着夜色都能看出他用力到将指甲深陷入肉里,额头是大汗淋漓,五官紧巴巴地扭曲在了一起。

  模样十分痛苦!

  齐与晟慌了,连忙点开灯抱起尹小匡,想要把他呼唤醒,尹小匡被他摇了好几下,终于睁开了双眼

  却在看见齐与晟的那一瞬间,瞳孔突然骤缩,大叫了一声拼了命地往后退却,浑身害怕到抖成筛子,摇晃着脑袋口齿不清地尖叫道,“大公子,求求你,不要过来!求你了——”

  扬起手,猛地对齐与晟的脸,狠狠地扇下一巴掌,啪!

  第二天一早,尹小匡醒来的时候,齐与晟还没走。尹小匡睁开眼睛,脑袋混混沌沌,完全想不起来昨夜发生过什么,他见齐与晟坐在床边,衣服还是睡觉时的白衣,觉得有些奇怪,爬起身来上前去凑了凑脑袋,在齐与晟的怀中撒着娇,“你怎么还不换衣服呀~今天不用去找纪将军嘛?”

  齐与晟垂下眼皮,凝视着尹小匡毛茸茸的脑袋,脑袋顶部插着一根玉簪,这个簪子尹小匡真的是形影不离地带着,白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插入发中,晚上睡觉时要藏在枕头底下。

  “……”齐与晟抬起手,揉了揉尹小匡的头发,

  “陪你吃个早饭,再走。”

  尹小匡乖巧地给了齐与晟一个香吻。

  其实尹小匡的身份绝对不简单,齐与晟早就猜测到了。伊书末的弟弟,这个虚假的名号齐与晟打一开始就半信半疑。

  但这又有什么呢?

  齐与晟陪尹小匡吃完早点,摸了摸尹小匡的脑袋,问他今天要出去玩儿吗?他见尹小匡今日的状态不错,这里不是宫中,可以随便进出,尹小匡又那么喜欢玩儿,有守卫陪同,倒是可以出去放松一下。

  尹小匡喝着肉膜汤的嘴,突然停了下来。

  他放下碗,垂眸思考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有些犹豫道,“我……还是想呆在客栈里,有些累……”

  齐与晟皱了皱眉,尹小匡明明不喜欢被囚禁在一个小地方啊,以前离宫,他都偷着摸着跑出去耍,怎么到了北漠、曾经的凌河州,他却反而不愿意四处游逛了呢?

  尹小匡嚷嚷着腰有些痛,齐与晟担忧他的伤口,便不再提出去玩的事情。这个疑惑他暂且压在了心里,望着尹小匡真的打着哈欠又往床上走,齐与晟让随从收拾干净饭桌,起身拿起刀准备出发。

  大暨的军队正式向北漠朝廷发起突击,正逢北漠无国军,政治中心一片混乱,纪语涵的人马在齐与晟的作战策略下,一举直创北漠的中心。

  连根拔起!

  这场战争真的是不费吹灰之力,上午起兵、傍晚就结束了绞杀,大暨的军队几乎没有任何人员伤亡,直接端了北漠的权力!这样的结果让齐与晟更加心疼他的皇长兄齐与稷、以及凌河军。

  当年啊,要不是那些龌龊的阴谋,那么优秀卓越的凌河军,又怎么可能输?在全国都有名的凌河州,又怎么可能被夺走、彻底沦为他国之土!

  晚上的时间齐与晟是不留在军营驻扎地的,大家都知道四殿下有佳人要照顾,都理解。齐与晟策马奔腾离开了战场,一路上还随手杀了几个北漠死里逃生的士兵。进入到曾经凌河的繁华地带,他换下身上沾了血的铠甲,摇身一变,又变成了那陌上陌上人如玉的翩翩四皇子殿下。

  下了马,齐与晟牵着绳子,马蹄哒哒哒地在黄土路上走。已经是戌时,街道两侧支起了夜摊,这里夜晚的规矩和中原差不多,晚上是有很多卖宵夜的。

  当然也有青楼之类的风月场所,还不少。这里没有大暨朝廷的那些戒严,青楼迎客的姑娘们都直接站在了路边,看到有客官在门前稍作停留,就往上揽。

  齐与晟买了些红豆凉糕,给尹小匡回去做宵夜,尹小匡说是对外面世界没意思,但齐与晟明白,他肯定馋这些好吃的。

  话说回来……齐与晟望着走一步就能遇见三个的青楼女子,一个个都穿着暴露的衣裳,抹着妖艳的妆容,他突然就想起来,似乎第一次见尹小匡的时候,那家伙也是浑身染着风尘的色彩,但尹小匡的魅却不是通过抹脂画眉涂出来的,也不需用多么情涩的衣物装点,他的骨子里就散发着妖娆,缠人心的那种欲。

  一想到心上人,齐与晟低头,无声地笑了笑。是啊,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就算明白尹小匡的身份可能会很复杂,甚至那藏匿的真相恐怕是他承受不起的,而他依旧想要和那个人在一起。

  你永远不知道,爱一个人,有多么卑微。

  齐与晟不想去查尹小匡的真实身份,也不想再知道尹小匡为什么要接近他,若真的是为了凌河案,那么就帮他翻案,翻了案,那小孩是不是就会愿意呆在他身边了呢?

  夜色茫茫,终于接近了安顿的那家客栈,齐与晟一步一步往前走,隐约间看到了客栈二楼竖起的店牌,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会坐在窗前,等他回家吧……

  齐与晟刚走到最后一个路口,右手边是一座华丽的青楼,店前站着一行妙龄女子,正拎着手帕,笑嘻嘻地跟进入风月地的客官们打闹。

  其中的一位女子见到齐与晟,突然眉开眼笑,扭着小蛮腰就往前跑,“啊哟~帅哥~”

  齐与晟别开身子,不理会她们,他只当这些人是在对他谄媚,想要用美色将他拉入青楼中消费,于是什么话都不说直接往客栈走。

  可那女子却一把扯住了齐与晟的袖子。

  齐与晟皱眉,甩袖想要让她别碰。

  女子抓着齐与晟的衣服,眨了眨画着浓浓妆的眼,突然像是见了老朋友般,手中的绢子扫了下齐与晟的肩膀,“啊呀~这不是尹美人的金主嘛~好久不见呀!”

  齐与晟定了下神,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

  那女子见齐与晟没说话,以为他想不起来,又继续嗲笑道,“我是以前跟尹美人一道在赤月楼的阿春呀~公子难道已经忘了嘛?”

  “就当年公子去赤月楼给小尹赎身时,奴家还帮着您摆平被您砸了的场子呐~想起来没?”

  齐与晟依旧不说话,但眼睛中却逐渐凝聚上一层凌厉。女子撅起嘴,似乎有些泄气了,收了手掐住自己的腰,连连叹息道,“唉!也是,已经快十年了,公子肯定已经忘记奴家啦~没关系……不过也真的是,这得有好些年没见到公子了呢,过的还好吗?小尹现在怎么样?你们两个人……”

  “等等!”一直默不作声的齐与晟突然抓住女子的胳膊,女子吓了一大跳,齐与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松手,厉声问道,

  “你说的那个‘小尹’……是谁?”

  女子奇怪地眨了眨眼,“尹美人啊!尹小匡!他不是闵轩公子你花重金救走的嘛,怎么难道你们离开赤月楼后,就分开啦……”

  “你,叫我什么?”齐与晟打断她的话,眼白瞬间充/血。

  女子被齐与晟的表情吓到了,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半步,“闵、闵轩、公子啊……难道你不是,闵轩、公子?”

  “可……你和闵轩公子,长得真是一模一样啊……”

  ……

  ……

  齐与晟如同遭受了当头一棒,直接僵在了原地,

  手中的红豆年糕,“哗啦!”下子掉落在了脚边。

  【兄长,这是在画什么?】

  【与晟来了?快坐!这是我画的宅院,与晟你知道吗?每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士将来载誉而归后,都可以得到朝廷钦封的爵位。你大哥我现在是朝廷的一品将军,再过几年就可以封侯自己开建府邸了!】【兄长这是画的以后想要居住的宅院吗?真漂亮!】【与晟要是喜欢的话,将来大哥也可以再为与晟设计一座更好的宅院,用来给与晟娶媳妇儿~】【……兄长说笑了,与晟还小,哪考虑得到娶妻生子那么久远的的事情!话说回来……陵安城中那些贵府似乎都会有一个很舒雅的称号呢,大哥要是开衙建府,准备打算给这座漂亮的宅院取什么名字?】【……闵轩居。】

  【等大哥解甲归田,就以“闵轩”二字做雅号,届时人人便不再喊我“齐氏大公子”,而是该称呼我为“闵轩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