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辰结束那一刻,二十四岁的蔺衡没迎来他的幸福生活,却等到了光明永寂的结果。
廉溪琢闻讯赶到长明殿的时候,寝殿内已经站满了太医。
“什么叫‘身中奇毒,你们束手无策’?!孤要他活!要他安然无恙的活着!”
蔺衡情绪几近崩溃。
他拽紧御药房最有威望的两名太医嘶吼,胡乱上药的伤处伴随动作挣裂,透过衣衫洇出大片深褐斑驳。
“你冷静些。”
廉溪琢蹙眉劝阻,拉退瑟瑟发抖的御药房掌事,侧目向床榻睨去一眼。
就这一眼,让他的心不自主沉下去半截。
——不是冷静的问题。
蔺衡没当场魔怔都算好的了。
慕裎许是昏迷前吐过血,唇畔残存未干的血渍。
神色憔悴,双目紧阖,惨白面庞与浓郁黑气交映,通身散布着一种徘徊鬼门关的绝望之感。
“怎么会这样..........”
蔺衡眼眸勾直,盯着心上人一言不发。
廉溪琢也被震惊到了,他再度发问,这回声音里有明显的颤动和焦急。
“你们愣着作甚,还不快设法施救?”
“回禀王爷,国主陛下所中的毒名为噬命,乃天下三大奇毒之一。这味毒从古至今并未流传出任何解法,若贸然开药,恐怕.........”
说话的是杏林名圣周博怀,他十六岁便以医术精湛名扬桐陵城。后经先帝特召,在皇宫里专为掌权者祛病诊脉。
入宫这些年,凡遇除疾从未出过半点差池。如若不是真棘手,他是决计不会在这种关头推任迟疑的。
“臣有负圣望,请陛下惩处!”
一言出,满殿太医纷纷跪地,向国君叩首告罪。
此时说这些没用。
即使杀光所有人,根本问题仍旧没得到解决。
蔺衡面色犹如僵凝,他挥退部分不精此行的太医,仅留下周博怀、张臻等人继续诊治。
慕裎脉象虚浮杂乱,丢失意识的把控,溃败气血四散游走,在命门处不停冲击。
观其凌厉程度,俨然是毒性潜藏已久,如今全被勾起的模样。
“我来罢。”
见蔺衡要催动自身内力给人护住心脉,廉溪琢不由鼻头发酸。
他无法保证此番举措有多大效果。
但做国君的那个不久前刚参与了一场艰难打斗,状态本就不佳。
再强行消耗,定会造成不可逆转的内伤。
“不必。”
蔺衡言简意赅,掌心微抬,贴上慕裎逐渐降低温度的身子。
“我不会让他死的。”
护住心脉顶多拖延一两日,要短时间内找不到解药,终究难逃厄运。
周博怀于毒理颇具研究,张臻对用药有独到见解。他们两人连忙合计出一份清心培元的药汤,先帮慕裎稳固着病情。
这毒发作得太过突然,蔺衡没有心理准备,廉溪琢也没有。
小舅舅平日里能言会道,最擅劝人别钻牛角尖。
而眼前这副境况,却让他如鲠在喉,产生了久违的无助跟悲戚。
宫人依命送来的书册堆积成小山,蔺衡运完第一轮内力,顾不上调整气息,立马就盘腿坐定开始翻阅类似的症状疗法。
他不信太医说的绝对。
世间万物。
总逃不过相生相克。
纵观全局。
那三味奇毒,情长、千机、噬命,其中两味都出自月吟。
当年他在虎门关是怎样侥幸遇救的,如今全串联成一条完整的线。
久别未逢之人。
哪有什么久别未逢。
只有他的阿裎始终不曾离开。
始终以命相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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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衡这场自我折磨的行为,暂停速度比廉溪琢设想得要快。
不为其他,整整一夜不间断往返传送内力、翻阅书卷,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起这般消耗。
“吃东西。”廉溪琢将粥碗递到他面前,不出意料的,下一刻就被人虚弱推走。
“别挡路.........”蔺衡挣扎着起身,奈何眼前一阵晕眩,又摇摇晃晃跌回书卷当中。
好在纪怀尘一忙完便赶来接替,他情况尚可,足矣为国君大人争取几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吃东西。”廉溪琢坚持。“吃饱睡一觉,这里交给我们。”
“让开.......”
鲜香的粥在此刻丧失诱惑,不仅勾不起食欲,反倒让蔺衡忍不住俯身干呕。
“我会找到解毒办法,很快了.......真的,再给我半日........”
莫说半日,照他这身心俱伤的折腾,多撑半个时辰都难。
“听我说,小衡。”
廉溪琢掰他的后颈迫使对视。
“慕裎不会死,有你在,他一定能平安脱险。”
“你不希望他醒来看见你支撑不住,消瘦一大圈的,对不对?”
蔺衡眸光涣散,本能对‘安全脱险’四个字格外敏感。
“对........我还要照顾他,我撑得住.......他一定会醒来,我可以等!”
“好。”廉溪琢点头,隐下嗓音里的哽咽。“吃点东西,我们陪你一起等。”
从入席生辰宴起,蔺衡就基本颗米未沾。
一直往外耗不往里进,被拖垮是迟早的事。
国君大人强忍难受,才潦草扒拉了两口就将碗一搁:“我去看看阿裎。”
廉溪琢无奈,清楚现下缓兵之计是行不通的。只得依他的来,稳住一会儿是一会儿。
那几帖清心药汤灌进去虽不能解毒,但也并非全没效用。
至少慕裎的脸色看上去有好转迹象,黑气浮动渐慢,四肢麻木出现缓解。
“国主陛下的求生意识很强!”
张臻声量拔高,无端传递出一股振奋人心的感觉。
蔺衡不禁长长舒气,颔首远望,似乎想把窗椽边的暖阳映进眸底,而后一寸寸替慕裎温柔盖上。
会好起来的。
他们跨越淮北和南憧的万里距离。
摒除太子和质子身份鸿沟。
为的不就是终成眷属,厮守白头么。
余生漫漫。
他会等。
等他的神明苏醒。
等他的阿裎来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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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刻为止,事情仿佛正奔着他们希冀的方向在行进。
慕裎毒性发作长达一天一夜,期间蔺衡也不眠不休的陪着。运转内力、钻研医书、与周博怀和张臻尝试解毒办法。还广布御旨,召集名医进宫。
人在生老病死面前总有说不清的恐惧。
他可以做的,无非是尽自己所能,再求老神仙慈悲一场。
‘如果有人会死,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
这是廉溪琢倦倦浅寐,陡然响在噩梦里的话。
梦里蔺衡目光深沉如井,蕴满望不见底的灰蒙。
“隅清。”
纪怀尘带着实感的声音将他唤回。
一瞬愣神,廉溪琢揉揉发胀的眉心,思绪和身体终于恢复同步。
两个时辰前,周博怀为慕裎施过一次针。配合药汤及内力辅助,病情趋于稳定,蔺衡便轰他们去歇息片刻。
国君大人无暇理会朝政,这么大个摊子少不得主心骨,廉溪琢就跟纪怀尘商议分工。
文臣负责批阅奏折,武将负责阵地留守。双管齐下,为他们的国君大人减省负担。
彼时廉溪琢案牍劳形,刚闭眼半晌,纪怀尘一张愁苦面庞恍惚投进瞳孔。
“蔺衡怎么样?”想起噩梦,他下意识发问。
“不太妙。”
纪怀尘掌心抚过他后背,传递过去薄薄的温暖。
“慕裎对清心药汤产生抗体,毒性蔓延,就在方才.......呼吸停止了。”
“呼吸停止?!”
这消息似一记闷锤,敲得廉溪琢良久喘不上气。
..........怎么可能呢?
前后不过小半天。
分明他们离开时太医还说了,让国君大人不要太担忧。
药汤既然有效,后续多服几帖对解毒会大有益处。
“不行,我要去趟长明殿!”
“进不去的。”纪怀尘轻叹。“小衡下令封锁殿门,不许旁人打扰。”
那就是想清净的意思了。
人遭遇巨大变故,往往首要的应激反应就是躲。与世隔绝,屏蔽一切喧嚷、嘈杂、以及安慰。
在这种压抑环境里独处,很容易诞生两种极端相反的人格。
看破红尘,或者试图颠覆红尘。
蔺衡是国君,掌握生杀大权的同时,亦肩负着万千子民的期望。
廉溪琢不是不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
所以他才执拗。
“我只这么一个侄儿,不论事情糟糕到何种地步,他身旁都应该有我。殿门封锁可以用武力破开,我需要你的帮助,一起吗?”
“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来承乾殿?”
纪怀尘说着,取出桌脚下的斧头。
达成共识。
他们一路横冲直撞,逼退上百禁卫军,生是从外院砸入寝殿。
仅仅一天一夜,蔺衡整个人像苍老了二十岁。
发髻中竟显出几缕刺眼的白,他蜷膝半坐,伏在床衔边纹丝不动,连眨眼都缓慢非常。
廉溪琢何曾见过他这般颓废的样子,心口一痛,险些掉下泪来。
纵使纪怀尘习惯生离死别,这件事发生在敬重的君王、信任的兄弟身上,还是让他涌起难以忍受的痛苦。
“我在外面等你。”
须臾,纪大将军扛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氛围,率先夺门而出。
他无意放任廉溪琢独自难过。
可他若在场,将军的身份只会让他的隅清更难过。
“死的为什么不是我?”
一声喃喃打破静谧。
蔺衡好像抬了抬头,又好像没有。
长久未进食水,加上精神紧绷、内力过度损耗,使得他唇瓣干裂消白。
衣衫处的血污也变得凝结,跟肌肤粘黏到一块。
廉溪琢眼泛潮热,他蹲下,握住那双有薄茧的手。
“不是你的错,小衡。”
“死的为什么不是我。”
蔺衡兀自重复,声线萎靡,双目空洞无神。
他鲜少流露出这副哀戚神情,即便以前旧朝势力不断施压,刺杀者层出不穷,与深爱的人相隔甚远。
只要心存希望和感激,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句话他常说,宽慰旁人,也宽慰自己。
但是现在,他的希望和感激都在顷刻间化作飞灰。
那个傲娇护短,爱吃甜食的心上人,再不能因为两碗酥酪跟他撒娇吵闹,不会钻进棉被里拱来拱去霸占全部间隙。
没有机会认真吻他,告诉他,你值得被赋予世间所有光明。
慕裎把满腔温柔从淮北带到南憧,照亮了蔺衡的世界。
而长明殿终年不灭的灯盏,在今日重坠黑暗。
廉溪琢摸摸衣襟,似是要取出某件物什。想了想,还是换成根不易察觉的银针。
“睡一觉,好吗?小衡,你太累了。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蔺衡几乎来不及反抗,虚脱已久的身子经过短暂停顿,绵软砸到地面。
纪怀尘没走远,听见动静立刻进门:“去偏殿?那有拾掇齐整的衣物跟伤药。”
“就在这儿罢。”
廉溪琢偏头,躲藏通红的眼眶。
“这是他最后同爱人相处的时刻,我们无权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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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衡的确太久没合过眼,一被放倒就瞬间进入昏睡状态。
廉溪琢清理伤口,纪怀尘替换衣物,两人再合力扶他躺到慕裎身侧。
他们能为国君大人兼自家侄儿所做的事,也仅此而已了。
床榻里两个容貌甚绝的青年并肩平躺。
其中一人的手无意识摸索探寻,直至触碰并握住另一只手,那蹙紧的眉结方有些许松展。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的,被握那人羽睫微动,似是在极力清醒,给予回应。
这场景倏然让廉溪琢眼底模糊。
纪怀尘一怔,盯着落到手背上的泪缄默发呆。
他不善言辞,万千话语汹涌翻滚,最终凝成一声长叹。
“隅清.........”
“嗯。”
宿命如此。
很多话不必挑破明说。
身为将军,前有凶恶敌寇,后有千军万马。
他没法确保次次平安归来,或许一朝不测,尸骨无存。
届时连和他的隅清并骨都将成为奢望。
‘保家卫国,虽死犹荣。’
这八个字是纪氏家训第一条。
纪怀尘从不曾违拗。
“我懂。”廉溪琢轻呓。
抛开欢脱贪玩的外表,他早已学会独挡风雨。
他的心上人是注定要上战场的。
怎能为儿女情长牵绊退缩。
“如果.......我是说如果,怀尘。你若真受命运薄待先走一步,别挂念我。”
“我会好好活着,也会怀揣希望的等。”
“等到霜发满头,在黄泉路上把平生所见风景,一一讲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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